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镜涵眼中升起几分戒备,镜浔唇角的笑意却更加开怀了几分,“镜涵,若是论起来,我也是你的皇兄,虽以前嫌隙不少,但现在希望你能听我一句,不要再妄想,皇宫中本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轻笑出声,“所以,于我联手,虽是利益交换,至少保证我们能各取所需。”
镜涵终于彻底变了脸色,“皇兄他……”
楚镜浔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一时之间你恐怕难以接受,我给你时间,确认也好考虑也罢,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举步向门外走去,尚未跨过门槛,又听见镜涵的声音,有些挣扎,“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会相信我?”
镜浔转过身,目光里多了些审视,看来,这个楚镜涵,倒是比自己想像得要有意思得多啊,“所以我说了,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信,或是不信,决定权在你。”
那一夜,镜涵几乎是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地在说,“楚镜辞已经放弃你”,“皇宫中没有什么骨肉亲情”……惊醒的时候已是满身的冷汗。
镜辞的声音似乎又钻进耳朵,“我对你已无其他要求,但是以后,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不然……”镜涵突然在想,怎么那个时候,自己居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呢……
镜涵并不笨,甚至是有种超于常人的通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去想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有些事倒真的渐渐清明起来。
说到底,其实也不外乎两种可能,或许真的是皇兄已经厌倦了每次都给自己收拾烂摊子,尤其是在自己也处于稍稍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境地的时候,又或许……
镜涵轻轻地阖上了双眼,他知道,自己心里更愿意相信,或者是他心里期盼的,是另外一种可能性,眼下的形势可以说是越来越紧迫也越来越危急,或许,皇兄只是不想让自己牵扯进来,毕竟这并非儿戏,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而皇兄到底太了解自己,知道不论如何自己定然是打算与他并肩而战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会用这样的方式逼他断了念想倒也是正常了……
百般思量中,镜涵渐渐发现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劝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去怀疑皇兄什么,他们是至亲的兄弟,这些年的时光这些年的经历哪里能够这么轻易地抹去,这么轻易地否认。
但是为什么,只这短短的十数日,皇兄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如果当真只是做戏,那么自己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时候那一幕又是为何?
心念百转,整个人都愈发地焦虑起来,恨不得径直冲到镜辞面前把一切问个清楚,但他心里也明白,这样根本于事无补,无论皇兄是怎么想的,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结果也都不过是自己再被训斥责罚一顿罢了。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镜涵叹口气,走到窗外推开了窗子,看着院落内正盛开着的花儿,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心中有个念头渐渐形成了……
如此又过了三日,眼见得脸上的伤已看不出任何痕迹,用过了午膳打发了所有人出去,虽然心中依旧有些许的犹豫,却到底还是轻手轻脚地往后院走过去。
皇帝在下了禁足令之后的确是派了几个人到栖霞宫来看守,但毕竟并未有多么严苛,镜涵几乎是轻轻松松地就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从后院翻墙出去了。
方行至御花园,正好见如贵妃与曦贵嫔迎面走来,见到突然出现的镜涵,如贵妃惊讶地怔在原地,原本抱在手里的猫亦受惊跑掉。
镜涵无知无觉地站在那里,也不见礼,脸上带着一丝淡薄的笑意,相当玩世不恭的模样。
那猫儿似乎确是如贵妃心爱之物,此刻也顾不得其他,只命人赶快四下找寻,偏此刻,镜涵笑着看向她,只淡笑道,“不过一个畜生,何须如此尽心?”
后面又说了什么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被带到长乐宫,被人按倒在正殿,听着方才赶到御花园的父皇带着怒气说着“把太子请过来”的时候,镜涵眼里才闪过一丝光亮,快得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这是他最后的一丝算计,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幼稚,伤人伤己,但是,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他必须要,确认一些事……
镜辞来得很快,显然,他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听人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踏入正殿只看了跪在中间的镜涵一眼,面色不变地上前几步施了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如母妃。”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了笑,“这些年来,镜涵倒是被你惯得愈发骄纵了,你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自己教导无方?”
镜辞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波动,他躬身又施了一礼,说出口的话也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回父皇,七弟虽自小与儿臣较为亲厚,但到底与其他兄弟无异,教导二字,儿臣万不敢当。”一句话,竟是把二人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皇帝打量了他一番,笑意更深,“哦?”
镜辞的脸色依旧淡漠,“如果儿臣并未记错,七弟现下理应被禁足在栖霞宫,禁足期间私自出宫,又是惊扰了如母妃,还望父皇施以薄责以儆效尤。”
镜涵闻言终于没忍住抬起了头,眼神里颇有些慌乱。
恰好镜辞稍稍回头,看到他的眼神也是一怔,随即不着痕迹地转开目光,神色依旧淡漠,眼神中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耐。
大殿里倏然地安静下来,直到如贵妃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一直沉默地看着镜辞的皇帝才似乎反应过来,“楚镜涵。”
镜涵闻言抬起头,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他的语气。
倒是坐在一旁的如贵妃开口温言道,“皇上,依臣妾愚见,此次镜涵被禁足之事说到底也是冤枉,方才御花园内臣妾亦并未受到惊扰,不如便就此揭过吧。”
皇帝看看如贵妃,又看看跪在下面的镜涵,半晌后沉吟道,“镜涵,还不向你如母妃叩头赔罪?”
镜涵能鲜明地觉察到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再次抬起头往镜辞的方向看了一眼,稍稍扬了扬唇角,旋即规规矩矩地叩首,“请如母妃宽宥。”
第十六章 萧索
回到栖霞宫的镜涵在书房内枯坐了一整夜。
自虐一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长乐宫外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他方走出长乐宫几步,便被随后而来的镜辞追上。
看着镜辞的样子,镜涵只觉得自己难免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皇兄……”
而迎面而来的,是细想起来其实也没有多意外的一巴掌,伴随着镜辞似乎要冷到骨髓里的声音,“几日前我的话,看来你并未记在心里。”
心中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和期待似乎也全部被打破了,镜涵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镜辞偏还要加上一句,“楚镜涵,我希望你从此记住自己的本分,否则不要怪我不念兄弟旧情!”
镜涵抬起头看他,良久,才向镜辞施了一礼,恭声道,“谨记皇兄教诲,不敢打扰皇兄,镜涵告退。”
而镜涵不知道的是,祈合宫内,镜辞也是一夜未得安睡。
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长乐宫外镜涵说“告退”时的样子,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却是空的。
他可以劝慰自己说,在这个决定下,这些都是注定要经历的,只是想到那一瞬镜涵的神情,镜辞甚至会有些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不是真的正确……
辗转一夜,眼见得天光微亮,镜辞叹口气,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换好了衣服走去了书房。
刚刚在书案前坐下,影卫云舒便从后面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殿下……”
镜辞顺手接过来,纸张上只有短短三行字,他却是看了许久,细细地将纸折好重新交到云舒手里,“你去一趟相府,记得一定亲自交到他手里,告诉他三日后依计行事。”
云舒沉默地将它收好放在怀里,行了礼之后沉默着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并未回头,“殿下……”
镜辞抬头看他,“嗯?”
云舒似是叹了口气,却到底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半天都没反应,镜辞心中明白他想说什么,却也不想解释,只挥挥手道,“先去相府吧。”
云舒很快离开,尚不到去御书房的时辰,镜辞索性又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翻开,盯着书页上的字却根本一眼都看不进去,半晌后终于有些泄气地合上了书扔回书案上,扬声唤道,“云影。”
片刻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便站到了书案前,那人长着一张和云舒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眉目间却比云舒多出几分灵动的神采,“见过殿下。”
镜辞看看他,“云舒回来之后你们商量一下,加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到栖霞宫暗中保护。”
云影应了句“是”,抬头看向镜辞,和云舒的沉稳不同,他是个藏不住话的,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直接脱口而出,“既然殿下这么关心七殿下,为什么……”
镜辞的手指一僵,心事被直截了当地戳破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有些不舒服,“这件事无需你们插手。”
云影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双眼,“恕属下直言,殿下自认为近日这些作为都是为了全力保护七殿下,但其实……”
镜辞沉着脸打断他的话,“云影!”
云影稍稍后退了一步,坚持道,“其实这些事殿下心中全都了然,但是却不想承认,不想面对。”
心中一阵难言的慌乱,镜辞伸手狠狠地拍到案上,“放肆!”
云影也不慌,甚至是微微笑了笑,“殿下不妨好好想想属下所言,如若要定罪,属下一并受着便是。”
发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镜辞叹口气,倒真的冷静下来,浅浅地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栖霞宫那边记得安排人过去,另外三日后……就靠你了……”
云影没再说什么,只是躬身施礼,“是,属下告退。”刚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外,三殿下近日来频频出入于栖霞宫……”
镜辞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嗯,这件事你不必担忧。”
云影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半晌才试探着道,“属下并非信不过七殿下,只是……”
镜辞只是浅浅一笑,“没事,倒是你和云舒派人过去的时候务必要嘱咐他们万事小心,不要露了形迹。”
待到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镜辞这才有些疲惫地用手撑住了额头,他知道,自很早之前,他所面对的境地便是如此了,他与镜浔的这一战终究是避无可避。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暗自部署,心里也明白对方亦是一直做着同样的事,只是当对方真的开始行动突然发难的时候,虽是有应对方案不至于弄得太过狼狈,但是……
怪不得镜泫会一再提醒他“引以为戒”,先前他也并非没想过究竟要怎样处理与镜涵的关系,只是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
母后过世之时镜涵只有六岁,那夜之后更是落下了阴影……后来在父皇的属意下被宸妃带到身边抚养,宸妃向来与母后交好,又是温慈的性子,把镜涵交给她倒也安心。
只可惜好景不长,四年后镜涵刚刚十岁的时候宸妃亦病逝,他担心镜涵再被送到别处受到冷待,便去求父皇想要把镜涵带回祈合宫,那个时候向来与他们亲厚的长姐楚镜沄亦为他们相求,也不知皇帝是认同了他们的说法还是不欲为这件事再费心,总之镜涵很顺利地被带回了祈合宫。
因了少时的遭遇,他难免对镜涵更加怜惜些,想要疏远他的心思也就早就不知道被抛到了哪里,即便后来父皇赐了栖霞宫给镜涵,习惯使然的他亦未对镜涵冷淡下来。
直到今日一向被自己保护得很好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任性的孩子居然坚定地表现出想要同自己共谋大事同生共死的念头,加之楚镜浔那边开始行动,步步为营中显然把镜涵当做了对付自己的首要目标……
这样的境况下,他的直接反应便是坚决地推开镜涵,撇清关系引得镜浔一派将矛头直接指向自己,也是断了镜涵的念想,不管最终的结局怎样,能够保全镜涵,始终是他最在乎的事。
只是……
镜辞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着那个时候镜涵完全空掉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心疼了,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这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被派至相府送信的云舒不久之后便回来复命,手里拿着另外一封书信,“启禀殿下,这是董公子要属下交给您的。”因董承轩在朝中并无官职,云舒只称他为“公子”。
镜辞接过来,展开纸张,看到最后忍不住蹙紧了眉,“云舒,晚些时候去镜泫那里一趟,请他午膳后至水榭处一叙。”
云舒微微一怔,“是。另外,殿下,属下回来的路上似乎看到五殿下正要去往栖霞宫。”
镜辞倒也不觉得意外,“嗯,我方才已经吩咐了云影,你们一起挑几个人过去栖霞宫,只暗中保护即可,其他事不用插手。”
在书房枯坐了一夜,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分辨是否疲惫,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应当休息片刻,还未起身,就听见门口月妍的声音,“启禀殿下,五殿下到访,现在正在正殿。”
第一反应便是想说“不见”,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我知道了。”
也没有心思去整理着装,就这么直接走到了正殿,“镜涵见过五皇兄。”
伤势初愈的镜渊脸色有些苍白,见镜涵到来赶忙迎上去,“快免礼,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也给你赔个不是,这次的事,连累你了。”
面对这个向来与镜浔交好之人,镜涵心里难免本能般地存着几分戒备,他伸手扶了镜渊至正座坐下,“五皇兄言重了。”
镜渊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似乎当真十分内疚,“不……我心中当真过意不去,偏前几日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不肯放我出来,你又被……”
镜涵也没有去挣开他的手,只是顺着他的话问,“五皇兄是否已经无恙?”
镜渊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放心”,这才想起来拉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了伺候的宫女看茶之后也不叫她们退下,只和镜涵闲话了一些琐事,然后只说有些倦了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飞霜宫。
直到他离开,镜涵依旧是一头雾水,他原本以为以楚镜渊和楚镜浔的关系,他这番前来定然是劝自己与他们联手,但是他非但丝毫没有这个意思,甚至后来的言谈中隐隐地有些想要撇清与镜浔的关系的感觉……
看着门口的方向出神良久方才惊觉,自己还想着还算计着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呢,这一切,从他成了皇兄的弃子那一刻起,就已经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看着院落内一地的落叶才想起,原来已经是深秋了啊,镜涵看着那一地的萧索,低低地笑出了声……
第十七章 冰释
夜色渐深,大雨如注。
镜涵本已打算就寝,只是本就心事沉郁,此刻听着外面的雨声更添了几分烦闷,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风夹杂着雨丝拍到脸上、身上,应该是有些冷的,此刻却根本没有任何知觉。
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放在桌上的佩剑,心中蓦然又是一痛。那是四年前,自己十二岁生辰时,皇兄送给他的礼物,他甚至还记得,初得了这把宝剑的时候,他兴奋得连续几天都是抱着它睡的。
镜涵的眸子倏然一黯,咬了咬牙,提起那佩剑就走到了院内。
只消片刻,全身上下便全部被雨水打湿,原本绾好的发也凌乱了几分,其实早在狩猎那事之后他便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今日御花园之行,不过是最后的试探,亦不过是……让自己彻底死心罢了。
剑,在雨中上下翻飞起来,似乎在无声地泄露着主人的情绪。
镜涵脸上的笑意渐渐冰冷,呵,皇家,原来,这就是皇家,原来,这才是皇家。
雨下得愈发大了,风也渐渐地更加凌厉起来。
镜涵却依旧无知无觉似的,手中的剑舞得愈发狂乱,他想起了大约是七八年前的时候,小小的自己一路跟在皇兄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