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自然没走,他们仍坐在草棚中,面前的火堆中还有火星在跳跃。他们的脸在火光之后平静得让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祥之感越来越盛。
我迎上那年轻公子的视线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嘲讽。可我却顾不得这些,跌跌撞撞的往隔壁家跑去,才推开篱笆进了院子,便见到屋门口那被染成了红色的雪。
心陡然凉了一片。
我浑身颤抖,一步步朝前走去,推开门,里头横七竖八,尽是尸体。他们都被人一剑毙命,周遭的血迹早已被寒风风干,留下一堆堆印在地上洗不掉的血迹。
我看到了喜儿,喜儿倒在椅子旁边,手旁还有摔碎的茶杯碎片,她睁着眼,脸上还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到死,都不明白为何会招来横祸。
我想到了喜儿腹中的孩子,蓦然跌坐在地,茶杯碎片刺进了我的手心,我却全然不觉得疼。
我知道死的不单单是喜儿一家,事已至此,村中其他人定然也难逃一死。
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悄然无声的来到了我身后。
他见我这般狼狈,在我身旁蹲了下来,笑得恁是动人,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郡主,现在才幡然悔悟,已是晚了。”
我想也没想,抬起未受伤的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我的思绪渐渐回笼,眼前这些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身旁这个看起来无害的人,是凶手。
是他让人做下这肮脏事的!
“若你早些醒悟,随我们离开这里,或许这村子里这些无辜的人都不会死。”他生生挨了我这一巴掌,脸上红了一片,与我说话的语气尖酸刻薄:“说到底,是你害了他们。”
“他们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我张开手心,看着那嵌入肉中的碎片,心口疼得几欲喘不过起来。
“他们没有错,但你与他们不同。你错就错在,不该生在秦家。”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在我心上生生又刺了好几刀。
秦家。
我潸然泪下。
“裴炎,现在这天下,哪来的秦家?”我泪眼迷离的看着蹲在我身侧的人。
我三岁认识裴炎,两小无猜,也曾亲密无间。
记忆中的裴炎一直是个胆小的男孩,光阴漫漫,此时此刻,我竟觉得眼前的他如此的陌生。
明明,他的眉目中依旧看得出那少时容颜。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裴炎伸手勾起我的下颚,望着我的眸子,掷地有声:“秦满儿,你生来便姓秦,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今日我们便要离开这里,启程回岩都,你只有一个选择。”
“若我不走呢?”
裴炎低低笑了几声,问道:“满儿,你忘了你爹你娘,还有维皇子了吗?你可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若非他们护着,你可还能活到现在?”
我眼中的泪一滴滴滑落,再也无法忍住。
裴炎见我如此,伸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喃喃自语:“小时候你与我说只有弱者才会哭泣,后来我便再没哭过,倒是你变的爱哭了。满儿,你以前从不哭的。”
是啊,我以前从不哭。
我出生那年,正值国泰民安,我那贵为一国之君的伯父秦徵甚为高兴,为我取名“满儿”。
伯父与我父王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自我出生后,他甚至比父王还要疼我。有他的怜宠,我自小便比别人高了一等。
直到后来,朝中有人叛乱,皇城沦陷在乱臣贼子手中,父王带着我们一家出逃,最终仍是没有逃过那一劫。
所有人都死了,父王,母妃,伯父最小的儿子、我的堂弟秦维,护送我们离开的那一队将士……他们全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
是他们所有人的尸首护着,我才得以存活。
那时候我好恨,我多想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我曾问大叔,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大叔说,因为其他人都想让我活下来。
因为他们都希望我活下来,所以我不能死。
我忽又想起了大叔。
抹去脸上的泪痕,我的情绪渐渐平复,再看着裴炎时眸中已褪去了早前的愤怒之色,平静的说道:“走之前,先让村里所有人入土为安,我要你在他们坟前磕头上香,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裴炎没有异议,领着那几个汉子整整花了一日才将村中所有人埋好,为他们立了碑,一一跪拜。
从我在这个村子落地生根起,每个人都待我十分和善,可如今,他们全都因我而死,到死都不知为何会招来横祸。
大叔的墓在附近,离开时,我去拜祭了他。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回来此地看他,也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在他的墓前坐了小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收拾行李时,裴炎对那些简陋的东西着实不屑,我却将平日常穿的衣裳叠了几件放进包袱。
我又想起了平日细心收藏在木盒中的那个香囊。
当日我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一个给了阿邵,另一个一直细心的收藏着。
我想,既然要走了,不如带上当个念想。
待我出了门,裴炎一把火烧毁了我住了十多年的屋子,火光滔天,四周的积雪因这一场炙热渐渐化成了水,却仍无法阻挡那滔天的火势。
裴炎说,他只是想告诉我,我没有退路。
看着那座老院在大火之下倾塌,我的心在胸口剧烈的跳动,最后却渐渐平稳,那些倾巢而出的愤怒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年逾二十,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多年,学会了怎么忍耐,学会了如何生存。
这儿承载了我大半的回忆。
我想,我约莫是恨裴炎的,可我却不能说他什么。
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因为我们都身在乱世,所以我们没有选择。
走的时候,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沉睡了一般。
曾经的鸡鸣犬吠都已不复,我坐在裴炎的马上看着被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村子,渐行渐远,终于,视线中再也看不到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大抵不会再回到这儿。
这个地方再也回不到从前,可我,却必须回到从前。
☆、第一章
我随裴炎离开小村时,也曾心有不甘,亦想过逃跑,去找阿邵,或者是寻一个地方落脚继续平静的生活,但那毕竟是不实际的。
那时裴炎为防我逃跑,日日露宿荒郊野外,我孤身一人,无武艺傍身,又是女子,在荒郊野外若是离了他的庇护,是决计不行的。
支在椅子护手上的手滑了一下,我顿时从梦中惊醒,顺眼望去,议事厅内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为首的裴炎。
这些人之中,有人鲁莽,有人老奸巨猾,有人内敛深藏不露,我惊醒的那一刹那并未错过他们眼中闪过的各种复杂神色,或惋惜,或不屑,或谅解。
裴炎轻轻咳了一声,化解了一室的寂静:“不知郡主对此事有何看法?”
“我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不懂这些,自然不敢妄言一二。”我起身弹了弹灰,道:“由在坐的各位叔叔伯伯们与裴炎一同拿主意便是了。”
裴炎微微低着头,敛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那双晶亮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又笑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怕不能再同各位议事,失礼了。”
说罢,越过他们,不急不缓的离开了大厅。
我走之后,议事厅内哗声一片,因我走路步伐极缓,耳力又尚佳,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人对我极为不满,他们眼中的我懦弱无能,不过是个无知的闺中女子。
他们之所以需要我,只是因为我姓秦,因为我是秦满儿。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侍女媛真迎了上来。
我本想睡上一觉,临门一脚时却又改了主意,遂带着媛真出了府邸。
走的,自然是元帅府的大门。
出门时,门房恭恭敬敬的将我送了出去,我知他定会去向裴炎通报,对此并不上心,因为我并不介意有一群侍卫跟随着我。
又何况,那些侍卫通常都很识相,不会靠的太近。
岩都位于西北,本是一个边境小城。多年前周氏叛乱之后,一部分将士在裴毅的带领下退守岩都,后裴氏以岩都为据点,渐渐,岩都便从一个小城发展成了如今的大城,热闹堪比昔日的国都汴京。
这是我到岩都六个月后,第三次出元帅府。
媛真是土生土长的岩都人,故而对岩都大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极为熟悉,有她在身边,我自是无须担忧走丢之类的。
在街上逛了一圈,却并未买什么,单挑了些小零食。
媛真见我有些累了,贴心说道:“前方的聚贤楼是岩都有名的茶楼,不如咱们上哪儿歇歇脚如何?”
我并无异议。
聚贤楼的布置十分雅致,有几分南方的秀气,却又不失西北人的大气。我与媛真刚进门,便有热心的店小二迎了上来。
小二将我们领到了雅座,擦了擦椅子,谄媚道:“请问客官要来点什么?”
我看向媛真。
媛真道:“先给我家小姐来一壶上等碧螺春,店里的招牌点心各上一盘,哦,一定要店里的徐师傅亲手做的方可。”
出了元帅府,媛真一般都唤我“小姐”。
小二见她说的头头是道,是个熟客,又得了她给的赏银,欢欢喜喜的离开。
我瞅了她一眼,道:“你懂得倒真多。”
媛真笑道:“奴婢先前侍奉公子时,与他来过几次。”
她口中的公子,指的自然裴炎。
说书乃聚贤楼的一大特色,这儿说书与别处不同,他们不单说书,还有乐伎歌女配唱,使得那些故事更加栩栩如生。
客人之所以爱来此地,这也是一大原因。
恰逢酒楼内的说书先生开讲,乐伎的琴音颇为动人,我便转移了注意力。
那说书先生讲道:“上回说到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今日要说的便是当今皇室的最后一条血脉昭仁郡主。”
歌女缠绵悱恻的唱了一首曲子,那曲子是我九岁时所作,用词虽好,如今听来却只觉得空洞虚无,年少不知愁而强说愁。
我偏头问媛真:“这儿如此堂而皇之的说这些事,裴帅都不曾管上一管?”
媛真镇定自若的看我一眼,道:“小姐有所不知,裴帅说民乃国之根本,听百姓言才能对百姓有所作为,故而裴帅所辖之地,百姓在言论上都是十分自由的。”
我听了倒有几分诧异。
小二很快上了茶与点心,我捻了一粒晶晶般剔透的小圆球含入口中,入口即化,微甜不腻,口感十分不错。
媛真见我吃得开心,松了口气。
“昭仁郡主乃是齐王秦珩的独生女,一出生便得帝王喜爱,自小那排场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大上几分,可谓是娇宠至极。若昔日没有周氏造反,如今这昭仁郡主定会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真是可惜了……”说书先生一块堂木敲得十分响亮:“且说齐王一家在逃亡途中遭遇伏击,唯有昭仁郡主福大命大,被一个路人救下,与那人相依为命长大。约莫五年前那人去世,独留下郡主一人……却是裴帅一直坚信昭仁郡主还身在人世,苦苦寻找了十二年,终于在凤岐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中找到了郡主。那小村子十分贫瘠,郡主这十多年日日苦菜汤,过的十分艰辛,据闻当日郡主见到前去寻她的裴公子时,泪眼涟涟,心头十分感念裴帅义举。后裴帅在岩都城外亲迎郡主之时,指天立誓,有朝一日定要为重回汴京,为秦氏一族报仇雪恨,裴帅此举甚为仁义啊!”
听到此处,我哑然失笑。
一个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能将我被接到岩都的事说的栩栩如生,这背后若没有人散布消息,是决计不可能的。
那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虽是我,话里话外赞颂的却是裴家。他们都觉得,如果没有裴家的义举,如今的我还身在凤岐山下的小村中过着苦日子。
也是,岩都上下本就以裴家为尊,我的到来不过是为裴家的仁义再添上辉煌一笔罢了。
媛真见我笑,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头,却被我瞧了个当下。
我笑脸盈盈的看向她,道:“媛真,这茶有些凉了,让小二再上一壶新的吧!”
媛真点头,唤来小二收茶,小二端着茶离开时走的太急,勾到了一旁的椅子,茶壶没抓稳,朝媛真飞了过去。
待我将视线从那说书先生身上收回时,媛真已经稳稳的将那茶壶接住,甚至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小二慌忙道谢离去。
媛真会武一事,我早已知道,她身为我的侍女,除了服侍我,保护我之外,还是来监视我的。
我对她和气,看似不防备,实际上却也防了几分。
她与凤岐山下那个小村子中的人们是不同的,我永远不可能对她推心置腹,她亦是如此。
我忽又想起了喜儿。
怀有身孕,却惨死的喜儿。
小二很快便为我们这桌上了新茶,还外送了一小碟点心,道是掌柜为了弥补方才我所受的惊吓而特意送上赔罪的。
其实方才受惊吓的不是我,是那小二哥才对。
席间忽有客人感慨道:“听说昭仁郡主如今就在咱们岩都,可惜无缘一见哪!”
又有人调侃道:“昭仁郡主何等高贵,哪是咱们这等凡夫俗子想见便能见的?”
高贵?
我呡了一口碧螺春,面色平静。
不过只是个亡国之女,何来高贵可言?
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攻陷了汴京,我们秦氏一族落败之后开始逃亡,而后死的死,亡的亡。
周氏扶持了我三叔家痴傻的二堂兄为傀儡皇帝,改年号正和,不到三年,我二堂兄便死在了皇位上,周氏意图称王。
后,朝中各派不满周氏作为,起兵围剿周氏,朝中皇位空悬,各方人马虎视眈眈,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天下,做主的是岩都裴氏、岭南宋氏、并州顾氏及那汴京之中日渐落败的周氏,并无一家姓秦。
茶楼之内,众人听了今日的说书,正议论的起劲,却不知谁喊了一声“裴帅来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向门口。
我坐在二楼雅座,顺眼望去,果然见裴炎的父亲裴毅自中央楼梯走了上来。
裴毅从前与我父王交好,我对他自是不陌生的。后来我被裴炎带回岩都,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年少时,裴毅虽已成亲生子,却仍旧是汴京女子眼中的好夫婿人选。转眼十二年过去,他年逾不惑,成熟大气,虽不若从前风流倜傥,却沉稳威严。
裴毅一路走来,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都和颜悦色,最终在众人瞩目之下走到了我这边。他在我面前停下时,周遭许多人都开始窃窃私议,纷纷议论我的身份。
我伯父在位时,裴毅官拜右相,位高权重,有勇有谋。我二堂兄在位时,裴毅仍居右相一职,任周氏如何刁难,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昔日裴毅以“诛乱臣贼子”为由起兵时,朝中一呼百应,裴氏之所以在三家起义军中最有权势,一切都离不开裴毅的运筹帷幄。
裴毅弯腰,道:“裴毅见过郡主。”
他这一声“郡主”,虽不轻不重,却足以让茶楼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万众瞩目的感觉让我微有些不适。
我起身颔首微笑,道:“裴伯父,多日不见,您风采依旧。”
裴毅道:“劳郡主挂心。”
“伯父也坐吧。”我坐下之后,问道:“媛真与我说此乃岩都最大的茶馆,伯父也喜欢上这儿来喝茶?”
裴毅面色和蔼,道:“这儿的茶确实不错。老夫从庆州回来后,去向郡主请安,却被告知您外出未归,故而出来寻找。郡主,岩都城内虽然平静,但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
我喝完杯中的茶,轻轻将茶杯撂下,起身说道:“伯父说的甚是,此番是满儿鲁莽了。”
裴毅见我如此,点头,命随从去结账后,道:“郡主能这么想自是最好,老夫此番归来,为郡主带回了一样礼物,已经派人送到郡主的院落……”
“伯父有心了。”
我微笑客套应答,最终,在裴毅的引领下离开茶馆。
离开之时,茶楼内议论纷纷,许多人都瞧着我们一行人,惊叹者甚,并非我貌美如花得以至此,而是惊叹裴毅的仁义。
若只是想寻我回去,派个随从出来知会一声便可,何须亲自前来?既亲自前来,又如此堂而皇之的将我的身份告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