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润成也没有闲着,还是一边走一边叫宝成的名字。前阵雪不厚的时候天很黑,没电棒子什么也看不见。这阵下来雪反倒是看见些了。
往回走了没多远,他眼睛没在意地往道儿南边扫了一眼,这一眼叫他浑身的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本来走了老远道儿身子热烘烘的,这下子冷汗满满的下来:在南边地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转圈,个儿挺高,不像是人,跑的还挺快。一圈又一圈。
润成心说这是个什么东西?这块地不是前几年埋的弓家老汉汉的坟地吗?他家坟地里出鬼了?长的这么高这么快,不是鬼是什么?
他没敢往前走,那个东西好像还有声音,风吹的也听不大清楚。可是有几句还是和着雪花进了润成的耳朵眼儿:我要回官庄,我要回官庄!
润成疯了一样狼跑起来,这是老三宝成!是他在坟地里转圈呢!一圈一圈地转着!
没回去官庄的宝成在坟地里转圈!
到了跟前,可不是。宝成在洋车子上头猫着腰脚底下使劲蹬着,一圈一圈围着弓老汉的墓子转过去转过来。热得他帽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了,衣裳也解开扣子了。
他根本就没看见他二哥过来。
润成趁着他骑过来一脚上去,宝成连人带车都跌倒了。跌到雪地里头的宝成这才看出来是润成。
他一下子哭了出来:二哥,你怎么寻见我的?这是哪儿?我骑了一大阵了,这是到哪里了?
润成:你先起来,推着车子走,回家再说。到了道儿上,润成想叫宝成自己先回去,他叫爹回家。宝成死活不干,他说是不敢一个人回。润成也怕他再有什么事,就问他会不会骑车驮人。宝成说是将就着会吧。
弟兄俩就一个前头骑着,一个后头坐着往前骑着去叫大楞。
大楞这一阵又走出去很大一圪节了。等到宝成看见他爹的电棒子的光,下来车子喊了一声爹。
大楞听出来是宝成,没说话,扭回身子上去一个耳光子甩了过来,宝成叫甩的一下子趴在雪地里。
大楞开始骂:你骑着洋车子瞎跑什么?到时候不好好回家,你到哪里去了。大雪天你瞎跑?我回去就把洋车子砸烂,我叫你骑着七处(作者注:七处,在当地方言里是形容到处的意思,概数非实数)跑!说完,背着手往回走。
润成:怎么样?疼不疼?
宝成:你叫甩上一个,你看疼不疼?
润成:又不是我瞎跑,叫爹黑天半夜出来寻。我看你,就是活该!唉,我问你,你骑着车子好好地,怎么能骑到人家弓老汉的墓子跟前嘛?
宝成:你可别说了。今儿差点没把我吓死!
原来,这几天来骑洋车子都上来瘾的宝成晌午吃完放,推出车子到了场上。在场上骑了几圈,觉见没什么意思,就想着顺着出官庄的道儿往远骑骑。
他还想着要是能接见这几天回家的大哥栓成就好了。
去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骑了十来里后,也没看见大哥。宝成看见天也不好了,心里想着往回走吧,不要一阵天黑了看不见骑了。
按理说往出骑得快,可是回来时也不慢的话,回官庄也用不了多长功夫。天擦黑(作者注:擦黑在当地方言里就是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的时间)的时候,怎么着也能回去。
可是宝成骑着骑着,却怎么也没看见官庄的那个西梁坡。他以为自己前头骑车子受了,骑得慢了。耐着性子又骑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到官庄!黑洞洞的道儿上,宝成一致沿着道儿往前骑。他越骑越害怕,到了后来,他觉见怎么骑就是回不了官庄,嘴里开始叫唤。
润成:你叫唤我才听见。也的亏我无意朝着弓老汉的墓子那边瞅了一眼。要不你就得绕着墓子一直转。
宝成:那我得转到什么时候?
润成:这叫鬼打墙。天亮了你就精明了,就能出来。可怕是到时候受不死你,也得冻死你!我说你,也长这么大了,没事不要叫娘娘、娘和爹给你多操心!
宝成:知道了,知道了。二哥,你知道这么多,是不是全是跟文爷爷学的?我叫爹跟文爷爷说说,我也要学!
润成:你有这个胆子?你要学这个,以后就经常跟这些说不清楚的怕人东西缠磨(作者注:此处缠磨就是纠缠、打交道的意思),你不怕吓死你?
第三十一章 也 归()
宝成听说学文瘸子的本事还得长个大胆子,只好拉倒。他接着叫润成给他回去在娘跟前替他求求情,最好能少挨些骂。
润成斜着瞅了他一眼,没多搭理他,自顾着往回走,连洋车子都不想坐了。
润成这一眼叫宝成感觉不心安,虽说娘不爱伸手打人,可是他回去一顿好骂还是免不了的。这叫他骑着个车子走得歪歪斜斜,慢的还没有人家他二哥快。
前脚回到家的大楞话都懒得答,小妮问说老三回来了没有,他不出声。直到小妮拽了几回他的胳膊,他才甩出来一句:没寻见那个死娃子我能回来?
宝成回到家自然是挨了骂,可是小妮觉见能寻见娃娃,不少什么的回来就挺不赖。所以宝成该吃饭还是吃了饭,该睡觉也没耽误。
也是,这天底下,还有谁更操心娃子们平安不平安呢。
没有接到大哥栓成的宝成再也没敢骑出去那么远,看来上回在弓家老汉的坟圈子里头出不来,吓得这小子够呛。不过倒驴不倒架的宝成嘴上是死活不承认的,等到进成领着一帮子小娃娃非叫他说那天黑夜的事情时,他还是口水沫子四处飞得说了一遍又一遍。
栓成是在二十三后晌间回到的官庄。
虽然道儿上还是有雪,倒还不是很难走。他推着车子一步一滑回到了大门口,叫出了弟弟们。宝成和进成跑得快,帮助栓成往下解东西。老娘娘仙子和小妮也出来了,这个给政府干的大小子是全家人的骄傲,她们自然也有这样的感觉。
叫仙子感觉见高兴的是,栓成大人一样给家里捎回来了粞糖(作者注:粞糖,据说是用当地的小米熬出来的,声明一下:作者至今保留对这个说法的怀疑,作者以为小米能熬成粥,但是很难想象可以熬成这甜不烁烁的东西。其实所谓的粞糖就是麻糖,可惜没有芝麻。当地粞糖有两种:一种洁白如劈材一条条,一种发黑红色,圆饼状。这里说的是后者。),这下二十三送别灶王爷不怕家里没个供仙的东西了。这个时候她又想起自己的老汉二货来,心说老汉也没能活到大孙子挣钱孝敬下再走,他这人,好好活着吧,着什么急嘛!
栓成的回来不光是秦家大小的高兴事,在大门口看见他的官庄人们也趁着有歇空,来秦家看一下,问一声。这叫大楞高兴的脸上放光,心里得爽的不行:看看,还是我大楞的小子厉害吧。
二十三,小年,照例雷打不动的祭拜。可是这祭拜却不能少了粞糖。这被拉成一条条,砍成一尺来长、劈柴一样圪节的粞糖,经过小妮的手,变得更短了,架在碗上。和其他准备好的吃的一起被摆在窑洞外头的桌子上。老娘娘仙子都开始张罗全家人祭拜送灶王爷回去交差了。
大楞对这种事情不是太在意,总觉见这日子好不好,是受苦人的事。要有些说不清楚的也就是老天爷和些日怪的东西,什么时候家里还得有个灶王爷?这前几年,他家也没有偷过懒不祭拜接送灶王爷,可是日子过得也不好。
可是他又不敢不应付,过去张罗这事情的是他爹秦二货,现在换成了娘。他是个孝顺小子,所以他会好好应付。
老娘娘仙子跪在最前头,全家人剩下的按照辈分从前往后。宝成和建成跪下去时很不愿意,叫大楞狠狠瞪了每人一眼,也低个头杵在那里了。这两小子其实是想着赶紧闹完好吃那些甜的,至于送谁,他们也不大感兴趣。
仙子回头看看全家人都跪好了后,开始烧香,嘴里也有了声音:老人家您道儿上好走,不要着急。这些供仙的东西,多带些。上去天了,不要因为这个家里娃娃们的不恭不敬,就乱说话。您老人家有度量不要多在意啊。等三十黑夜我们再接回您来。
这番话叫趴在后头第三排上的进成笑得憋不住了:桌子上有糖,还是咬一口挺粘牙的粞糖。这灶王爷要是个老汉,还不得给他把牙给粘下来好几个。就是粘到嘴上也不好啊,没法给老天爷交代了。哦,闹不好娘娘叫老汉多吃些多带些,就是想叫粘住他的嘴。想多这里,他呼哧一下笑出来了。
正在祷告的仙子听见有人笑,回过头去一看是小孙子进成,没法只好唉了一声。
进成还没笑完,脖颈里头就挨了一下:润成隔着宝成给了他一下。
进成不干了:爹,娘,我二哥打我!
大楞头也没抬:你活该!我还想打你呢!
小妮拽了大楞一把:今儿过小年呢,你瞎说个什么?不想叫全家人好好过了?
总算是闹完送灶王爷上天的这摊事,宝成和进成开始抢粞糖。抢完后进成还没有算完,深处舌头舔碗边,他想着怎么着这碗边上也能留下些甜味。舔了几口也没觉见甜,只好把碗端回去了窑里。
黑夜饭做的不赖,还有饺子。这叫一年也没怎么见着白面的娃娃们高兴的不行。吃了一年的小米、棒子面,不是涩的,就是粗的,哪有这么雪白雪白的、吃到嘴里滑滑的白面好吃。
看见娃子们这样,大楞心里叹气:这官庄也没水浇地,就能长些谷子、豆子什么的,连棒子都只是一亩产个五六百斤,更不用说麦子了。官庄人为了吃些白面,舍出去三十多亩地种了些麦子。一年下来才每亩收到七八十斤。到最后每家分了些,也就够过年包几顿饺子吃。本来要等到三十黑夜才包来,可是小妮和老娘娘商议说栓成回来,这家里人齐了,就不用等三十了。
围在一起就着炕桌子吃饺子的宝成吃着吃着,来了一句:要是过年连个饺子都吃不起;白面也没有怎么办?那年还过不过了?
栓成:偷嘛!偷饺子、偷白面、偷饺子馅!
宝成:哥你尽是胡说,还有人大过年的偷这些?
栓成:赶着回来以前,我买了些东西想着给家里带回来。买了以后怕生着炉子的宿舍里头太热,就把口袋挂在窗户台外头,结果。。。。
宝成:结果叫人偷了?
进成:三哥就是个笨瓜!大哥要是叫偷了,我们还能吃上粞糖?
栓成:没丢。可是有人给我说了个笑人事。这个人润成肯定认得,就是上回在院子里蹲着的那个胖子,苏肉小给我说的。我给你们说说。
八道沟那个村子比官庄要大个十来倍,有五六百户人家,有两千来口人。有一年过年的三十黑夜,有家人包了饺子舍不得吃,想着等初一大早起来放过开门炮再吃。就把包好的饺子都放到簸箕里头放在西房里冻着,还有几个簸箕里头放着老娘娘给孙子、外孙子蒸好的枣山(作者注:枣山,是当地过年时,家里长辈给娃娃们蒸的一种面食。用白面做出各种造型,上头用枣、豆子做装饰。是对娃娃们来年好好长的期盼与祝福),还有没包完的饺子馅。放好以后,老娘娘还用锁子把房门锁上,担心猫狗半夜进去给糟害了。
初一大早,这家人放完开门炮,老娘娘癫着个小脚去开西房门,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再看在炕上放着的吃的,早就没了。连三个簸箕也没了!
老娘娘吓得,也气得站不稳了,坐在冰凉的地上,天呀地呀、爹呀娘呀的哭起来,差一点都背过气了。全家人也叫气得够呛,给告到队长苏老四那里。苏老四背着手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也没有个办法。问他家人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也说没什么动静。反正到最后也没有寻见识谁干的。有人说是八道沟有几个懒汉,不过日子不攒粮还想过年吃好的,肯定是他们给偷了。可是捉贼讲究捉住手腕子才算事,也没有人逮住人家。最后这事业只能是这家人自认倒霉。
进成笑着半个饺子都快跌出来了:我觉见这几年,闹不好他们家人都是搂着饺子、枣山过三十黑夜呢!
大楞:有什么笑的?人这个东西,逼急了不用说偷吃的,还要抢吃的呢!
栓成到底没有能在家呆住,就走了。小妮和老娘娘仙子虽说不想叫他走,可是大楞说人家都是政府的人,还说什么这过年值班是在妨什么阶级敌人搞破坏。两个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阶级敌人,大楞说就是赖人。老娘娘心里纳闷:这赖人就不过年,大过年的出来搞什么破坏嘛。
过来小年,没用几天就是三十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大楞是要前晌就把大门口、院里打扫干净。今年润成说是他来扫院,大楞也就不管了。他叫小妮给张罗些东西,他该去请他爹回家过年了。
官庄这里多少年来就是这个习惯。腊月三十或者是二十九前晌,家人准备好供仙的东西,拿块红纸写上没了的老祖宗名字。到了坟地里,烧过香磕过头,恭恭敬敬请老祖宗回家过年。回家后,每顿家里人吃什么,就给老祖宗供什么。到正月十五过了在给送回去。大楞也想不起他和娘在原来的老家时,是不是也这样。这些事过去很多年他也记不得了,毕竟那个时候,他才多大年纪啊。
跪在老爹的墓子跟前,大楞也是心里有很多想法。看看人没了,最后就剩下个土圪堆。再想想自己也是往老字上靠的人了。毕竟,他跟前的那几个小子一个个都大了,他能不老吗?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想把对爹的想念都磕出来。磕完了,用红木盘盛起那个写着秦二货三个字的红纸,慢慢往回走。一道儿上他都在想,人这辈子就应该是个这样的活法吗?
三十后晌的营生就不多了,家里的女人们准备黑夜的吃的,老娘娘专门准备接灶王爷回家的东西。三个小子替他爹贴对子。
这对子是进成叫张老师寒假回家前给想出来,抄在纸上。他回来给写的。大楞认不得几个字,倒是待看人们写字。进成在那儿写的时候,他就不出声看着,也不打帮小妮。小妮叫了好几回都叫不动。进成年纪是最小的,可是字在弟兄四个里头写的最好。
也不知道是冬天天本来就很短,还是润成他们干个营生就慢,天看着看着黑下来了。润成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想着赶紧干完就能回家烤火了。他贴完最后牲口棚上的对子:多拉快跑后,扭身准备回窑里,眼里却瞅个人影在大门口站着,他到了大门口,没人!
他心想,没准是那个邻家的小娃娃们过年高兴开始瞎跑了,自己小时候也不是这样吗。他翻身往回走,他才刚刚迈上到上院的圪台,窑洞的门开了,他抬头,却发现里头没人出来。他紧走几步,到了门跟前。扶着门感觉见不对,这个门平常家人们拽开都挺吃力,紧的很,怎么能自己开开?难道窑里进去人了?不是,自己一直在院子里,有没人进来院子他会不知道?再说,窑里进去人,家里有宝成和进成窜进去窜出来,会没看见?
到底是谁?他想不见,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大过年的,他不想吓着全家人。他定了定神,脸上颜色变了变,才往回走,这时,听见有人说:快关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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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惊 年()
在院里贴了一个下午对子的润成,冻的够呛。正要回去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走过去却又没有发现人。他以为是其他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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