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卦淡哂,“皇帝不急急太监。”阿菊抿嘴忽笑,凑至我耳边低语,片刻后我已呆若木鸡,呐呐不敢言。
一粒瓜子儿打在额头,有些酸,有些疼,黄卦问我,“如何?”
盲目地看着二人,摇摇头,打破他们的如意算盘,“这里很好,天高皇帝远,日子安逸舒适,那些外界传言全被青城阻断,连绵的战火也望而止步。况且,走了,我会舍不得,这个地方毕竟生活了十年,有些感情…公子走时,也拜托我照顾骆子平,总要尽到小仆的责任,完成主人的吩咐……”
“是,你有理。你说舍不得这个地方,可是真的舍不得?谢夫子摆了你二人一道,你舍不得没让他吃尽苦头才是。你说十年有了些感情,有何感情?书院、病梅馆?都不过是暂时寄身而已。天地之间,人若浮游,有哪里是永远的归属,未寻到,总得四处油走,不得死守。”
阿菊揉揉额头,看来她也是疑虑很久,“骆子平?那倒是个问题。”
黄卦趁人不注意,伸出爪子揽阿菊入怀,腆着脸问:“不还有你相公么?”只得一瞬,却看得好不肉麻。
我向来以为男女之间,谨遵礼数;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父母慈善,儿女孝顺,兄友弟恭,姊妹互助,那是再好不过。人和人是不同的个体,怎能因为一个人改变了操守,让他人陌生。从不与人腻歪,从不过分要求,从不轻易发火,那是因为我知道,人生来就没有资格,上天早已剥夺。那些不是理所当然,只有如此才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地冷感?唉,问你个事儿?”黄卦荜拨荜拨地磕着瓜子,一张嘴得闲,便停不下来,“那时候,你和红莲有没有?”
“有了…”冥思苦想的阿菊一巴掌打在我肩头,“游子冶,叫上骆子平,我们全都到京城去寻白寅!”黄卦气得直翻白眼,一根手指蹙着阿菊的额头,笑骂,“你这脑子装的都是什么?杂草还是猪肠?我怎么偏偏瞧上了你?”
阿菊兀自辩解,“杂草我还可以理解为草包,那猪肠又该作何解释?”
“猪下肠,猪全身重重之地,以官职做比,便是巡抚。巡抚地位颇高,但官职却小之又小。巡抚司监察史之责,少有人得罪,但人却心怀怨恨,恨不得置期于死地。巡抚之责便成了一般人不敢做不愿做之任,非得机智胆识缺一不可。又言酷吏,臭名昭彰,好比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简而言之,猪下肠,粪土之屋也。”
再一看,一番话,两番作态,阿菊脸色铁青,黄卦笑得摸不着边了,我想想,这猪下肠已解释得够含蓄了,如若直接吼一嗓子,“猪下肠,装屎的地方!”怕是不得了。
果然了不得,“黄卦,你竟然骂我…骂我……”小姑娘脸色阴沉,有所动作,黄卦避之不及,只来得及狠狠瞪我一眼,已被一脚揣在了地上。
“莫恼,莫恼,”二人又在腻歪,“只是一比喻,游子冶嫉妒我对你好,故意曲解。”他讨好地斟上新茶,“我是在赞美你呢,怎么都听不出来?青青河畔草,那是赞你灵秀,根根猪下肠,那是赞你豁达,落落大方,”她脸色稍霁,轻抿茶水,他继续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你不说这说书之人讲得不好么,游子冶说他要讲讲穷秀才和金凤凰如何…颠鸾倒凤,是吧?”
任谁听不清他咬牙切齿的味道,可他根本莫我奈何。手指点点桌面,缓缓指向楼下,那儿是一家成衣铺。铺子中出来一对男女,相扶相携,眉若含情,眼若含水,端得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一派神仙眷侣之态。
慢慢道,“可敢与我赌一赌,这二人可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黄卦一愣,既而不可置否,“当然。”阿菊皱着眉头,看得仔细,半晌点头,“当然。”
我颔首,“庄是我开,赌注我开,老规矩,不输银子不输财,输之人得应一个要求。二位客官,这次是输了,又欠小生两个要求,欢迎下次再来。”
阿菊不甘,“为何?”
“蜀中名妓凤娘,新晋太守淳于意,您二位的猪下肠果真豁达,连这二位都敢忽视,实属登峰造极的通透。”
阿菊摇头,“这朝廷命官竟然光天白日下与**女子有染,实属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那对男女,墙外野合之时,被我巧遇过。”黄卦一脸不以为然,随即一愣,小心翼翼地看向阿菊,“娘子~”
唤得我心口麻,“还未成婚呢,莫要污了阿菊的清誉。”
阿菊斜眼看他,“什么时候,这馅饼掉在了你头上?”
他一脸瑟瑟,“还不就是那日…”
“哪日?”她巧笑嫣然。
“那日花满楼喝酒,他兴致来时,非得开开窗,咏咏诗,一不小心就长了针眼,忙回去洗眼了呗,还是我去关上窗时,才发现他说醉了全是借口。阿菊,后来他可与你讲过?”一语言罢,换来二人狼眼相视,阿菊有些脸红,“没…没讲。”黄卦全是恼羞成怒,“油坨坨!!”
我掏掏耳朵,以示听到了。那厢说书之人已然敲下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小童替他整理好案桌,施施然回到了帘后。“走吧,故事完了。”
“等等,你还没说……”
“说什么?说你二人何时成婚,我何时能做上黄卜辞的太保?”
“黄卜辞是谁?”他满脸疑惑。
“周易是你父亲,八卦是你,你说卜辞是谁?”老早就想起名了,今日他问到,随便告诉他一声,免得改日他忙糊涂忘了。
可他不领情,“游子冶,我的儿子我自己取名,不劳你代替!”
一口饮尽苦茶,瞧着他,“下次不要逼我了,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后果你是晓得的。”拍拍阿菊的肩头,“走吧,留他反省反省。”
下楼之时,在阿菊耳旁说得大声,“记得,如果是儿子就叫黄卜辞,如果是女儿就取黄檀香,你二人与佛结下善缘,佛必定送你们两个健康善良的孩子。”远方传来虎豹之啸,背上多了一坨肉,与我过招,我甚是欢喜地揍了肉一顿。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冥想,没注意又碰上了先前那对璧人,黄卦松开掐着我脖子的手,走至二人面前环胸仰首,状似恶霸,“喂,你可是太守淳于意,你可是名妓凤娘,光天化日之下还请二位有些私德,咱平民百姓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我瞧了眼阿菊,她点点头,“这话我说的,我让他去说的。”我才晓得,再多阴谋诡计,也比不上女子百炼钢成绕指柔的本事。
“你是谁?”太守一脸温润,揽着凤娘紧了紧,“我二人并非小兄弟所言那般不堪,凤娘也并非被圈在院子里、见不得人,若是小兄弟受了刺激,淳于愿找最好的大夫替小兄弟医治。”
许是与情况有所出入,黄卦转头询问阿菊,我立马拖着她走远些,远离是非,珍爱生命。过了会儿,璧人没了影,黄卦回来了,一脸得意地耍起了花腔,“哒~哒~哒…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支起脸上带的脸谱,一拱手,“娘子~小生这厢有理啊…”阿菊转向一旁,耳坠渐红,黄卦又是一拱手,递上脸谱,“娘子莫恼~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阿菊收下了他的脸谱挡在我身后,不再言语,我晓得,黄卦这厮骗到美人心了。
“谁教你使阴招的?”拉住他。
“什么阴招?淳于大人才不像某些人,只知道使绊子!”他一脸愤愤。
我笑,“淳于大人?”看看那没影的地方,不晓得是不是有了错觉,他二人像是在对我微笑。
五日过后,粮草备齐,大军开伐。黄卦,阿菊,阿平,老松,以及我,五人行。
轰隆隆一声闷响,病梅馆的大门关上。我们始终还是去找白寅了。
“一、二、三、四、五…”路上,老松数了一圈,“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没有。”我说。
“艾夫子?”他道。
“他就算了。”黄卦道。
“对,他就算了。”阿菊道。
老松奇道:“为何?”
“他就是个没意义的人,我们讨论他多没有意义。”
“我也没有意义!为什么拉上我!”
“你有用,武功好。”我说,“能保护大家。”
“油坨坨!我让你不要告诉别人的!我要杀了你!”
“放屁!大家都知道!”
“对,你还装,装逼遭雷劈!”
“……”这一路,注定热闹。
阿平没说话?嗯,他在我心里就是个背景。
第二卷
☆、A19
穿过行云镇,跨过水桥镇,有两座山,盘旋着一条河。河谷中侨居着乌发村,村中之人皆是女子,女子长发盘踞在脑后,发梢直立立朝着天空,渐长渐成蛇头,待完全直至蛇形之后,插上两粒油果子,形成画龙点睛之笔,即可得到天神的旨意走出村中自觅出路。温和亦粗暴。是生是死,全由天意,是幸不幸,全看人心,乌发之人,人人皆是被神弃族之后裔。
那是一坝一望无际的平川,禾苗青青仰卧向天。自西南向东北蜿蜒而过的长河,形成了两山之间的天险,银色的晕圈泛滥在河口,波光粼粼的河谷一片璀璨。连绵不绝的小峰横跨其间,白茫茫的迷雾缠绕腰半,葱郁的林木层层遮掩,由远到近漆黑一片。
突如其来的亮点,在青黑的叶尖闪闪,妩媚而多情的少女眨眼,竟是风情万种的爱恋,手心绵软。整片金光照耀下的山川,极是动人婀娜,体态娇憨。凝重的长裙减半,露出一截足莲,欲语还休间,指尖姝艳。浓墨重彩的一笔,给人以视觉强烈的冲击,风姿万千。
几亩或高或小的梯田映入眼帘,贝壳样的形状,圈圈围成椭圆。一梯一梯的稻田是装在贝壳里的肉,贝壳孕育出珍珠的那天,稻田也能露出身材的饱满。一刁一刁的稻穗正半累地弯腰,过不多久就能看到洁白的米粒,撒着欢撵着人要!
一匹上好的锦缎凌空拉成两段,凭空显现的悬崖耸立在两人的面前,立于峡谷口,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穿过谷间的风,偏斜着挤入这个小口,拉扯着周围的树,越发张狂地前进,不可一世的姿态早晚要玩完。那两座山是天然的屏障,少有人通过。也可能因为如此,乌发村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视,民俗民风仍保存着最原始的形态。
一行人擦净额头的汗,狂风呼啸着末端的发梢,制成一把把毛发的蒲扇,掺着脸膀子生疼。
“我受不了了!”想不到最先说不行的,倒是老松,三两下巴拉整齐地上的草垛,一屁股坐了下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把抓过黄卦腰带上的水葫芦,痛快饮尽。
“松药石,这水……”这水是他省着留着给阿菊的,一晃眼最后一滴已被老松舔净,乌黑的嘴巴中伸出舌头的黄苔,好比乌黑的岩石中长出的鸡舍藤(一种黄色的毛茸茸的草药),**地盼望着甘霖。
阿菊砸吧着嘴巴,摆摆手,“喝了就喝了,已经到了山顶,下山找到人家,就有水了。”
摇一摇腰挎的水葫芦,轻飘飘的,空荡荡的,我想起,最后一口水在一个时辰前,碰倒打翻在了地上。眼一撇,瞧见了一旁神清气爽的人,至少,以此刻的情状相比,他算得上是神清气爽,如沐春风。扯着嘴角龇牙一笑,以示讨好,“骆子平,可否借点水喝?”
那双眼与白寅如此相似,总是在看着你又好像看着远处,看着你时似笑又非笑。他提着水葫芦摇了摇,沙沙作响,听起来水还有大半之多,黄卦伸手接过,望他一眼,“子平兄,不渴么?”
“葫芦里没有水,上山时他留给了在山下代步的驴,这一路他都没喝水,看起来,这时候也快忍不住了。” 老松一脸悠然地躺着,抽出路边茂盛的草茎,噘着少有的精业。
我微愣,“那葫芦里装的?”
细沙从葫芦里流出,转眼葫芦就空了。
“沙土。”阿平挑开盖子,倒出细细碎碎的土,握在手心微热干燥,感觉不到丝毫的湿润。他说,“这一次玩笑被拆穿的记录,两日。不知下一次需要多久,你们才能猜得出?”
玩笑?突如其来的愤怒,既而压制回了胸口,“不知阿平你是拿什么开玩笑,你的身体,还是他人的信任?”两日饭未尽一粒,水未饮一口,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旺盛,这是乐趣?
“游子冶严重了。看这天,半夜山腰处会下山雨,还是莫要下去了罢,明日晨曦一早,再下去也不迟。”他一边说,一手指了指周围的天光,天边早已镶上了一道银圈,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看来的确有雨。
“下山不好走,雨后更是路滑,明日下山颇难,不如现在抓紧赶下去,山下也找得到人家借宿。”望了望天,现在下山,也许赶了点,却是能办到的。
“老松!”听着小姑娘的叫喊,蓦地回头,见她指着松药石埋怨,“这死老松竟然睡着了,抢了本姑娘的水不成,还耽误了大家赶路!走,不理他,这一身肥肉,山怪见着了才欢喜!”
黄卦拉着她,“山怪多情,若是只母怪,这老松怕是被她拖回洞中作山寨夫人罢。”复又望着我们,“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明日再说吧。我与阿菊四处找找水源,去去就回。”
老松打着呼噜,睡得死。我在四周捡了些干枝,准备夜里燃火。骆子平随意靠着一颗树,打起了盹。静悄悄,静悄悄,偶尔响起一声虫鸣鸟叫,静得能听见叶尖上水珠落地的声音。绿草晒过阳光,有阳光的味道,躺在上面,能慢慢睡着…
“白寅说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看来不是夸大其词。”他说。
睁开眼,天渐暗渐冷,驱走了仅有的一丝睡意,“还好。”
黄卦和阿菊仍没有回来,替老松盖上一件外衣,又想着是不是把他叫醒更好。“别把他弄醒了,就这样,我们说说话不是很好?”他又道。
“说什么?”住了手,看那天,北方的乌云更为厚重……
他又沉默了。我瞧着了一朵绯红的云,原来却是红火的枫叶,在山与山之间,开出了硕大的绒花。一滴露珠,两滴露珠,滴…滴落了叶尖,由我眼前而过,纯洁透明,清凉可口,看着看着就张开了嘴…
骆子平在笑,“好喝么?”
点点头,“还好。”
“教你一个少喝水的秘方?”他似乎来了兴趣。
“什么?”
“辟谷,”他笑着说,“白寅半夜会饿,折磨人去弄吃的,烦了就让他去辟谷,他都会一本正经地反驳,说自己不是修仙的,学不会,往往最后认输的人都是我。辟谷这个词,记不得是在那本杂书上看到的了,似乎是本志怪小说?”
志怪一书,并非只有我可以看,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看,为何一听他说,志怪受他沾染,就只觉得嫌弃。我想,是乌云让人压抑了吧,难怪透不过气。半夜会饿,有何特别么?艾夫子饿时,能吞进两头牛!
“游子冶,你不喜与人说话?”他问,问得奇特。
“子平兄你多虑了,只是在想,明日路途……”
“白寅说过,你最爱口是心非,果然说得不假。”
“……在外是一介书生,于内只是一个奴仆,你听错了,他怎会向别人提到我。你也不用介意,我本来话就不多,并非不喜,只是习惯了。若使你困惑,实在是我的过错……”
“不不,我只是从别人嘴里了解了你,仅有的一次碰面,还是那日在面摊上你替我作的两首诗,就想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看你叫子冶,我叫子平,说不定或是兄弟…”
“不敢……”什么样的人?只怕不是好人,别人嘴里难道不是这样说?你给我的两耳巴难道也只是手误?兄弟啊,恐此生无福。
“平生我只会一件事,煮面、卖面,白寅常常说我,不思进取,常常夸你,文章写得好,人又稳重。听多了难免心里疙瘩,往往忍不住想,我们在一起,是错是对?爹认为一生平安,比一生富贵好,我在想,见着了白寅,也许,该对他说再见了吧……”
“他夸我?子平兄你认为给人一巴掌,是夸人?”
“他打了你?”
“是,这样的恶鬼,你自己留着吧,别放出去残害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