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然已是脸色发白,稍缓了缓,轻声问道:“方华在军队里救过的红拂将军的侍卫,可是张霞?” 方华脸一红,道:“是的。她也是第一个认出我是女扮男装的,不过,她一直替我瞒着。”
君然注视了方华的表情片刻,岔开话题,随意谈了些别的,末了,君然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兵营里多龙阳的传闻;可也是真的么?” 方华一怔,脸更红了,小心地道:“这个,有是有的,小姐……为何问这个?”
君然只觉眼前有些晕,定了定神,淡淡地道:“我自小爱看些杂书,看到一些奇闻怪谈,有些好奇罢了。” 王猛对方华道:“我以前只听人家说,对食的人,就算是两个太监或女子,也象一对夫妻,如今见了,果然是蛮象……方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方华勉强笑了笑,道:“可能是太阳底下呆得久了。”卓小姐聪慧过人,似乎对自己与张霞的事情,很是了解,看卓小姐模样,怕是已猜出自己的孽帐了,这可如何是好?哎,也许,自己不该和张霞吵架,若答应了她,或许现在自己和她也能象春姨和秋姨一样…… 君然提了水壶,准备给子衣倒些开水来喝,转过墙角时,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声,乃是春兰与秋菊。“秋菊,今日你身体不好,来了月事,不要再碰凉水,等下我给你换上温水,衣服也不要洗了,千万莫累了身体。” 君然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透亮,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手中水壶‘砰’地一声掉到石阶上,水洒了一地。
泣血的真相
“月事”,“换上温水”,“莫要累着”,那人不也如此待自己吗?自己一直羞赧于那人什么都知道,对自己是那般的体贴,难道,难道。。。。。。 恍惚中有人仿佛赶来,急切地道:“君然,可曾烫着?”转过头去,却正是那人,眼里满是关切和焦虑,对自己一如往日般的疼惜和爱怜,只是,原来事情真的是这样的么?
子衣听到响声,急忙赶过来,只见水壶倒在地上,石阶上到处都是水渍,君然却是仍在发怔,好似浑然不觉,忙心疼地唤了她一声,佳人缓缓侧过头来,眼睛里满是茫然。 子衣的心猛地一紧,缩回了伸向君然的手,默然将水壶从地上拾起,轻声道:“你有没有烫着?先回屋涂点药膏,好么?” 君然摇了摇头,开水没有烫到我,烫到的,是君然的心,烫得好痛,那人,你也感觉到了么?你的心也被烫到了么? 那日新酒楼“牡丹楼”开业,众人在一起庆贺,席间,尚婉清曾约了君然单独出来,她的容色是那样的惆怅,眼神是那样的迷离,苦笑着道:“人说天妒红颜,当真是一点没错,注定了形只影单,不得良缘。近日听闻钱小姐又忧思过度,卧病在床,只怕是情关难过。难怪蜜姬当日那样的伤心,她那般好强的人却也黯然离去,不知君然小姐又作何选择?” “尚小姐是指子衣的秘密么?” “我们几个女子,都是这世间少有的,单论才智,都不在男儿之下,婉清猜,答案只怕早已在君然小姐的心中,虽未确定,恐已是大致明了。前两日,婉清去丽正书院观游,偶尔看到了君然小姐进出院长馆的背影,到如此地步,君然小姐依旧割舍不清么?” “君然心中委实已有几个答案,只是,一直尚未确定,因为对君然来说,与子衣的秘密相比,更重要的,是珍惜子衣。他心里很苦,君然不想他再这么苦下去。” 婉清浑身一震,后退两步,惊讶地注视着君然,良久,方才由衷叹道:“婉清终日以为早已看透世情真理,不会为世俗所扰,守住自己的幸福。却不料,到头来,方知仍是一俗人。婉清以为,子衣执着于君然小姐,只因为小姐占了先时,如今才明白,非是子衣过于专情固执,而是我等果真不及君然小姐。相爱相惜,方能成就鹤伴仙侣,君然小姐对子衣之情,丝毫不亚于子衣对小姐之意。”
君然微微地摇了摇头,苦涩地道:“尚小姐之言,君然亦难当。时至今日,君然心中尚有疑问未解,君然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婉清幽幽地道:“君然小姐是指最坏的那种可能么?” 子衣和君然在屋里陪卓夫人她们闲聊,说起秋菊前一阵子生病,卓夫人和夏婶只连连念佛号。原来,两月前,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女人端了个碗来讨饭,春兰和秋菊见她十分可怜,便总盛给她一碗饭。这女人二十多岁,身上衣衫褴褛,只低着个头,也不说话,每晚都来,盛了饭就鞠一下躬表示感谢,之后就走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女人突然不来了,她两人也不知是甚缘故,只道是去了别处讨饭了。前些日子,那女人突然又来了,碰巧春兰到城里未归,只秋菊一人在家,那女人衣服也换了一身,穿得整整齐齐的,自称就是前些日子来讨饭的,因为刚生了孩子,没有奶水,所以四处讨饭,哪知各家都无米粮,只有秋菊两人日日救济,一直未曾感谢,如今有亲戚来看望自己,送了衣服和钱币,又给自己做了功德,特地赶来感谢恩人的。秋菊听的不是太明白,那女人说了两句,留了钱币就走,怎么都追不到人。到了第二日清晨,秋菊一早起来,却发现那些钱币竟然变成了一把纸灰,当时就吓昏了过去。 子衣曾听外婆讲过,说是解放前,很多地方的坟头扣着一个碗,那坟里埋的就必定是孕妇,让她在阴间为孩子讨饭用的。外婆也曾在夜里碰到一个女子讨饭,也是低着个头,外婆刚给了她一个馒头,大舅当时从梦里惊醒,便问外婆在跟谁说话,外婆回了大舅一句话,转脸就不见了人,整个旷野里在月光下就如白天一样,几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有人影,哪里有走那么快的?便知道是碰到了讨饭的阴魂。说是若讨不来阳间的饭食,那孩子吃不到阳物,阴气重会变旱魃的。
后来,秋菊附近村子的村长,特地跑来向子衣报告此事,说那女人是村里一户人家新亡的妇人,身怀六甲,当时洛阳缺粮,家中饥饿多日,又生了病,就没了。那户人家穷的很,没钱买棺材,就拿草席裹了,埋在这附近。村里也有人碰到那女子讨饭的,那女人一直低着个头,也不说话,天黑竟都没认出来。那女人大约是挂念腹中孩子,不肯去阴司,怕是生了阴孩。前些日子,那女人的兄弟来这里,听说姐姐去世,就烧了些纸钱衣服,又诵了经文,那女子感恩,就跑来向秋菊和春兰表示感谢。目下村里已经请了白马寺德高望重的长生大师做法事,为那女子超度,又开了坟,发现里面果然有一个婴儿,如今长生大师已将那阴孩带走抚养。并说,春兰和秋菊做了善事,没有生成旱魃,积了阴德,村里长老们商量,准备供养她两人终生。 卓夫人道:“这就是人说的,要行善事,必有善报。” 子衣当时还请了张行泽来为秋菊诊治,前些日子,张行泽特地来辞行,说隔日就要去长安一带游历,日后子衣若到长安可去找他,并叮嘱子衣多多保重。李世民曾请张行泽入朝为医官,他坚辞不受,只道他此生志在游历民间,为天下百姓看尽平民疾苦,做一赤脚大夫,不愿进入官场,此亦是先祖张仲景对后世子孙的遗愿。 夏婶奇道:“不知那长生大师是何来历,洛阳城内百姓似乎人人敬重。”
秋菊道:“听村里的老人说,这长生大师佛法高深,而且据说年长有数百,久在白马寺后院清修,很少出门,有时听说也游历四方。有个叫孙思邈的人,年少时听说大师的名声,曾来白马寺拜见他,寻求长生之道,如今那孙思邈已是耋髦之年,去岁又来白马寺,出来后说,长生大师几十年未见,相貌竟然一如当年,这可真是奇了。” 子衣也暗自好奇,那孙思邈可不就是历史上人称‘药王’的么?据说活了有一二百岁,原来,跟这位长生大师也有关联,长孙瑜那日去白马寺,也曾向自己提及这人,真不知这高僧是何等样人。
夏婶道:“说起高僧来,二小姐当年在江南,不也曾碰到一位么?” 卓夫人点头道:“论起来,那高僧与君儿颇有缘分,特地送了香囊给君儿,可保平安。那香囊就在你脖子上一直挂着哩。” 君然按了按,道:“母亲,女儿怎么没听您讲过?” “你那时才四岁,什么都不记得呢。那高僧说了,日后还有相见之时,在此之前,切勿打开香囊,否则,就不灵验了。” 春兰又烧了些开水提了来,卓夫人道:“还是春兰稳当,君儿一向毛手毛脚,这么大人了还提不稳茶壶。” 君然淡淡一笑,垂了头。春兰为她添了热茶,君然忙接了,秋菊笑道:“二小姐还说,看这孩子多温婉端庄,又生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与子衣真真是一对儿。” 君然闻言手一抖,茶水一摇荡,洒到手上,立时就红了一片。子衣见状,忙抢过杯盏放桌上,捧了君然的纤手吹了吹,又将刚刚从厨房拿的盐敷上去。 被子衣握住手时,君然不禁微微颤抖,又怔怔地看着子衣。那人正皱着眉头为自己吹那块烫伤的地方,小心地为自己敷着盐粒,只是,那地方的伤痛,又怎及心里的痛呢?那人今次握了自己的手便再不肯丢,眼睛里满是说不出的心疼和苦楚,那苦楚清清楚楚地从自己的指尖传到了自己的心里,在胸怀里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从竹园回来,君然一路默默无语,子衣只觉心痛难挡,却又不知该如何抚慰她的心上人。君然究竟知道了多少?明白了多少?又能理解多少?或者,她能接受多少?子衣心里没有一点底气,只是,唯一的感觉就是说不出的心疼,她被烫伤的那一下,仿佛被烫的是自己般,使得自己握着她的手,便再难放下。 君然坐在母亲身侧,枕着母亲的腿,迷惑地问道:“母亲,对食——就是做一对夫妻么?”
卓夫人正慈祥地抚着女儿的脸,闻声停了一刻,方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好奇心大,这等事,本不该是你这样未出阁的女儿家问的,也不怕羞。幸而你将来要嫁的是子衣,若是别的夫家,谁敢娶你?也罢,你问起来,不妨告诉你,免得你日后问起别人让人笑话。春兰和秋菊她两人,在闺阁中,原本就是十分要好的……” 君然抬起头:“母亲,她们,她们好到什么地步?” 卓夫人敲了一下女儿的头:“小丫头,真是好奇又心急,什么都问。她两人,那时在江南,就好的似一对恩爱夫妻一样,若认真论起来,是有些悖论逆理的,两个女子,是不该好到那般程度的。后来,她俩入了宫,如今年龄也大了,又无别的生计,没有依靠,两人对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君然在母亲腿上动了一下,过了片刻,轻声问道:“自古以来的对食,都是这样的么?”
卓夫人道:“若是自愿的,大都是两个人感情极好的,不然,谁会愿意和别人过一辈子呢?”
君然又动了一下,卓夫人捧着她的脸道:“怎的今日这般烦躁?” 君然眨了眨眼睛:“也是好的似夫妻一般么?” 卓夫人轻叹一声,道:“那是自然。日后,若见了你春姨和秋姨,绝不可无理。她二人心地良善,比起世间的所谓君子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娘这辈子便嫁了一个所谓君子,一生受苦,终于明白,人只要一心为善,未害过人,算计过人,便都是好人,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倒未必就是好的。这世间的事,本就有许多是说不明白的。她俩人的事情,是极少见的,却也是比起寻常的夫妻要幸福的。” 君然起了身,怔怔地望着母亲道:“对食,原来是这样的么?” 八月十五,整个洛阳城都在庆祝中秋佳节。只有子衣,一个人心煎难熬,愁迫眉间,勉强陪着众人闹了节气,已是子夜十分,仍独自站在石榴树下。 方华忽然走来,道:“大人,卓小姐请您过去。” 子衣进了门,君然静静地望着子衣道:“子衣既是难以入眠,与君然下棋如何?”
未走几步,子衣棋路已乱,只因心内恍惚,哪里集中得精神?下了两局,都是子衣输了;君然淡淡一笑道:“今晚子衣似是甚无心情哩,可愿听君然弹琴么?” 子衣不舍地望着君然,明日以后,不知可还有机会见她么? 琴声悠悠响起,淡淡的,轻轻的,柔柔的,仿若天外的谐音。子衣那颗煎熬的心灵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回到了和君然初次相识的日子。那一天,她跌倒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看到她的那一眼,君然,子衣从那时起就好喜欢你,是真心的喜欢…… 看到子衣在琴声的催眠音符中渐渐入睡,君然轻轻止了琴弦,拿了一件披风为她披上,而后自己也倚在桌几上入了眠。 子衣在生祠大殿里为父母上了香,立在香案边望着牌位,转眼见君然也恭恭敬敬地焚香礼拜,心口一热,却又偏过头去。今早,她已将府里一切事务交代给君然,君然只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有问她。可子衣却是说的字字心痛,她真的不敢想,君然知道真相后会如何反应,恨她,从此与她恩断义绝? 现在,是时候告诉君然了。 君然望了望子衣,现在这大殿里只有自己和那人,那人站在那里,拳头握得那样紧,紧得让自己心惊,显然那人的内心还在痛苦地挣扎,那秘密只怕果真是……君然心口又是狠狠一痛,痛得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君…然,这是我能为你所做的一切补偿。我,我……”子衣只觉胸中波涛澎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君然也听人说,‘家有黄金万两,抵不上一个有情郎’。”君然勉强忍下心中的痛苦,轻声道。 子衣眼里一热,泪水已涌出眼眶,咬了牙,心一横,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猛然道:“可我根本不是一个有情郎!” 君然闻言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后退几步,直靠到香鼎边,面如白纸。虽然,她早就猜到会是哪个答案,但现在听那人亲口说出,仍然让她直感觉如雷击般经受不住。那人对自己的情意,纵是瞎子也能感觉的出来,如今却说自己不是有情郎,只因为,不是那人无情,恰恰相反,那人有情,却不是“郎”! 子衣眼看着君然被自己的话伤害到,更是痛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躲不过去的,躲不过去的,必须要说给她听的,一定要硬着心肠说完,君然,原谅我!泪水顺着脸颊如小溪般流淌,只有心知道,那流的是血! 子衣狠了狠心,声音已因为感情被过度压抑而变得嘶哑:“因为,其实,我是……”
“大人!”方华和王猛突然闯了进来,骤见这两人模样,大惊失色。只见子衣泪流满面,一手紧握,一手在香案上,指甲直嵌进木头里,已顺着指尖向外渗血,那鲜红的血珠看得直让人心惊肉跳,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却是浑然不觉。这边卓小姐面无人色,一双美丽的眼睛此时茫然无神,身子斜靠在香鼎上,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另一手紧紧攥住鼎耳,直攥得十指发白。
子衣回过神来,转过脸去拭了泪水,方才勉强道:“何事?” 王猛瞧了瞧方华,方华扶了君然,给王猛使了个眼色,王猛道:“秦王府有使者带了急信来,请大人即刻接见。” 子衣定了定神,望了君然一眼,出了大殿,果然在偏殿见到李世民的贴身侍卫。子衣拆信看罢,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要去一趟长安了?” 那使者道:“正是。目下事情非常棘手,秦王急需大人出谋划策,万望大人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