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烂漫的日子已过,她学会了残忍和冷漠,族母冷眼教会她,我乌氏一族天生没有菩萨心肠,这漫山毒物,只有比它们更毒更狠,才可征服。天真烂漫的姑娘,只享有生息的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藏进了蛹。这样的蛹化成的蝶,再美也是冷漠的,过早地丢失了某一份生魂,与人疏离。
如今,惹火了族母,她终于就要解脱了,她想着自己并非在遭罪,而是,归于尘土的那份安宁。倒下的瞬间,她仿佛瞧见了莲花盛开,紫竹林摇曳,靡靡佛音传来,一只玉手爱怜地抚摸着一株未开的睡莲,睡莲渐渐苏醒了,这该是多么神奇,这一想使得乌离懵懂发笑。
指尖,落在肌肤,弹出一声申银。
血,尤其是处子的血,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琥珀般透明,花朵般芬芳,让人一见成惊叹。阳光更加炽烈,妄想晒干、抹除所有的痕迹,却是徒劳。湖水被蒸腾得冒起了水泡,咕噜噜、咕噜噜,两只交尾的白蛾,扑扇着翅膀,畅饮着大好时光。
树枝繁育茂盛,映在水中,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臭牡丹花盛开着紫红的花盘,奇异的散出尸体腐臭的味道。幽绿的湖水中,散落聚集着无根的浮萍,随着风飘摇。有一尾三指见大的鲫鱼,突地越水而出,分叉的鱼尾,甩起一波湖水。鱼,点燃了所有的激情。
流着的血,渐入水里,蜿蜒至小溪,掩藏在密林下,曲曲拐拐,蛇般,悉悉索索,响起了溪水的声音。交尾的白蛾,惊飞了起来,翅膀扑扇地划空而过,空中的气流荜拨爆裂,飓风随之而来。树枝成荫,翻飞起更多的白蛾,树上、叶下、水面、草里,无处不在,交叉着、呼啸着、奔腾着,上了天。
紫红的花盘,衬着人黄白相间的肌肤,更加灿烂夺目。可人却受了诸多痛苦,绝望地挣不开,撕裂般屠杀着,好似两头困兽,尽己所能拼命夺取。尽管受了伤,却觉得更加亲密。交颈在侧,似蜜里调油,借着肌肤的体温,松开四肢,纠缠安眠,弯了嘴角。
欢乐之事,沉浸其中,总是无法遏制地想要更多更多,然而,丛林中的兽,大多惊醒。
发奴梳起了黑发做的面纱,长发结成发辫,盘踞在脑后,发梢直立立朝着天空,渐长渐成蛇头。待蛇头冒出,为其插上两粒油果子,在湖中映出娇俏可人的面容。
她笑望着他道,“谢谢你。”他低头摆弄着她的发型,罢了手,垂立在侧,有些举足无措,“…对不住,鲁莽了。”
依着他的手站起来,她笑了,十几年来被发掩着的面容,有些苍白。微风拂过,抹上了些许嫣红,映衬着她的清秀美丽,足以可见此刻她内心快乐安稳。
他有些恍然,匍匐在她身边,青草从他手中滑边,丝绸般嫩滑,心口闪过一丝奇异,腾地跳起来,仿佛被火烧着了。
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
眉眼多了几许风韵,她伸出手拉着他,“良人不能赐奴家名姓?”
仿佛雷打在了他的身上,发毛倒竖,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甩落覆着的手,有着狂风过境后的凄凉,“别开玩笑,你是山间的精灵,我不过是打柴的樵夫,怎配得上,怎配……”
“那好,我也不会找个无能的男子做丈夫,你走吧。”她别过身,望着那一汪死水的幽湖,依旧笑得满足。
也许,她是腻味做个无忧无虑的精灵,也许,听了她误落尘凡的姐妹之言,也许,她太过寂寞,瞧见了人间的热闹…纵然只是也许,他却害怕得心慌,他不过是她随地拉来的消遣,久了,也就腻味了,乏了,也就淡了…
好聚好散,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他点点头,从树杈上取下自己的柴刀,树枝上还挂着他的扁担,绳索。太阳高照,密林中更加清幽,他瞧见背对着他,她的腰肢不嬴一握,想说什么,最终转过身,挑起扁担,沿来时的路下了山。这座山,恐是精灵迷了路,留下的幻眼。他要早日走出,不属于他的迷惘。
“等等……”她叫住他,“别再来了。”上这座山打柴,不安全。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踏平地上的杂草,又没入了齐腰的长蒿。他用手揉揉干涩的眼,这一天里,他却仿佛过了几十年,拥有,与舍弃,都让他的决断太过潦草,回想之时,他都记不起,他拥有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
“……赐奴家一个名姓?”他突然定住了脚,想起了她的吴侬软语,想返回,又想起了冷言冷语,“别再来了!”她那么绝情啊,断送了他绝望的痴情。山腰的柏树林里,有他的背影,延伸至山脚的路口小径,戛然而止。
日落月升,当又一次明月高悬之时,我见着了发奴。她不再像以往披头散发,且梳起了别致的发型,一张脸,小巧莹白。
下午时候,来了一场暴风雨,可稳当当地喝了个饱,也有心情打趣,“可惜啦,今日喝不到姑娘亲手喂的羹汤,前些日里那些,”砸砸嘴,“可真是美味。”
她撩起衣裳,捡了块干的地方坐下,随意躺着,“有机会,再煮给小先生喝。”
我看着她,恰好看见她的下巴,光洁,看见了她的额头,圣慈,看见了她的手指,覆盖在额头和下巴上,盖住了整张脸,神秘。发梢上的油果子,you惑着月光的青睐。黑夜之中,独独这两粒油果子,闪着漆黑的光,慧黠地眨着眼皮。
月光宝盒一经开启,穿红衣服的姑娘,跨时空隧道而来。她露出了两道远山眉,一蹙一皱,皆能**。那样的梦魇,独成一座空城,我在迷宫中迷了路,我在空城中找不到房屋,却是义无反顾。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思念,我却已然知晓,红豆相思苦。
“走了又回来,姑娘是在想我?”我笑得轻佻。她像是极累,蹲在角落里,睡着了。我想说什么,却有无数的话语掐在喉咙里,生噎着。月光有些清冷,乌云沉沉地压着边界,看不到月宫中,月兔是否还守在桂树下。遥远的天际,也有夜伴入眠者,想起来,也不寂寞。
山中不知岁月,夏夜不惧冷暖。仰首凝望晴苍,闭目当思己过。
小龟呢,付出诸多感情,随它一走,给我留下些什么?晚风清冷,不知她是否觉察到了?她睡得很熟,也许,她彷徨,黑夜中没有归所,也许,她痛苦,苦不堪言,也许,她决定了,沉默还是反抗……
“来人,把发奴绑起来!”我不愿睁开眼,却被劈醒。我恨她。
找到了么,是你找到的么?不,不是你找到了她,而是她让你找到。你怎么不懂,不是你钓到了鱼,而是鱼钓到了你;不是僧人需要念经,而是经书注定属于僧人;不是圣人不杀生,而是圣人不敢杀…生无可恋,生有可恋,只关于心,或一心牵恋,或心无可恋。
“想救她?”她点头,我说,“去找大夫吧,昏迷了**……”
“不用了,小姐,”她醒来,双膝跪拜,行了个大礼,“小姐,去见族母,救乌离大长老。”临走时,她喂我喝了最后一口清水,“小先生保重,有机缘…再见。”
再见,何其美丽的词,我都不用挽留。
☆、A22
死水微澜,水静于潭。水滴是山中精灵的祭礼,一日**才凝结成那么一滴。何其有幸,这一滴水,也成了永生之人的祭礼。人人都把她当神,恭敬的供奉,却又显而易见地不当回事。日常生活中,这个闭塞之地,永远过得无趣,也可说安详。
她瞧着瓶中聚集的水滴,一滴一滴积攒了这么多,她的日子过了这么些年,可她的生命只有那么多,多得有些可怜。指尖上的水滴,犹在螓首卖乖,想抚摸一下,却只能看到放大的指纹,水珠化成了水滩,打湿了掌心。
她妄想积满净瓶,早些年用了心,也可说,心心念念扑在了上面,可水,一天一天仍在减少。她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滴水,这里一滴,那里一滴,昨日一滴,今日一滴…渐渐的,集水成了消遣。
“族母,八位长老有事禀报。”门房被侍女敲响,她笑,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她也不想再伤害一朵娇花,那没有意义,注定即是天命,天命自然,她应声,“进来吧。”
三长老往前行一步,有些焦急,“族母,今晨药奴未在崖下寻见莫落,却惊见了‘天马’…”
“那又如何?”她笑得懵懂,仿佛神像自动拉开了一条口子,“天马自由不羁,想去何处,你等管得着?”她挥开袖子,转向软榻,“没事,就散了。”
“族母!”
“嗯?”
净瓶中的水忽地一颤,三长老死谏,四位长老唰地全跪下了。
三长老声泪俱下道,“天马已然仙去几日,观其碎骨应从崖山摔落,但从尸首上的痕迹来看,却是有人迫 害。天马关乎我乌发族兴亡,天马即死,乌发族必有大难,族母,您是一族之长,此危急关头,还望族母为天马做主,望族母能保我乌发根本!”好一个忠臣。
她眼神发寒,“此事定当查明真凶,但天马即陨,保乌发根本乃首要之事,”她指向另一派,“五长老,六长老,九长老,此事,你等怎看?”
“我族皆属女子,从无男子,但天地伦常,日月阴阳,总是相辅相成,因而才有了族母、天马之说,保我族四方太平。而今,车子一腿依然断裂,重找个新腿,不也能四平八稳?”悠然响起的女声,使人恨得牙痒痒。
三长老只差指着鼻尖骂了,“哼!你这个憨妇,真是越活越糊涂!天马与族母齐尊,你却丝毫对其不敬,不但不敬,竟然还要找个新腿,你到底把天马置于何处?”
“三长老,你又把族母置于何处?!族母是可得永生之人,族母是我乌发族之神!口口声声天马长,天马短,天马再厉害,他也就是个畜生!你若喜欢,求族母配一个与你,如何?”
“你…你…”
“我?我好得很,不劳三长老惦记。”女子忽地掀开裙摆,跪立于室,堂堂正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族母,我等无礼,扰族母清修。车马行进于前,马匹与剩腿皆不如新,唯有寻一强木,制成圆轨,才可车马安稳妥当。天马虽是畜生,但惟其阳能镇于族阴,如今,也唯有寻一至阳,才可永久太平!”
“胡言乱语,哪有什么至阳?”三长老一派愤言。
“男子。男子纯阳,犹如昊阳当空,定可承载我乌发千秋万世!”太过惊涛骇浪,一室默然。
翻阅天书的手指一顿,她轻叹,“又是一个‘莫落’么?”
莫落二字,使三长老等人脸上一片青黑,而女子则多了几分愤然,“族母,‘莫落’一说,是些小人贪图功利,胡乱编出来欺骗整个族人。要知道,先祖史记,乌发一族曾被神遗弃,流放蛮荒,到如今,也无人愿来乌发定居。而乌发女子远出嫁人,也多受嫌弃欺辱,我族人相距甚远,也无力帮衬许多,且族中人大多愚昧,对上天神明顶礼膜拜也就算了,竟使只野猪当做天马,使只白狐为月不落,不知某些人是何居心!?”两方对立,室温骤降。
她的嘴角,恍似锯子拉开一条口,笑得淡然,“我看,这样的人是居心叵测吧。三长老,可有说错,嗯?”那三长老像是受了极大的逼迫,咚地一声仆倒于地,口呼冤枉。
“冤枉?是五长老冤枉了你,还是…我冤枉你?”不等其回答,指尖的一滴水弹在她额头,隐于眉间。三长老全身打了个冷颤,像是阴风过体,惊出一身湿汗,讷讷不能言。
“沉默?那就是认罪了,来人啊,拖出去。”躺上软榻,她仿佛已是及其疲倦,无力地摆摆手,三长老咚地倒在了地上,一双眼圆睁,欲道千言万语,可这些话也只得留着,下去与阎王说了,她不在乎,同样地,也没人在乎。党羽又如何,还不是为了利,树倒猢狲散,千古如此,何况此时,自顾不暇。至于敌手……
五长老靠近软榻,挥挥手,侍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牵上罗裙盖住她胸口,不轻不重地拿捏圆润的肩膀,一下一下拿捏,驱使她睡意绵绵。
一缕发丝悄无声息拂过她的颊,她猛地睁开了眼,有人稳住她急于发作的双手,狂笑不已,又有几许安慰,“莫怕啊,族母,是我。”
女子揭开面纱,扯下脸皮,扔在桌上,又从罗裙下扯出两条木腿,摔在地上,奔上了她的软榻,倚在她身旁,一脸嫣然着邀功,“族母,多拉演得好不好啊?”
她微愕,既而点头,“原来是你,五长老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般容易就使人近身,可不是什么好事,幸好是多拉,只是多拉,什么也不懂的多拉,只是像她母亲一样顽皮,喜恶作剧而已。想起乌离,她又叹气,“你母亲还好吧?找到发奴了?”
那孩子倒笑了,“族母,你问这么多,多拉该如何答你呢,待多拉喝口水再说,可好?”遂端起桌上的净水饮了大半,她大惊失色,却在一瞬间心思婉转,想了众多,万般皆是天意。
多拉咂咂嘴,像在回味,“族母,这水还甜甜的,真好喝。”像是不经意地,她说,“那就再喝一口,不喝就没了。”you惑,往往可遇而不可求。
那孩子却用一双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开了口,“罗刹会普度众生,铁公鸡也能拔毛,族母,可是多拉助你除了三长老,要赏多拉?”她高兴地又蹦又跳,她的双手却紧握怀袖,“是啊,多拉比你母亲更懂我心意,族母要赏,自然会赏你一份重礼。”
“是什么?这水?多拉才不要!”小人儿一脸嫌弃。
她的脸上又拉开了一条口子,那是塑像上的笑。她扯着孩子油亮的发辫,说道,“多拉乖,只要你不死在族母前面,一切都好商议。”
“真的么?”小人儿做起鬼脸,“那…那多拉请求祖母…啊,好疼!疼!族母……”一张笑脸被扭曲得真不成样子,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人,她捻起丝帕揩净小人儿嘴边的泡沫,在她耳边轻吻,“多拉为什么要戏弄族母,还杀了五长老啊?”
小人儿眼睫毛都在发颤,努力从嘴中挤出几个字,“她…她该死!”再看时,脸上哪来的痛苦表情,只有不似年龄的阴狠,恶毒地恍似蜘蛛张开了爪。不一会儿,她却又天真烂漫,似食人花重开得艳。
“多拉谢族母赏永生!”族里的传说,由来已久,略一思量,她便懂。
嫌恶地,扔掉粘满了口水泡的锦帕,小人见到了,拉着她的胳膊轻晃,“多拉只是见到三长老这样,也就有样学样了,族母,是你教多拉的,才不管多拉的事!”
她遂道,“将功抵过。”
小人儿不依,摆出五长老的架子,力争高论,“助族母除去三长老,然多拉又戏耍族母,此一可以抵过。然三长老五长老既死,剩下几位长老也不足为俱,且待他几人楼延残喘几日,多拉自有法子除掉,此功族母应奖。况多拉今日之计,满足了母亲所愿,又合族母之心,可使乌发全族皆能与外族通婚,此二族母应奖。且天马既死,白狐不知所踪,发奴亦被寻到……”
“找到发奴了?”她有些意外。
“是,若是族母不喜,多拉即刻让她永不出现在族母面前!”
她哪里是想要发奴死,兀自捂头,“你这孩子,怎么张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为何学不会你母亲万分善念,不说万分,就两分,族母也就欣慰不已……”
“不!多拉绝不做第二个母亲,也不想再杀第二个五长老,要学,就学族母!”
“学我作甚?”她蹙眉不解。
小孩儿冷笑,心里暗道,学你自私,强占圣水,用族人寿命换红颜不老;学你虚伪,自视甚高,徒有温情脉脉却能眼不带笑;学你残忍,不择手段,圈方圆之地以套牧羊之民,万万族人仍你宰割。还想学你什么?学你折磨得我母亲生不如死,学你以莫须有之名蝉吞所有长老之势力,学你害了一个又一个?
“学族母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当得起我乌发一族之神!”谎言,何其重要,既昧了良心,又失了人性,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