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上)
干干净净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一章(上)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
我们黄土地里唱来黄土地里哭。”
——陕北民歌
一
从西伯利亚刮来的风暴掠过蒙古大戈壁,掠过毛鸟素沙漠,已经刮了三天三夜。狂风挟裹着冲天黄尘如浩浩荡荡的潮水淹没了陕北高原。二百六十万年来这股强大的狂飙就这么漫无边际地刮呀,刮呀,刮呀。然而到了这里,它们的步态却开始缓慢,好像喜欢起了这里,它们要在此处驻留安家,沉淀不起(一派专家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是秦岭的阻挡,而另一派则考证为因地壳变动青藏高原逐渐隆起)。如同久远的埋藏,这些黄尘开始耐心地叠起堆积。它们形成了土层,而土层又聚拢地那么高,那么厚,以至于有些地方竟能达二三百米。从黄土一层层纵横起伏的脉络剖面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地质更新世以来古气候环境演化中的一段段故事的痕迹,土壤发红、发黑,说明那个时期这里气候湿润,森林茂密,到处覆满了厚厚的蕨类植物。而土壤发灰发白则说明这里当时正处于寒冷的冰河期(如今属于哪个时期?两次冰河期的过渡带,间冰期?不对吧,要知道温室气体效应已经引起地球环境的紊乱与逆动了。)
漫天飞扬的黄土啊,你们随风飘动,可为什么要在这儿扎营落户,为何又呈现出如此深厚细致的模样?你们究竟有何种寓言的意向?沉默是想述说,无语代表应允,你们的功能在哪里?为了染黄了大河,为了冲积泛滥出辽阔的华北大平原?
这股从地球遥远寒冷的北方刮来的狂暴季节风,如今还在扑天盖地刮着,刮着,但到了人类公元二十世纪末,如果从空中鸟瞰,这片黄土高原已经显得恐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双翼平展,朝着黑暗,朝着广阔的地平线下沉。多么希望像鸟儿一样地飞翔啊。这些迁徙的飞禽见过北冰洋的冰山,见过阿拉伯海的红藻,见过无数的风暴和闪电。鸟儿啊,你们比人类见多识广!)。只见大地上静静无声地横亘裸露着一匹匹黄褐色巨大的野兽,它们起伏拥挤,渺渺茫茫,一直涌向天边。无数隆起的山脊啦、梁峁啦,犹如巨兽身上缓缓走下的粗犷肌肉,而在那下面,千千万万纵横伸展的沟壑又宛如巨兽身上一条条柔和深邃的褶皱。这些褶皱愈聚愈多,愈来愈暗,于是又汇成了一片片黝黑斑驳的阴影。高奴县的杏子沟就隐藏在这片黝黑的阴影中,它看起来小而又小,就像一条狗尾巴草似的在一片劫后的苍茫中隐约浮现。
眼下是四月,杏子沟里没一点绿色。偶尔几丛去年的枯干蒿丛粘在崖畔上、冲沟里,看上去尤如一块块褐色的暗疮和癣瘢。而村子里那几棵光秃秃的毛头柳和杨树又如一棵棵小草,它们在狂风中挣扎,好像随时都有被拔起的危险。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不论是蹲在山坳里,圪蹴在背崖下,或是像野兔一样躲进窑洞内,都会觉得鼻孔、嘴巴、耳朵、眼睛、肺腔,到处都充满了这种微小颗粒状的黄色悬浮物,好像鱼儿游弋在黄乎乎无所不在的浊浪中,随时都会被呛上一口。
狂乱的西北风如今还在杏子沟上空勿勿扫过,尖利的呼哨回荡在空中。在这风中人们还可以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隐隐约约的一种歌声,一种女人的歌声,听起来凄凉,神秘。如果此时有外面人来到高奴,来到杏子沟,他会带着一丝欣慰,认为这一次可听到了信天游,听到了那种早就想听的这里的一种曲儿形式。可杏子村的人们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说那是艾京红的妈杏花在哭。那女人已经不会说话,脑子有病,可只要一犯病,她就会呜呜咽咽地唱起来。但实际上那些外面人什么也听不见,这歌声就飘不出杏子沟,它只能和黄土一样在这里沉淀,和风一样在山沟里回荡。
然而今天天气却变了(今天是甚日子?谷历的三月二十二)。人们发现刮了几天的风突然停了,天又晴了,天空如同大水缸,一切黄尘沙土都淀清了,从村口小饭馆的土坎上仰脸望去,人们又看见了陕北蓝格英英的天、白格朵朵的云,还有亮格灿灿的红太阳。
改革开放进行了这么多年,在中国广大的山区农村里可以看到这么一种现象,传统的对襟黑袄黑褂没有了,就连文革以来流行的制服(四个暗兜的红卫服啦,相亲娶媳妇时穿的中山装啦)也很少见。这里的老乡身上套的也是外面那种西服样式的东西,可因为质地粗糙,再加上一年四季汗渍风吹,衣服早已分不清颜色了。就见它们被人裹在身上的样儿仍像是一层破烂的麻袋片。此刻就是一些裹了这种东西、蓬头垢面的人们如虱子一般从黄土的褶皱里爬出来,全村人像赶集一样到前山山坳间的杏1井上。今天在那儿北京康格公司的第一口油井就要抽油,就连高县长都坐着他那辆海豹一样滑格溜溜、亮格锃锃的奥迪车参加剪彩来了。这可是杏子沟开天劈地从未有过的事啊。那些祖祖辈辈种谷子、种糜子的受苦人作梦都没想到就在他们脚踩着的黄土下,竟然还有原油这种黑乎乎、亮闪闪、油腻腻的值钱东西,引得那些从未见过的城里人一窝蜂地跑到这个山旮旯来了。
二
杏1井背崖傍河,面积有两个篮球场大。井场中间矗立着一台亮光黄油漆的崭新抽油机。两个被涂成赫红色的储油大方罐也并排高耸在青石台基上,俨如神气活现的一对孪生兄弟。一溜儿五颜六色的小汽车把井场围了个严严实实。除了高县长的奥迪车,这里面还有一辆糖块般晶莹的红色桑塔纳,一辆花花绿绿愣愣正正的北京切诺基,一辆宽轮大屁股威风凛凛的日本三菱越野车,甚至还有一辆底盘可升可降的沙漠王子。这些车名都是从照井工小牛口里说出的,好像经如此一念叨,嘴巴都过瘾了,一副神秘样儿。小牛在延安七里铺学过半年汽车修理,现今他身上还藏着一块从一辆东风标志车上偷来的车标。这块车标是用亮闪闪的不绣钢精雕而成,那是一只美洲狮,站起来和人一样粗胳膊粗腿还要打架。每当与杏子村的村民谈到那段难忘的经历,小牛就会从腰带里拿出来,向大家眩耀一下。
仔细看看,在这些形形色色花里胡哨的汽车里还有一辆白色2020s北京吉普。这车虽然不甚起眼,但崭新,看上去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灰色的雨蓬帆布也撑得紧紧绷绷,而且挂的还是京牌。
这会儿说话的当儿几个身穿桔黄工装的钻井工人手拿扳手,仍如蚂蚁一样在抽油机上爬上爬下做最后的调试。井场边上蓝色活动板房上还挂着一条红布白字条幅:“热烈祝贺杏1井建成采油”。村长小白家那个杨木条桌也被搬来做讲台。别看桌子年代久远、烟熏火燎、油麻咕咚,可盖了一床簇新的粉红芍药牡丹金鱼床单,一切就显得喜气洋洋。这床罩是小白婆姨赔嫁时带来的,一直压在箱底没动过。
高县长现在就站在这个用粉红芍药牡丹金鱼床单装饰的讲台旁首先致辞。他五十出头,大嘴巴、大鼻子、大眼上一大疙瘩浓眉,额头间密密麻麻的皱纹如同铁铸,说话呢也粗喉咙大嗓子。高县长穿一件宽大的黑西服,衣扣随随便便敞着,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的劲儿,俨然是一位中流砥柱的船长。
“同志们,老乡们,今天是我们高奴县一个喜庆的日子。北京康格集团在我们县进行石油开采,第一口油井就要抽油了。让我们向他们表示热烈地祝贺!……”
一阵掌声从长满酸枣刺的山坳间、光坦坦的井场上响起来了。这声音虽然热烈,但总让人觉得生硬,甚至有些紧张。大概从未听过这种陌生的声音,几只野鸽从半山腰崖畔的圪针丛里突然惊起。它们鼓动翅膀发出日日的响声,接着就在杏子沟里来回飞翔起来。
“同志们,你们都知道,我们县地处陕北高原,是革命老区,但我们县也是一个著名的国家级贫困县。我们脱贫致富靠甚?就是要靠这些石油!石油是工业的血液,是黑色的金子!它们在地下躺了多少年,因为我们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无法开采。现在北京的同志给我们带来了资金,带来了力量,帮助我们开采这些宝贵的地下资源。这一切将会带动我们县经济的快速发展,给我们带来机遇,给我们带来繁荣,我们县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讲到这儿高县长停了一下,挥舞的手举得更高,口气也更加有节奏。“现在我们县已经确立了石油强县的战略方针,那就是科学开发,有效利用,优化环境,,支持国家,壮大自已,扩大联合,滚动发展,可以预计在奔小康的路上我们会起步腾飞,迈向新的台阶!”
现在人们说话爱讲点,热点、亮点、闪点(一个物理名词。石油产品能够燃烧的最低温度。高于此点,会出现石油蒸气的闪爆)、燃点、沸点、焦点、看点、卖点(IT产品销售中常出现这个名词,仿佛如此喧染,电脑就呈五彩缤纷貌,必定能销售出去)、兴奋点、露点(中国戏剧人物画已被当代新潮画家颠覆了,只见伶人们头戴凤冠,身穿三点蝴蝶式玫瑰彩花泳衣,手里还拿一支东北农村的长烟袋锅。其实也好看)、临界点、不归点(“伊朗将在三个月内达到研制核弹技术能力的不归点。”——世界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语),这一点,那一点,点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像常见的那些基层上来的干部,高县长的每句话也是点,可那都是振奋人心的鼓点,光听节奏就够鼓舞人心了。一堆堆蝗虫蹲在井场上的汉子啦、后生啦、婆姨啦又一起鼓掌,甚至就连小白四岁大的儿子也将当水果糖放进嘴里吸了半天的水汪汪手指头拔出来,拍了几下,然后又揉揉眼睛。果然那双眼也如水果糖一般水汪汪的又红又肿,然后这小子又紧紧捉住他妈的脏裤腰带。
(点的故事还可以讲述。G点,女性性高潮时的兴奋点。可这是一个有争议的点。虽然一部分人认为有此点,但从解剖学上讲并不存在。难道仅是一种传说,就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秦代建筑阿房宫,仅是一种杜撰出来的文学传说?阿基米德点。“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用一个手指将地球举起。”这是一种虚妄之说,反映出躲在书斋里知识分子的酸模酸样,却要作自大状。还是革命领袖毛泽东的气魄大。中央红军渡湘江,占遵义,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然后又是爬雪山,过草地,攻克天险腊子口,两万五千里走过了江西、福建、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甘肃的万水千山,达到了陕北。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说:此为两点,中国革命的落脚点和出发点。)
然而在人群里鼓掌的手举得最高、最兴奋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本乡人。他大约三十五六岁,高个,戴一顶李宁牌黑色棒球帽,就靠在那辆北京吉普旁。这人上身一件白夹克,下面蓝牛仔裤,一种快乐的勃勃生气抑止不住地在眼睛里流动。这外乡人热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仪式主持人是县办公室的谢主任。他又大声讲起来了:“现在请康格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柯向宇先生讲话!”
柯总五十来岁,戴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是六十年代哈军工的毕业生。虽然他努力大声说话,可在这没有扩音设备的山间,那一口江浙普通话就显得有些微弱了。首先柯总对这次钻采成功向高奴县和钻井队表示了由衷感谢。然后似乎出于一种职业习惯,他又像以前常做的那样,不分场合与对像滔滔不绝地地介绍起康格集团来了。康格集团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呢?噢,那是一家集科工贸于一体的中央直属大型综合性经济实体,在国际间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而且集团业务范围涉及面很多,高新技术开发啦,计算机产品研制啦,进出口贸易啦,仓储航运啦,等等。
“石油开采是我们集团在投资方向上一次新的尝试。我们正在打第二口油井,第三口油井。我们的石油开采正在形成规模。我们相信在县上领导的支持下,我们的努力一定会成功,我们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杏子沟人真的听不大懂,可仍旧热情地把手拍了一遍又一遍。谢主任转过身,高兴地向吉普车旁那位表情最激动最兴奋的外乡人招了招手,大声说道:“现在请将要在这儿长期工作,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康格集团高奴县采油公司经理杨晓涛讲话。”
这位叫杨晓涛的人迈着大步轻快地走到活动房前。高县长望着他脖上如浪花般翻开的雪白衬衣领和干干净净的一双手,点点头,好印象仿佛一下子就种下了,就像眼前的这位北京哥们儿在人际交往中常遇到的那样。
问候了几句话,杨晓涛大声地说起来:“(问候语是什么?也是同志们、老乡们,你们好!)……我是第一次来到陕北,第一次踏上这片黄土高原。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渴望能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
虽然有些克制,但周围的人们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抑制不往地激动,这是那些初到革命圣地来的某种人常有的特征。一般来讲,他们心潮难平,灵魂净化,仿佛全身心都受到了感染。可这人好像对这儿的感情更浓,有更多的话要说似的。
(白花花的阳光下是一片白花花裸露的黄土。土啊土,到处都是黄土,无所不在的黄土,满目的黄土。怎么来描述它们,苍白、贫瘠?怎么连一点植被都没有?这下面又是些什么样的面孔?一张张在强烈阳光照晒下如黄土般皲裂的面孔,一双双紧张急切的眼睛。他们都在渴望,就像干涸的黄土渴望雨水一样。这些穷苦的人啊,你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三
在黄土高原旅行的人常常可以看到这情形,普天之下只见一个人影(也只有一个人影)如一个点似的紧紧贴附在一道苍茫的宽梁上。起初你不在意,只是发现它在你的视网膜上蠕动,慢慢向前。恰巧这时又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那是春季里偶尔飞到这儿来的四声杜鹃)从你眼前快速掠过。鸟儿越飞越远,越飞越小,结果变成了一个黑点在你的视网膜里浮动。此刻你又感到有一层稀释的薄薄液体,带着一种稀释的斑点,从你眼前滑落。这片液体是那么地透明不经意,可又是那么清晰匀称地向下慢慢移动,而润滑的涌纹呢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迅速。那只鸟儿就在这片液体间隐没,它愈来愈小,愈来愈淡,终于幻入天际与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了。这是你的角膜在移动……你有些担心,然而再仔细看看,刚才那个灰色的一点人影却始终没有停下,它仍在你的眼里里慢慢蠕动,慢慢向前。这影子就像一个虫子一样在挣扎挪动。十九岁的艾京红就是这样一步步向杏子沟走来。她的头埋下,腰深深地弯着,一捆小山一般高的苞谷杆压在背上,而那条磨损的粗麻绳则紧紧勒住了双肩。这姑娘喘着气,脸胀得通红,满是汗水的黑发沾在脖颈和耳朵上。她穿了一件风吹雨打褪了色的粉色涤良褂,一双洗得发白的黑裤子,而脚上却什么都没有。她身上唯一的装饰是在手腕上用条碎花手绢打了一个结。艾京红刚从地里回来。她家的地离村子最远,有十里路,途中要经过两道山梁,一处崾险和一条长长的沟壑……其实在她年轻的生命里,这样的路她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了。
艾京红转过一处山坳。她一只脚站立,一只脚蹬在土坎上,疲乏地将苞谷杆靠在身后的土崖。这姑娘解下手绢擦擦汗,想休息一下。就在这时她看见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场面,就在下面一块要打油的井场上,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一位戴顶奇怪黑帽子的高个城里人正在大声讲活,那声音在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