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邵渐渐放松,我便知他这是勉强信了。
他站得太久,身体有些不稳,颇为无力的靠在门板上。我忙上前扶着他,埋怨道:“你还未痊愈,就别逞强了。”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乖乖的任我扶回床上,待他躺好之后,我收拾了一旁的药碗正要离开,忽听他说道:“满儿,你离他远些。”
“郝心?他还是个孩子……”
“满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阿邵冷哼了一声,闭上眼,道:“离那二当家远点。”
我脚步顿住,脸上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
心头暖暖的,不知为何。
邕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极易下雨。
昨夜的一场倾盆大雨之后,峄山上的那些树木愈发的青翠,看起来绿意焕然,若非寒风割面,定会让人觉得身在夏日。
经过这些天的修养,阿邵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复,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精神,我心头无端喜悦,但在喜悦之余,苦恼也随之而来。
我与他自是不能再在黑风寨中住下去,否则他迟早会发现黑风寨的秘密,而我并不希望他发现什么。
站在栏桥上朝远方眺望而去,依稀可见远处的炊烟,我目视远方,心想着如何在阿邵发现黑风寨的秘密之前带着他离开。
若走的太突然,势必会让阿邵起疑心。
若再拖上几日,黑风寨的秘密怕是要藏不住。
任我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我烦躁的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正苦恼之际,忽听到了有人拨动琴弦的声音。
一声两声之后,又陆陆续续的听到那声音,咚咚咚,不似在弹琴,倒像是在调试琴弦。
算来,我与阿邵在此地也住了半月有余,却当真不知这儿还有人懂琴艺。我在惊讶之余起了好奇之心,遂顺着那声响一路寻去,竟寻到了那夜与郝汉喝酒的空地上。
空地四周草木不生,顺眼望去惶惶看不到天的尽头,只看的见远处白烟缭绕,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我慢慢靠近之后便认出了那人是二当家郝仁。
郝仁席地而坐,正调试着琴弦,并不曾察觉我的到来。待调试好琴弦后,他试了试音,兴许是觉得音色正好,竟十分兴致的奏了一曲小调。
那悠远绵长的调子我从未听过,倒是极符合他的性子。
许是专心致志的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十分柔和,我盯着他的侧脸想了许久,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来不及抓住。
苦思冥想之际,我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只听得“吧嗒”的一声轻响,不远处的琴音曳然而止。
郝仁的视线凝在我脸上,那眼神中的不悦之色表露无疑。无端被人打乱了兴致,不悦亦是正常,我尴尬的朝他笑了笑,心头有些愧疚。
因昨日下了一场大雨后,栏桥上的木板还有些湿漉,我欲上前之时脚底不经意间打滑,身体撞到了木栏,整个人朝栏桥外仰去。
恐惧感在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从这儿摔下去,定要粉身碎骨。
就在这惊险万分之际,郝仁飞快的从不远处窜了过来,稳稳当当的将我抱了个满怀,让我幸免于难。
双脚落地时,我那颗惊恐的心才渐渐归位。
我从郝仁的怀中抬头,正想让他放开我,脑海中忽然轰得一声巨响,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化成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的话:
“顾西丞——”
郝仁冷傲的双眉微挑,问道:“顾西丞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之前我总觉得他瞧着眼熟,却苦苦想不出个所以然。经过方才那一着,才发现原来是他瞧着像顾西丞——我记忆深处的顾西丞一直停留再他十五岁时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才过了十多年,一个人的外貌再如何变,也不至于翻天覆地。
但从外貌来看,郝仁长得并不像顾西丞,或许真是我魔怔了,竟觉得他们如此相像……
郝仁轻轻的瞥了我一眼,半嘲讽道:“我并非你口中的顾西丞。”
我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神色坦然,全然无作假的痕迹。
我心头莫名的失落,耳畔忽又想起裴炎的话。
裴炎说,顾西丞早就死了。
我眼前这人名叫郝仁,是黑风寨二当家,不是顾西丞。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抱着我的郝仁忽然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见他一直看着一个地方,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自觉就变了脸色。
阿邵不知何时来到此地,正站在不远处死死的盯着我与郝仁,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第十七章
阿邵的不悦现于形色,见他如此,我的心头竟有些小喜悦,遂不曾多想便举步朝他走去。与他相处了那么久,我对他的性子也称得上知根知底,他若是闹起性子也不是好哄的,就好比当初宋媒婆来提亲时,他一置气,我便花了好几个时日做衣裳绣香囊。
才迈出步伐,原本与我拉开距离的郝仁忽然拉住了我,突如其来的力道虽说不上重,却让我一时站不稳直直的跌到他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些发懵,郝仁的怀抱与阿邵的不同,虽温热,却只让我觉得尴尬窘迫,待我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他时,远处的阿邵早已走了。
只留了个背影。
我抬手,重重的在郝仁脸上打了一下,不悦之色现于形:“你救了我一命,我感恩在心,但你不该轻薄我。”
郝仁的脸上红了一片,我的手心亦火辣辣的,有些发麻。
被一个小女子打了脸面这种事传出去,势必要落个坏名声,寻常人遇了这事儿多数会发怒,可郝仁却不同。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平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意。我不懂这其中的缘由,也没心思去细想些什么,本想顺着阿邵离开的方向追去,可转念一想,原本急切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我与阿邵之间妾身未明,有些事当真是说不清楚的。
即便不去追阿邵,我也不会再与郝仁呆在一块儿,这个人渐渐开始让我觉得危险,靠近他于我并非好事。
走之时,郝仁并未阻拦,走了一段路后,身后的琴音又响了起来,悦耳动听一说当之无愧。
离的越远,琴音越小,待我回到居所关上门口时,那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我的房门才“咿呀”着关上,隔壁忽传出了“啷当”一声巨响,像是茶杯摔到地上打碎的声音,有些刺耳。
阿邵不知何时已经回屋,想必也知道我已经回来。
我抿唇想了小会儿,终是耐不过心,到他屋前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阿邵在屋内,可他似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任凭我在外头如何敲门,里面依旧一声不吭。我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已经是在用手拍门了,可里头却无人应声。
背后忽然有人大力拍我的肩膀,我陡然吓了一跳,回头,只见郝心正笑眯眯的直视着我。
我方才一直在专心致志的拍门,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他见我一直在拍阿邵的门,眼儿在门和我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愈发的笑开颜:“怎么了满儿姐姐,是不是那小白脸给你吃闭门羹了?”
郝心素来不喜欢阿邵,平日他对我亲近阿邵十分不满,这会儿见我与阿邵一副闹别扭的架势,顿时幸灾乐祸。
“这时辰,你差不多该去喂马了。”我本就不指望他来劝和,只求他别来捣乱。
“大当家说了,今儿他心情愉悦,亲自喂马。满儿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多寂寞,不如我陪姐姐吧!”
郝家父子之间的称呼很怪,大多时候郝心热衷于叫他爹“大当家”或“老大”,我曾问过其中缘由,郝心与我说他们既是当土匪的,自然是“大当家”、“老大”这等称呼听着才气势。
郝心那点儿小心思我看的十分透,他赖在这儿不肯走,只不过是想幸灾乐祸一番。
他执意如此,我也没心情去撵他。
我的手心因为拍门的缘故,已有些发红,他见我磨磨蹭蹭的,便道:“满儿姐姐,你这样要敲到什么时候?看我的!”
说罢抬脚用力的朝那扇木门踹去。
原本紧闭着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头打开,郝心一时间收不回力道,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一时不查,摔了个正着,疼得他只叫。
从地上爬起来后,郝心捂着额头瞪阿邵:“你干嘛啊,开门都不说一声!”
阿邵淡淡的瞥了郝心一眼,竟没由来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郝心生出惧意,他连忙将满腹怨言都咽了回去,乖乖的捂着额头站在一旁,不敢再造次。
阿邵靠着门站着,看向我时,那双好看至极的眸子平静无波,全然看不出早前的阴霾狠厉。
他的脸上寻不到一丝生气的神色,这让我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难受的慌。
气氛微僵,我原还指望郝心能打破这沉闷,可他似是被阿邵吓到了,只顾着揉额头,看都不敢看阿邵一眼。
正当我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时,敛眉不语好一会儿的阿邵语调平静的说道:“我们离开黑风寨吧!”
还不待我答话,安静了小片刻的郝心壮着胆子骂道:“你这人当真有趣,我们黑风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再说,你要走便走,干嘛要让满儿姐姐也一道走?”
阿邵从未将郝心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去介意郝心说了什么话。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脸上,静待着我的答复。
“我们在此地也叨扰了半个月余,也确是该告辞了。”我本就一直寻思着在他发现黑风寨中隐藏的秘密前与他一同离开黑,奈何苦想多日一直都没能想出个好理由,这会儿倒好,他竟自己提出要离开此地。这怎能不让我惊喜?
阿邵轻轻哼了一声,又道:“我们即刻就走。”
这般急切倒让我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也十分赞同他的说法。我想了想,道:“那,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来之时空手而来,走又有什么行李可收拾的?”阿邵似笑非笑,误以为我在拖延时间。
我无奈,只得随他,叹息道:“陈大夫为你准备的药,总得带上吧?”
“满儿姐姐,他要走就走,你留下来陪我吧……我舍不得你,大当家他们也舍不得你的,我二叔也舍不得你,我们大家都舍不得你,你别走……”郝心听我们二人你来我往,已经说定要走,竟扑上来抱着我哭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下一瞬郝心便被阿邵甩开了几步。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邵并不讨厌郝心,故而用力不大。我见郝心并未受伤,不由松了口气。若是伤了郝心,势必会引起寨中人不满,于我们并非好事。
郝心自小便以土匪自居,撒泼耍赖的本事学了十成,他坐在地上拍地大哭,道:“我的命好苦啊……三岁没了娘,从小由当家的拉拔大,好不容易有了个姐姐,如今她又要跟野男人跑了……爹啊……”
向来冷静自若的阿邵嘴角微微抽搐说不出话,我更是哭笑不得。
我上前劝郝心,他却打定主意赖地上不起来,一副越哭越大声的架势。本以为他是假哭,可片刻后,却见他眼角真挂了泪,让我不住叹息。
郝家兄弟闻声赶来时,郝心已经在地上哭成泪人。
“咱们黑风寨的人从不容外人欺负,郝心,起来。”郝仁看着阿邵话中带话。
郝心打小就畏惧郝仁,他一发话,便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敢再造次,可怜兮兮的望着我,含泪欲涕。
阿邵不知何时移到了我身边,手紧紧的缠上了我的腰,揽得极为用力。
他这小孩子心性我怎会不懂?因我心头也不愿他在郝仁面前争输了面子,遂虽红了脸,却并未睁开他。
郝汉的视线从阿邵放在我腰间的那只手移到我的脸上,笑容憨厚,道:“郝心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
“郝叔哪儿的话,却是这半个多月来我与阿邵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回之以笑,“我们二人决定今日便下山前往邕州,这些时日多谢郝叔与寨中所有兄弟的照顾!”
郝汉闻言,顺着我的意思说道:“贤侄女哪儿的话,我与你养父多有渊源,他去的早,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此番你们要走,我也不好多做挽留,日后还望贤侄女多多保重。”
郝心见郝汉不挽留我,心急道:“爹,让满儿姐姐留下来吧!”
“邕州离这儿不过一日路程,日后爹带你去看你满儿姐姐便是。”郝汉摸了摸郝心的头,安抚道。
郝心扁嘴不语,心头虽不乐意,却知我与阿邵即刻便要离开的事儿已经铁板上订钉,恁是他再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走之前,我收拾了个小包袱,里头放着陈大夫开给阿邵的药方,并换洗的衣裳等,东西虽不贵重,却都是些必须品。
因阿邵不愿在山寨中多做停留,故而郝汉等人很快便将我与阿邵送到了山脚下。
黑风寨隐藏在那片四季都青青翠翠的山林间,从山脚往上看,根本看不到半分。我抬头看了一番后,心底暗暗佩服郝汉,竟能想到将寨子建在这座山上。
此行前往邕州,我们以马代步。
我不会骑马,只得与阿邵合乘一匹,如今阿邵手中牵着的并非当日驾车那匹马。早前驾车那马儿在山寨中养了两三日,不知为何死了,之后便成了寨中人的腹中餐,如今他牵着的这匹,却是郝汉为让我们顺利到达邕州而送的。
郝汉特意挑了战马中最差的一匹,可即便是最差的,看着仍要比寻常的马儿出色不少。
阿邵将我抱上马时,郝心扁着嘴满眼舍不得。
我不忍见他哭丧着脸儿,遂安抚道:“日后你到邕州,满儿姐姐带你四处玩,可好?”
他听了勉强应了声,虽是在点头,却不难看出心情不甚好。
阿邵上马之后,客套的与郝汉等人道了谢,随即驭马而去。
马儿箭一般冲了出去,马蹄扬起了漫天的尘土,身后顿时茫茫一片,依稀看得到黑风寨众人的身影,却已是朦胧不清。
阿邵无疑是个好骑手,马儿跑得极快,他却将马驾驭的极稳,坐在马上我竟丝毫不觉得颠簸。
我依偎在他怀中,风呼呼刮得人脸儿生疼,大叔给我的那块玉佩依然安安稳稳的挂在我的胸口,我的手隔着衣裳抚着玉佩,:“到邕州后,我们寻家干净的客栈先住上几日吧?”
“不。”阿邵拒绝的很快,且不留余地。
我对他的话颇为不满,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不住客栈,我们还能住哪儿?”
阿邵专心驭马,一直不曾回答我。
我耐心的等了许久,他依旧不曾开口,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之时,他终于开了尊口——
“我家。”
☆、第十八章
太祖开朝之后,朝中大修水利,邕州逐渐成为一座四通八达的城池。又因其水旱二路皆可直达汴京、岩都、岭南道和并州城,待到内乱渐歇,各家皆心照不宣不入邕州,且纷纷派兵守卫,这三支守城军将邕州城护卫得严严实实,秩序井然。
我与阿邵抵达邕州时,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叫卖声,也随处可见杂耍艺人在表演。城内自然也有乞丐,但这儿的乞丐与别处比起来无疑过的更好些。
我在岩都之时出帅府的机会并不多,岩都城的热闹也一直无从得见,待被绑架后逃脱时,已身在怀州,如今虽战火消停,怀州繁杂却又显得落魄,街上四处可见那凄苦的乞儿,但这邕州却是不同的。
与别处相比,邕州无疑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
城内有规定,寻常百姓不得在大街之上策马而行,故而入城门时我们便不曾再坐在马上。阿邵牵着马儿走在我身侧,手紧紧牵着我的,在旁人看来,我与他是一对从外地来邕州的恩爱小夫妻。
邕州民风开放,这儿的女子大多娇柔秀美,时常可见容貌娇美的富家小姐领着侍女在街上观看采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路上,时不时偷看抑或明目张胆的盯着阿邵瞧的女子很多,不论是容貌出众亦或是普通寻常的。
我偏头看阿邵。阿邵的侧脸线条刚毅中带着柔和,身上的衣裳虽简单朴素,阳光依稀散落在他身上,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他的俊美健壮早在我将他从死人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