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是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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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净净是黄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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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飘来飘去。艾京红觉得这种话不像是楼坪镇杂货店里电视机播音员念的那种声音,可又非常好听。她立起身子,眉毛下一双黑眼睛深沉严肃地望着。她在仔细聆听,那人讲的是一种她在这世上从未听过的话。
而那位康格采油公司的经理现在仍用这种悦耳的活,大声地真诚地讲着他的理想呢。让我们先听听他讲吧:
“……在这片土地上不仅有着毛驴,有着窑洞,有着信天游的歌声,这里还是一块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土地。我们的脚下就是潺潺流淌的延河水,刘志丹领导的陕北红军就活跃在这儿的山山岭岭,大批的北京知青曾在这里插队落户,战天斗地。对这片土地我听到过许多动人的故事,我对它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那时咱们县有一千九百多名北京知青。”高县长喜欢插话,听到这儿他乐呵呵地讲起来。他的听众是坐在他身旁的柯总。
“光杏子沟就来了十几位。”谢主任补充了一句。
对于此事,柯总并不十分关心,只是出于礼貌,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人群里也有人在插话砸洋炮呢。说活的人外号叫肉龙,这是杏子沟里的一个黑皮。只见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件早已分不清颜色(也不是黑,也不是蓝,也不是灰)的破西服像棉袄似的左右交叉,叠裹在身上,衬得两个用硬纸板做的垫章如大肩章一般高高挠起。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叫二狗的农民。
“这后生说话文诌诌,看样像个上过学的人。”肉龙往地下挤口唾沫,一双眼像狼似的恶狠狠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晓涛。(这种说法其实不准确,以后杨晓涛在动物园、在电视屏幕上仔细观察分析动物的眼睛。不论虎视眈眈也吧、鹰视狼顾也吧,其实都是捕食前的一种状态。他发现野兽只是专注,而只有社会化的人类才有仇恨。)
二狗咧开嘴,痴呆呆地笑了。他的一双大脚丫从鞋帮里露出来,黑指甲足有有半寸长。“人长得栓栓正正。”
“哼,这家伙吃得好,有营养。”肉龙撇撇嘴。
“得儿,别动。”二狗又吆喝了一下,扯了一把手里的缰绳。这回他是对他家那头小毛驴说话呢。
这位上过学的、文诌诌、营养好的人仍在作着热情洋溢诗意一般的报告,“……坦率地说,到这里之后,我们看到乡亲们的生活还很苦,日子过得还很穷,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面对这一切,我们心里沉甸甸,不由地就有了一种责任感。我们应该让这一块黄土地尽早地发展起来,让乡亲们的生活富裕起来。我想信,随着石油开采规模的扩大,这儿的山山岭岭将会布满一处处油井。你们中的许多人将会成为石油工人。老百姓的生活将会逐步得到改善。黄土高原将不是贫困的代名词。陕北人民的明天将会更美好。我想信,只要我们辛勤努力地去工作,去建设,我们就会有幸福!……”
这一下可真说到下面人们的点子上了。四周井场上,山坡上,土坎上,掌声更热烈了。崖畔间那群鸽子飞回来了。它们如一枚枚透亮的羽毛正徐徐落下,然而又被这片声音惊起。这一回鸽群飞过了杏1井,飞过了杏子村。它们在杏子沟里荡来荡去,那奋力振翮的声音如一层水似的在空中轻轻流淌。鸽群越飞越高,然后又一起飞向对面山峦上那座孤零零如船一样的烽火台。杏子沟的姑娘艾京红这时嘴唇也抿紧,眸子发乌睁大。凭一种悟性她猜出这种从未听过的话其实是她一直想听到的话,那是……北京话。

五千头的两挂大红响炮又壮又粗,如蟒蛇一般,小牛用油杆将它们高高挑起。小白穿一双蓝色高腰回力新球鞋满场飞跑,就见鞋底子上结实清晰的花纹,印得哪儿哪儿都是。杨晓涛以后发现,在这儿,只要是村长都穿这种球鞋,就像城市里的公司经理、企业老板都穿美国骆驼牌、NIKE牌、保罗骑士牌、蜘蛛王牌、富贵鸟牌皮鞋一样。与山沟人穿的破布鞋相比,这确实也是身份地位的像征。这位黑脸、长了一身精巴瓷实键子肉的杏子村村委会主任,已被康格公司收编为照井工人了。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剪彩开始了。高县长拿剪刀的手举得高高的,柯总也站到红绸带旁,两人同时剪下,然后又同时转身相互握手。钻井队的马队长是位身材魁梧的关中汉子。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喊道:“开机!”一个工人双手紧攥柴油机摇柄,猛摇起来。柴油机发动着了,喷出黑乎乎的浓烟。抽油机开始上下起伏、磕头。
杨晓涛与马队长登上储油罐,会计王辉也顺着扶梯爬上来。
“看,出来了!”马队长指着油管。一股黑水汹涌奔出。
“呵,势头真猛,跟喷泉一样!”杨晓涛说。
王辉也兴奋起来。他大约三十岁,高颧骨,瘦长脸,戴了一副近视眼镜。他转脸望着马队长,“这东西好卖嘛?”
“世界上最紧俏的商品!”
杨晓涛蹲下来,抚摸了一下喷出的液流,那是一种黏稠黝黑的东西,散发出柴油一般焦灼干燥的气味,而且他还感到了一种热度,这是地下七百米处岩层的热度。马队长用玻璃量杯接了一杯这种液体,然后倒了点洗衣粉,用铁丝搅和了几下。哈,如哈里。波特的魔幻棒,油水立刻开始在杯中分离。只见一层褐色的液体往上飘啊飘,愈飘愈黑,愈飘愈浓,结果杯子的上半部都变成了油腻的黝黑原油了,而下面的水却愈来愈澄明,那样儿就和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水一样。
“看,含油量百分之四十。”马队长对他们说。
如同捧着一个圣婴,杨晓涛抱着量杯小心翼翼地从油罐上下来。大家围拢过来,杨晓涛将量杯递给柯总。柯总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虽说他说话声不像口号也不洪亮,可在眼镜后面却是一双聪明深邃的眼睛。他对着阳光看过来看过去。马队长走到他身旁,以专家的口吻又报起了数据:试抽三天,这口油井每天的排液量平均为三十方,按含油量百分之四十计,每天产油量为十二方,换算为吨位,每天产油九吨。
“柯总,杏1井不仅施工质量可靠,成井工艺优良,而且是高奴县第一口高产油井。”
“自我们县开采以来,就这口油井产量最高。”谢主任添了一句。
柯总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脸上漾出一丝微笑。他将量杯递给高县长,“感谢贵县给我们分了这一块区域。”这会儿人群中最高兴的当属这位高奴县的父母官了,“我就希望你们这样的大公司来。大公司有实力,能形成开采规模。你们打得油井越多越好。”康格集团办公室李主任讨好地望着柯总,说道:“看来我们在这儿投资的决策是正确的。”
倒是那位采油公司的经理杨晓涛有问题。他问马队长,原油为何含有如此多的水,这水可占整个液体的60%呢。
“这水都算少的了,有些油井含水量在90%。”谢主任说。
马队长也讲国家最大油田大庆的原油含水量都在90%左右。
“你们这位小杨办事认真。”高县长笑着对柯总讲。他一直在打量着他。高县长觉得杨晓涛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人虽然长了一双虎眼,看人炯炯有神,可透出来的却只是善良。人群中只有李主任不满地瞥了杨晓涛一眼。
“井场怎么和外届保持通迅联系,”柯总笑着问。“山这么大,移动电话收不到信号吧?”
李主任掏出诺基亚手机。在荧绿的窗屏上,左边的信号栏压根儿见不着一格光栅。大家望望四周的山峦,只见一片片赤裸干燥的黄土如沙碛一般顺着山势飘浮铺展,似乎谁都没有什么好办法。那群野鸽又飞回来了。有人开起了玩笑,建意用这种善飞的鸟来传递信息。据说鸽子一般都是顺着公路来寻找方向。还是马队长有主意,他说起话来气昂昂,“这个问题很容易!”他建意每个井场设一部无线电台,规定时段,定时喊话。然后他又说,打油井就要有气魄,该置办的东西就置办嘛。李主任问起了费用。
“花不了多少钱。像你们这个产量,半年时间所有投资成本都会回来。”
见柯总走到井场边上,马队长又跟了上来。他询问柯总,杏2井、杏3井很快就完井了,现在能否签下一步合同。一阵风从山下的河道里吹了过来,柯总身上那件米色茄克的领子翻了起来。他略微沉吟,“先不着急吧,等杏2井、杏3井出油后,咱们再签合同。”
“马队长我还有一个问题。”杨晓涛又追过来,他把他拉到一边。“这液体中的水怎么排掉呢?按这种油水比例,每天大约有十八立方的水要排出啊。”
这个问题也容易办。马队长边用手比划边解释,油比水轻,在储油罐里,油会慢慢浮到上面,罐上有两个管口,上面的出油,下面的出水,而水用皮管接上就到了污水池里。说完他又带着杨晓涛来到井场边一个歪歪歪扭扭的土坑前。土坑大约八米长、五米宽,里面已有一层污黑的油水了。水就是从这里渗掉。
“这么大的排水量能渗完?”
“这里是黄土高原,土质松散,”马队长不在意地说。“这一点水算什么。太阳再一晒,早就没有了,蒸发了”
杨晓涛望着排污池半天没吭声。像所有第一次接触采油的人那样,他这才明白从地下抽出来的并非全是原油,而是有很多水,这些水都要脱掉。渐渐地杨晓涛还发现,这儿采油其实使用的都是些最原始最简陋的方法和工艺。为了加快油水分离,每个井场储油罐下都砌有一个青石蛤蟆口大灶,天冷时就用炭火直接烧罐体。那时节只见这座山头火光汹汹,那处山坳黑烟滚滚,照井工们则手持丈把长钢钎在炭火中捅来捅去,真不知是采油还是炼铁,一切又仿佛再现了当年的大炼钢铁运动。另外还有一个情形,国家油田打的都是斜井,那油管随着油层延伸几千米,而这里打的都是八九百米的竖井,只能直接穿过油层,所以产量低下。杏1井九吨真算高产,而其它油井都是日产三两吨、几百公斤,甚至一百公斤。高奴县上马的是一种鸡窝矿里的土法采油。
第一章(下)
    干干净净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一章(下)

王辉在油罐上爬上爬下地好几趟了,这会儿正在活动房前用肥皂使劲地洗手。杏子沟的肉龙披着那件破西服摇摇晃晃走过来开始和他搭话。
“你们北京人运气真好,在我们这儿随便钻个窟窿就出油,而且还是一口高产井。”
“有那么容易吗,钻个窟窿就能出油?这可是经过周密研究,多方论证,才开得钻,这玩得是高风险。”
“现在可是高回报喽,坐在井口上,大把大把收钱就是了。”
王辉用毛巾擦擦手,单眼皮搭拉着,不冷不热地说那钱可是公家的。
“公家算个屁,你们个人收入不会少。”
“那倒也是,否则谁到这儿来。”王辉同意这一点。他直起身子指指四周,“你看看这儿,看看这山,看看这沟,你们这儿全都是一个色儿,全都是黄色。赶明儿等我回北京,我都成色盲,只认得黄色了。”
王辉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他看见了肉龙敞开衣服露出肚子。他忍不住看了又看。突然王辉慌忙丢下毛巾,快步朝杨晓涛那儿走去。
这会儿杨晓涛站在吉普车旁,正和谢主任商量晚上请客的事呢。人群中一个胖头圆脑粗脖梗的汉子大踏步向他走来。此人挺个大肚腩,一身肥膘肉,身上那件灰西服就像刚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皱巴巴,油腻腻,如同工作装,而那两袖子还挽得老高,露出了里面龌龊的脏衬衣。此人是山西油贩,江湖上称葛胖子。
“你是这口油井的经理吧?”葛胖子大大咧咧地喊道,然后开门见山。“我是山西人,我有三辆油罐车专在这里拉油。把大罐里的油全卖给我!”
杨晓涛明白这是私人买油。“对!”这家伙蛮横地点点头。
“原油只能送炼油厂,我们不卖给私人。”
“唤!”葛胖子连连跺脚,好像不吃这一套。按他的说法,原油送炼油厂,要么回款不及时,要么压根就拿不到钱。“我买油给现钱,现在就给!”说完他就像上茅房撒尿那样,解开一条宽大的牛皮带(特大号电工用的那种,而且上面还如叠环一般缠了一圈红布带。今年是这人的本命年),当着众人面双手伸进裤裆里,毫不害臊地拱来拱去,接着他掏出一捧浸透着热烘烘尿臊汗液鲜红水亮的百元人民币,一咕脑硬往杨晓涛的手里塞,好像那是一堆不值钱的菜叶子,不要也得要。王辉在旁边都看愣了。杨晓涛拒绝了,说了一句,他们要按政府的法规法令办事。
见这位北京哥们儿坚决不卖,好像有所预料,葛胖子叹一口气,“唉,经理,好多油井以前也往炼油厂送油,可现在都这样卖开了。好,以后你也会这样卖的,过段日子我再来找你。”
望着葛胖子风风火火勿勿离去的背影,杨晓涛感到十分不解。陕北这个最偏避的旮旯里怎么出现了山西人?他们怎么跑这么远,到这儿来拉原油?
“山西出煤出铁,可就不出石油。”谢主任不慌不忙地讲开了。他今天穿了一身干净灰西服,衣领上别了一枚小小的闪闪发亮的延安宝塔山纪念章。“他们在这儿拉了一年多了,有几十辆车。”接着谢主任又给杨晓涛描绘了一幅这些山西油贩的行车路线图:走富县,穿茶坊,翻宜川的大山,然后过黄河壶口瀑布,接着越过吕梁山,直插山西的临猗、介休、侯马、平遥一带。
“他们卖给谁呢?”
“当地的小土炼油厂。”
“噢,”杨晓涛明白了。“就是电视报纸上经常谈到的小土炼油厂。”
以后为了摸清陕北原油的流向和最终销售地,杨晓涛曾跟随这些杀人越货胆大包天的黑油贩子在那条走私原油的道路上闯荡过两次。其实那里不是水浒里的蓼儿洼,也非大困金兀术的黄天荡,此处没见什么野兽出没,更谈不上秘密的胡志明小道。这里是国家的309国道。在这道上驱车飞驰,看到的只是旖旎风光:长满芦苇的小河(簇拥的芒草和狄花一起生长,而雪白的芦花则在风中聚集摇曳,宛如一队队冲锋前的士兵);幽翳深沉的树林(鄜州道上好像都是这种深密林子。只见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绿荫撒下明亮的斑点,仿佛这儿到处都埋伏着寂静,它们在等待一个时刻。什么时刻?);秀丽尖耸的巉岩和山峦(这些山上奇怪地出产安徽砀山梨。大概是移植栽培过来的吧?);如同给一句句平静优美的风景,打上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接下来就是浊浪滔滔、激荡咆哮的黄河瀑布(宽阔的水流在两岸岩石的夹峙下,跌落在一个巨大深槽里。浪涛激起的一团团水雾和黄色的烟云令人恐怖胆战,好像那下面就隐匿着一个妖神和巨龙,),一切都是写散文的好地方。可这股黑流就随着这条公路滚滚不断地流过,而且至今仍在流过。

几个当地村上的农民围拢过来。其中一个掏出一个压扁了的烟盒,抽出香烟递过来,“杨经理,来一支。”
杨晓涛看了他们一眼,解释着说自已不抽烟。
“嫌我的烟不好,哈德门,”递烟的人自我解嘲。“我们当地最好的烟就是这种了。”
“是人不是人,全抽哈德门。”另一个农民在一旁搭讪着。
那几个人一起哄笑起来,冷不防这人手里牵着的小毛驴也呜啊呜啊地叫了几声。大伙笑得更厉害了。杨晓涛看了看。这头小毛驴比羊大不了多少,一身灰茸茸的杂毛再配一个滑稽的泥花脸儿。别看它像小媳妇似的怯生生地躲在一边,可却是头叫驴。杨晓涛再看看牵驴的人(以后他知道这人叫二狗)。要说他长得像个农民,那是抬举。只见这人一身瘦骨架,瘦得皮包骨头,眼窝凹进去,腮帮子凹进去,后脖梗也凹进去,鼻子耳朵都是尖的,而光脑袋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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