《干干净净是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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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是黄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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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瘦骨架,瘦得皮包骨头,眼窝凹进去,腮帮子凹进去,后脖梗也凹进去,鼻子耳朵都是尖的,而光脑袋瓜子上前奔楼后勺,活脱一副骷髅形。这时杨晓涛又看见让他抽烟的这位(后来他知道此人叫肉龙)突然敞开衣服,露出肚子。刹那间一道酱黑发红肉瘤似的东西在阳光下扭曲闪烁。那是一处刀疤。这刀疤一尺长,两寸宽,看上去像一条巨大的蚯蚓,弯曲扭转,丑陋恶心。人不想看,可吃惊之余又忍不住去注视。就这样杨晓涛情不自禁地盯了几秒钟。此时就见这人吱的一声往地上挤口唾沫,说出来了来意。他们想包油井。
“什么叫包油井?”杨晓涛不解地问。
“把你的油井承包了。维修费、柴油费都是我们出。我们照井,我们拉油,我们卖。咱们定一个数,每月我们给你交。”
“不包!”杨晓涛说。
“包给我们吧,不会让你吃亏的。”
杨晓涛转身走开,不再和他们纠缠。王辉连颠几步紧跟后面,然后说起来,“杨经理,这些都是痞子嘛,就像咱们北京的胡同老大……”
以后杨晓涛才意识到,其实就在这一天,在杏1井上,由于油井的高产,由于他的乌托邦式的美好描绘,也由于他那顶与这山沟极不协调的李宁牌黑色棒球帽,已有很多双眼睛将他聚焦锁定,这里面有一位甚至一直都站在他的旁边,离他那么近,觑得如此亲切,好像怀着一种挑衅,一直在研究他的毛孔、头发,随时都会一拳打上来。这人叫高三,长得一脸胡子八渣脏乎乎的肉褶子。他是高奴县大款高世鹏的外甥。
几辆小车引擎发动了,高奴县的父母官高县长还要到前面的楼坪镇视察。与柯总握手告别时,他说道康格公司派来的这人精明能干,能胜任这里的工作。
“是啊,我是考虑再三才决定让他来。他有股热情。”
“这人不安生,好折腾。”李主任来了一句。
见柯总还是面有忧色,高县长知道他对这次在高奴县的投资能否成功仍怀有疑惑。“你让小杨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他的。”
“那就感谢了。”
“你放心好了。我们高奴县会保障每一位在这儿投资者的利益!”
高县长的手又举起来,说话又是斩钉截铁。

柴油机如轻机枪均匀地嗒嗒响,抽油机吱扭吱扭上上下下,康格采油公司的各路人马在井场上聚齐了:会计王辉,司机小李,照井工小白、小牛,另外还有一位由县勘采公司介绍的长期拉原油的司机老张。在杏1井高产量的鼓舞下,就见这些人,人人握拳擦掌,个个信心百倍。而经理杨晓涛也开始交待任务了。他让王辉今天呆在井上,晚上呢就睡在窑洞里。离杏1井一百米的一处硷畔有一户农民的三孔窑洞,康格公司已把它们全租下来了。
“杨经理,跟你实话实说吧,这油井现在就是我的眼珠子,比我的命还主贵。”王辉用食指直挺挺地指着自已的眼镜片。在那青光后面,一双白眼仁骨碌碌地闪了一下,“我在,油井就在!”
“井场二十四小时必须有人,”杨晓涛仍在强调。他说储油罐不能让人随便上去,后半夜还必须给柴油机加水。
“这事就交给我了。”小白爽快地揽下活。
“这车油明早就能装满,随后立刻送炼油厂。”杨晓涛转身对老张讲道。
“杨经理,我老张开车,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老张更痛快。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灰夹克撸到胳肢窝下,露出了两节硬帮帮多毛的黑胳膊。
小牛的脖子在衣领上噌呀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这后生个不高,短脖梗上顶一个圆乎乎的小平头。看人时,毛乎乎的眉毛下一对小黑眼睛一眨一眨,可那既不是忧愁,也不是怨恨,更说不上无耻,也不是傻笨,可就是这么直愣愣地望着你。杨晓涛也望着他,看呀看,终于忍不住笑了。
“杨经理,你上来时能不能捎上几斤猪肉?”这是小牛的要求。
“好,没问题,小牛想吃哨子面了。在采油公司里,今后咱们的伙食应是最棒的。”
大家都笑起来。随后杨晓涛与谢主任一起上了自已的那辆北京吉普。

吉普车跟着车队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摇摇晃晃驶往河道。河道两旁悬崖上尽是一层层裸露断裂的页岩,看上去如刀锋似的锋利。这时杨晓涛看见一个女孩背着一堆苞谷杆正横穿土路。他对小李说小心点。
吉普车停下来,女孩艰难地走过去,窸窣作响的苞谷叶几乎擦着汽车保险杠,立刻黄土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她没有穿鞋。望着那小山一样高的苞谷杆,杨晓涛感到惊讶。“这里的人还是烧柴禾?”
“家里富裕点的也有烧煤的,穷的就烧柴禾了。”谢主任又说道,“我们这儿缺烧的,你看路上连牛屎都没有,都捡去烧了。”
汽车一辆辆驶入延河。吉普车挂上二档如船舰一般冲进水中,浪花拍打着钢铁,发出哗哗响声。杨晓涛非常喜欢听这种声音。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感到心情郁闷时,他常常开车在河中就这样地开来开去。他问谢主任,要是延河发洪水,水位能到哪儿?
“看,漫到那儿。”谢主任指指层岩间一条清晰的水线。可以看到水线有三层楼高,上部的岩石如黄土般混浊,而下面则呈现出大水冲过的青灰色。
“这么大的水,那怎么过河?”
“我们这里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大的洪水半天时间也就退了,没事。”谢主任拍拍杨晓涛的肩膀。
最前面的三菱吉普停下来,李主任从徐徐落下的车玻璃后招招手,示意让杨晓涛过去。随后车队又开始移动行进。
在三菱越野车的空间里,杨晓涛闻到了一股皮革清洁剂的味。这味道和柯总在北京办公室里沙发的味一样。在这里他又感到了公司的气氛。柯总与刚才的神态截然不同。他吸着烟,神情严峻地坐在车后。他告诉杨晓涛他马上就要离开高奴,然后连夜过山西,晚上到北京,明天上午十点还要参加公司同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一场商务谈判。问了几句晚上请客的事,柯总又谈起了杏1井。他认为,每日九吨的产量只是初产,以后排液量、含油量会有变化,过上一两个月,油井稳定下来,才能真正知道是个什么样。“没听刚才地方上的人讲,这儿的油井水大,这口油井水也不会小。”
杨晓涛又一次感到柯总有一种细致的观察力。沉默了一会儿,后者又叹口气,“晓涛,你知道各公司的效益都不行了,现在只有看这些油井能否为咱们杀出一条血路。”
这些苦衷杨晓涛最清楚。“柯总,我明白。我一定会尽心尽责干好这件事,为公司减轻压力。”
“杏2井、杏3井产量出来后立刻给我打电话。”
杨晓涛点点头。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干涸的河道里出现了几只皮包骨头的羊儿。它们在砂砾之间寻找草根,一旦找着便大口大口地啃啮起来,那急勿勿的样儿,恨不得要掘地三尺。可以看到那些羊儿身上都沾满了干燥的黄土。汽车驶近了,羊儿停止了咀嚼,警惕地注视这些钢铁的大家伙。柯总的口气缓和下来,他让杨晓涛在县城租上一套房子,平时就住在县城里,两三天上来看看就行了。他觉得这儿条件太艰苦了。
“柯总要你们在那儿立刻装上电话,随时要和北京保持联系。”李主任插了一句。
“我一定尽快去办。”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排除一切人为的、自然的因素,保证油井正常运转。”说到这儿,柯总问杨晓涛在这方面有什么考虑。
杨晓涛谈了他的想法,每一口油井配两人值班,然后再配一台备用柴油机,以便随时保证抽油机处于工作状态。柯总点点头。
“不能停机。停一天机就意味着一天的损失。要尽最大努力及早将投入的资金收回来。”柯总又说,他估算了一下,这三口油井投资全部收回大约需要两年。
“我看一年就能收回来。”李主任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乐观地说。
柯总没理他,他又嘱咐杨晓涛还要注意安全,人身的安全,油井的安全,千万小心,不能出事。
“柯总,我会注意的。”
“至于这里的其它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柯总说完这些,将茄克拉练朝上拉拉,渐渐闭上眼睛,就像在北京时常见到的那样,他陷入疲惫中,那是一种在巨大经营压力下的自我,困倦与无奈。
康格集团隶属于国家信息产业部,总司本部设在北京二里沟。如同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些老牌公司一样,集团大楼是一栋五十年代苏式灰水泥建筑。就见大屋顶的歇山式挑檐啦、一根根的立柱啦、带菱形藻头装饰的窗台啦、宽大的车道台级啦,全是坚固的水泥。只有楼前挂了一层绿油油厚毯子似的紫藤的枝叶才掩饰了那个年代的单调。也如同那些老牌公司,在经济转型的今天,集团虽经重组改制但那种笨拙与衰退还是暴露无遗,效益一下子就滑下来,挡都挡不住。为了扭转这一趋势,公司很想在传统产业之外另寻一些项目开展,此次在高奴采油就是这种观点的实践。然而一开始,董事会上就有人反对,还是柯总力排众议才定下来。虽然没有参加高层决策,这情况杨晓涛一清二楚。
几辆汽车加大油门向河崖上冲去,下方又呈现出了延河蜿蜒的轮廓。杨晓涛忍不住又感慨起来,他还想再谈谈中国革命史。“这就是延河,”他大声对大家说。“打小就听到这名字,真没想到它现在就在咱们井下流过。”
车里的人都没说话。汽车前方又出现了小山似的一堆苞谷杆。那个女孩弯着腰,仍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这女子走这么快,一会儿就到咱们前面了,”杨晓涛有些惊讶。“那边有座桥?”
“哪来的什么桥啊,淌水过来的。”李主任不以为然。刚才他也见到这个背柴女子了。
“陕北人真能吃苦,这么一个女孩背这么一大捆柴。”
李主任皱皱眉头不满地说了一句:“你这人怎么总爱关心与咱们工作无关的事呢?我们来这儿是采油,今后与此无关的事不要去问。”
如同许多单位里相似的人际矛盾,不知何种原因,此人就是看不惯彼人,怎么都不对。走路的样子不对,说话腔调不对,甚至连咳嗽的声音也不对,任何事情都不对。李主任与杨晓涛的关系就是如此。杨晓涛对此并不在意,可原因也许是对方太在意他了吧,自从要来高奴县这种矛盾愈演愈烈。杨晓涛没说什么。汽车追上了艾京红。杨晓涛扭过脸想看看这位女子。就在这一瞬间,他只看清这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她穿一件粉红碎花小褂和一条旧黑裤子。这姑娘直了直腰,抬起一张忧戚的脸,一双黑眼睛深沉严肃。她也在专注地向车上望。然而一切都遮住了,汽车扬起的巨大黄尘滚过来了,将她团团裹住,一切都淹没在遮天蔽日的黄尘中。汽车一晃而过,这姑娘仍在默默无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
(这就是我初来高奴县打油时的情形。又是讲话,又是剪彩,又是放炮,又是鼓掌,又是购置电台,又是筹划新井位。现在看来简直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了。然而慢慢回想,当时,以至到现在,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总萦绕着我,纠缠着我,我想问,在那黄土下面,在那岩层中间,究竟是什么?一种阒无声息的黑暗?一种永恒的温暖?还是一种真正无尽广大的平静?我们给这黄土深处究竟带来了什么?是不是一种搅扰?是不是另一种外来的深深的创伤?)
第二章(上)
    干干净净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二章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看女人。
天上的星星配对对,人人都有干妹妹。”——陕北民歌

从文献上考证,在高奴境内最早活动的人类应是猃狁。《诗经》中对此就有记载:“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出自《采薇》,《小雅》中优美的一篇,述说戍边士兵征战归来时的心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在以后一千年的殷商历史演变中,猃狁又被称为犬戎、西戎,或者一种更为古怪侮辱的叫法——鬼方和荤粥。(从褒似千金一笑,周幽王被杀骊山下,周室东迁洛阳的史实中可以看出他们此时已活动在关中的泾渭流域一带)。而到了齐、楚、燕、韩、赵、魏、秦的战国时期,这个北方古老的民族又被通称为匈奴(此名怎么来的,也是一种侮辱之意?陕西咸阳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马踏匈奴石雕就形象地表达了这种寓意?——在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这个民族还有一些其它的称谓呢,林胡啦、东胡啦、襜褴啦。襜褴?从字面上理解,应为一群破旧短衫褴褛之辈吧)。为了抵御这个野兽般剽悍的民族,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命公子扶苏、大将蒙恬监修直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秦直道南启关中云阳县(今泾阳、淳化一带),北折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北),是一条运输军队、锱重的通衢大道。秦直道在黄土高原的高奴境内就穿行了六十多公里。从现在走向清晰的路迹看,直道并非始终是一条直端端的蛮横大路,有时它也顺势穿行,或呈弯形,或为弧线,然而工程之大,气势之宏伟,令人感叹。今天在高奴化子坪乡杀人崾崄人们观察到的一段当年修凿的垭口,宽度就达五十米。
匈奴骁勇善战,往来如风,行踪飘忽不定,高奴境内狼烟四起,战事代代连绵,从至今遗迹尚存的汉代烽火台就可看出当年烽火连天的情形。四十一处烽燧屹立山峦,隔谷相望,环环紧扣,看上去尤如古代的一条条船只漂浮在黄土大海的波涛浪尖上。
历史故事早已湮没,现在的人们对此已无兴趣(陕北人称秦直道为古道,而烽火台则是一个个“墩儿”,好象那是一个个大土疙瘩),这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已与汉民族融合了,只是从当地的某些姓氏中还可看出昔日的一点痕迹。拓姓、李姓(唐代皇帝的赐姓)、刘姓(建立了大夏国的赫连勃勃,其父刘姓,其子孙也刘姓)的人家可能就是这个民族的后裔。对于历史上那种草木萧萧,大壑苍茫,落日摇曳,牛羊衔尾,具有北漠草原文化特色的场景,最有研究的应属杏子沟的地痞肉龙。这位挖掘了一百多座古墓真正的田野考古学家,以大量的实物证据证明了这一点。只要喝上三两瓦窑堡老白干,来自实践第一线的盗墓贼就会对那些外地来的文物贩子大讲特讲开了(如牲口反刍,嘴里还咕叽咕叽咀嚼着一绺绺的花生白沫子):“那死人骨石上一串串的大珠子,和电影电视上穿皮袍的蒙古人、西藏人身上的,一样一样一样的!”

在高奴,人们还有一件引以为自豪,值得一提的宝物,那就是真武洞大佛。这尊佛像为释迦牟尼像,高两丈,螺髻,身披双领袈裟,颈饰项圈璎珞,身躯雄伟,面容慈祥,凿立在距地面一丈五高的一处屋宇般的石龛内。考古专家断定那是陕北最大的石佛像,为隋代之物。然而可惜啊,文化革命中几铁锤就让红卫兵把它的面容毁了,以致现在看去,这尊大佛衣袍损毁,破烂不堪,双掌不知为何向前排出,结果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眉眼不清、巨大丑陋的石料怪胎,一尊在胚胎期就没发育好的左道旁门乱力怪神。尽管现在在飘扬的幡影中,善男信女用大红缎啦黄金绸啦将它包缠围裹,但看到它的人只能产生这么一个念头,不该向它顶礼膜拜吧?
大佛的香火衰败了,可它周围的镇子却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而一天天扩展。一首民歌这样唱道:“真武洞起身,沿河湾里站,延安府下去(念kě),我去把妹妹看。”
真武洞镇距延安三十九公里,如今是高奴县政府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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