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辞笑笑,只唤了初棠再多备下一份早膳,“那正好,我们一起用吧。”
镜灏连忙应下,脸上不由得多出了几分笑意,倒是镜涵,稍稍沉了表情,虽未表现出不快,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
镜辞自然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的,此刻却也不宜多说什么,只是引了他们一起进了内殿,等着伺候的宫女进来。
虽蒙皇帝“体恤”免了镜辞今日早朝,但太傅那边的授课却也依旧是耽误不得的,因此用过早膳之后镜灏也没有再逗留,只和他们又寒暄几句便称告退。
镜辞并未留他,待见得他的身影消失,才转向镜涵,“镜灏到底是好心,你跟人家摆什么脸色?”语气倒也不是责怪,只有些无奈。
镜涵抬头看他,竟然是有些赌气的模样,“我不喜欢他!”
镜辞闻言更加无奈起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别胡闹。”
镜涵微微低了头,也不再辩解什么。镜辞只伸手又敲了敲他的头,“我先去太傅那边了,你也回去准备一下,别耽误了去上书房的时辰。”
镜涵垂首应了句是,起身施礼,“镜涵告退。”
双膝之上的疼痛尚未消去,只是少年心性到底不肯让旁人看了笑话,楚镜涵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在旁人看来倒当真无恙。
好在他所住的栖霞宫离祈合宫并不远,远远地已经看见了栖霞宫的宫门,正暗暗地松口气,却突然见得楚镜灏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忍不住蹙了眉,“六皇兄有何吩咐?”他自然知道这并非“偶遇”,而是楚镜灏特意等在四下无人的这里。
楚镜灏脸上的神色并不像面对镜辞时那习惯般的温和,反而是有些冷峻,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温度,“楚镜涵。”
即便心里再不愿,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镜涵很快低眉敛目,“请六皇兄直言。”
楚镜灏却是上前半步,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稍稍顿了片刻,“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本分。”
镜涵本就是心高气傲的年纪,除去镜辞之外又何曾真的对谁心服,此刻受制于楚镜灏这般略带侮辱的姿势又哪里能忍得了,一把打开他的手,若不是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恐怕此刻早就动手反击了。
楚镜灏似乎并不意外于他这样的反应,也没再有其他动作,“你自己算算,皇兄代你受过已经有多少次了?楚镜涵,皇兄疼你是你的福分,我劝你不要把这当成你不懂事的资本。”
这话说得很重,镜涵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依旧强硬,却不难听出一丝的外强中干,“就算是这样,又与你何干?”
楚镜灏轻轻冷笑道,“如果你做不了皇兄的助力,也做不到不让他为你操心,最起码,别变成一个完全的拖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吗?”
见镜涵怔忪起来,楚镜灏又淡淡道,“你尽管可以去向皇兄告状,让他烦心的事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件。”说完这话,楚镜灏并未再逗留,转身就往自己所住的清和宫的方向走去,他并没有回头,却似乎可以想见楚镜涵现在的神情,诚然,自己今天的举动是有些冒险,但他楚镜灏从来都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或许,也是相同境地下他同样会做的选择吧……
镜涵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勉力走回栖霞宫的了,耳边一直萦绕的是楚镜灏的声音,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真的只是皇兄的拖累吗……
第三章 牡丹
三日后便是如妃寿辰,皇帝体恤数年来如妃代执凤印,掌管六宫诸事辛劳,特在御花园设下寿宴。后宫正四品以上的后妃皆须出席,为表君恩深厚,皇帝还特命太子携诸皇子并公主一同贺寿,唯有长公主楚镜沄因产期临近故未入宫,只命人备上贺礼。
楚镜辞和楚镜涵一并到了御花园的时候,一众嫔妃已尽数到场,自然是少不得一番礼数,无意间,镜辞听到不远处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自皇后病逝,后位悬空已久,虽然皇上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但如果立后的话,必定就是如妃了吧……
镜涵显然也听到了她们的话,面色一沉,只往身边镜辞的方向看去。
镜辞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情绪,甚至安抚般地对他笑了笑。正欲开口,就听见身后不远处响起的声音,带着些玩世不恭,“见过皇兄。”
回头,见身后站着的,赫然是三皇子楚镜浔。
饶是关系不睦,镜涵也只能上前施礼,“镜涵见过三皇兄。”
楚镜浔只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后径自向稍远处迎上去,镜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正远远地走来的正是楚镜渊。五皇子楚镜渊乃曦贵嫔之子,因曦贵嫔与如妃交好,在几个兄弟中自是与身为如妃之子的楚镜浔最为亲厚。
只过了片刻,其他皇子公主也悉数到场。四皇子楚镜泫一向清冷,除去必要的礼数并不与人多言,倒是楚镜灏特意坐到镜辞身边,竟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
坐在镜辞另一侧的镜涵忍不住侧头看他,楚镜灏也不避讳,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淡笑示意了一下,未露丝毫声色,就像几日前栖霞宫附近那一场对话从未发生过那般。
待到皇上携如妃一起在正位就坐,寿宴便是正式开始了。
这寿宴的安排很尽心,众人聚在一起,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其乐融融。酒过三巡,皇帝也渐渐兴致高涨起来,直说自己为如妃备下了两份寿辰贺礼。
总管太监启寿收到皇帝指示,忙上前一步“如妃接旨。”
如妃连忙拜下,旋即,听到启寿高声道,“如妃姜氏,丕昭淑惠,敬慎持躬,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实为后宫之典范,今册为如贵妃,钦此。”
这圣旨一出,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微怔,如妃却只是笑着叩首谢恩。皇帝亲手扶起她,笑意难得地温柔,“看过朕准备的这第二份贺礼再谢恩也不迟。”说着便命人捧上一样物什,启寿忙上前一步揭开那上面蒙着的红纱,“圣谕,赐如贵妃红玉牡丹。”
若说封贵妃的旨意已让众人意外不已,这道赏赐一出,便更是满座皆惊。牡丹乃花中之后,后宫之中虽无人言明只能为皇后所用,但多年来也从未有人越矩,此刻皇上却是堂而皇之地赏这牡丹玉雕给如贵妃……就连新晋位的如贵妃也怔忪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臣妾叩谢皇上恩典。”
先前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又到底是少年心性,楚镜涵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直接反应就是想要起身,自己一时也理不清想要争辩什么,却也没办法就这么安之若素地继续坐着。
下一刻却是被坐在旁边的楚镜辞一把拉住,镜涵转头对上他的眸子,目光里有些不解甚至是责难。
镜辞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于如此场合下也没有办法解释劝慰,颇为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只心道等宴会散了之后再和他慢慢讲。
镜涵对镜辞到底畏惧,加上被他这么一拦,倒也冷静了些许,虽然依旧是有些不忿,倒也只继续老实坐了,没再有其他举动。
镜辞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抬头看向如贵妃,算起来,她应当是本朝晋封的第一个贵妃……
一抹不明深意的笑容出现在镜辞脸上,她终于还是坐到了后宫中这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已经是最顶点的位置啊。
笙歌再次响起,却是乱了人的心绪。镜涵心中烦闷,只借口自己有些醉了想要出去吹吹风,起身就往外走去,镜辞知道他心中不快,倒也并未加以阻拦。
的确是喝了不少酒,镜涵的脚步都有些虚浮,正想从侧面绕过去,突然觉得像是有什么打到腿上似的一阵酸软,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已然摔倒在地。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的时候镜涵还有些纳闷儿,虽然平白无故地摔跤的确有失体面,但似乎也没有必要这般小题大做吧,然而很快,镜涵自己便也发现了——方才,他竟是撞到了一个宫女的身上,而恰巧,那宫女手里正捧着的,是皇上刚刚才赐给如贵妃的红玉牡丹。
看着应声而碎的玉牡丹,那小宫女已经吓得瘫倒在地,面无血色地只顾着不停求饶。
见这情状,皇帝自然是勃然大怒,只叫人将那小宫女拖出去杖毙。
小宫女面如土色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镜涵身后的楚镜渊似乎是心有不忍,不禁道,“明明是镜涵自己……”说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失言,摇头叹息一声,没再说下去。
这片刻的工夫,除了四皇子楚镜泫外,其他几个兄弟都已经围了过来。镜辞看着已经有侍卫上前来要把小宫女拖出去,心中默叹一声,却并未露出分毫异色。
反倒是楚镜浔注意到了刚刚楚镜渊未说完的话,此刻万不肯轻易放过。往镜涵的方向迈了一步,声音里仍旧带着些轻漫的笑意,“七弟,虽然只是个奴才,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他的话点到即止,却是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接话的人却不是镜涵,亦不是镜辞,而是站在稍远处的镜灏,“三皇兄此言差矣,依愚弟看来,此事再简单不过,宫中最讲一个赏罚分明不是吗?”
楚镜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接话,楚镜灏没有犹豫,直接以眼神示意愣在一旁的众侍卫将人带下去。
小宫女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似的,再顾不得其他,忘情地哭喊起来。她的声音太过凄厉,就连镜辞都忍不住蹙了眉,却终究是不打算去趟这浑水。
没想到,下一刻,镜涵突然站了出来,“父皇,此事与她无关。”
就连皇帝也微微一怔,“哦?”
在这突然的变故中,刚刚的醉意已然悉数褪去,楚镜涵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腿上一般,只是他不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当真如此,亦或是因为自己真的醉酒步伐不稳……然而,不论如何都也是他的原因,都也不应当让这小宫女代他受过!
心念及此,镜涵很快拜倒在地,“回父皇,是儿臣醉酒无状,不小心撞了上去方致玉雕坠地碎裂。请父皇责罚儿臣,万万不要再追究不相干的人。”
坐在正位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镜涵,你且抬起头来。”
镜涵依言抬起头,对上那人毫无感情的眸子,竟是忍不住微微一颤,“父皇?”
皇帝盯住他,声音更冷了几分,“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否故意?”
楚镜涵微怔片刻,“儿臣不知……父皇何出此言?”
一步一步地,皇帝由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镜涵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朕看不出来。楚镜涵,你对今天的事很不满意?”
镜涵仰着头看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儿臣不敢。”语意里竟是带上了些难以自持的悲伤。
然而,皇帝却只是轻轻一笑,竟有些嘲讽的意味,“不敢?那就还是在不满了。”
镜涵死死地盯住眼前的青石板,拳头握得很紧,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生怕再一开口便真的是实实在在的冲撞了。
片刻后,却是见得镜辞跪倒在自己身旁,“父皇,儿臣斗胆为镜涵求情,今日乃如母妃生辰,恳请父皇饶过镜涵这一遭以显皇恩浩荡,更是为如母妃纳福。”
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这是打定主意以此为要挟逼朕饶过他了?”
镜辞赶忙叩首,“儿臣惶恐!断不敢存有半分这种心思。镜涵近日多番言行无状亦是儿臣管教不严之故,请父皇对儿臣加以责罚,儿臣今后也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皇帝只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言语,就在一边的楚镜灏也忍不住想要上前求情的时候,却突然又听得他开了口,“你倒是什么都明白,既然如此……”说到这里,皇帝露出了一个甚至可以称之为恶意的笑容,“你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好好地行一行兄长的责任。”
说罢,皇帝转身扬声交待启寿传杖,“楚镜涵言行无状,今当众施以薄责以儆效尤,罚脊杖二十,由太子亲自执行。”
第四章 进退
“楚镜涵言行无状,今当众施以薄责以儆效尤,罚脊杖二十,由太子亲自执行。”
整个御花园里,霎时间寂静得似乎只能听见风声。镜涵忍不住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镜辞,眼里带着些再也克制不住的惶然。
然而,镜辞却并未看他一眼,只起了身恭声道,“是,儿臣遵旨。”
虽也心知场合不对,镜涵还是低声唤了句皇兄,声音里隐隐有些委屈。
镜辞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也没有丝毫温度。
镜涵望向他的眼神亦毫不避让,直到片刻后,先前被派去传杖的启寿回来复命。
皇帝淡淡地以眼神示意启寿将手中刑杖交给镜辞,镜辞顺从接过,往镜涵身后的位置走了两步,沉声道,“不知道规矩么?去衣。”
这声音太冷了,镜涵只觉得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血都被凝住了一般,半晌才轻道,“镜涵……遵命。”说着,他动手除去了自己月白色的长袍,犹豫了一下又将中衣一并褪下,端正了跪姿挺直了脊梁,努力稳住声音,“请皇兄责罚。”
看着他张肩拔背的姿势,镜辞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却是快得任谁都发现不了。说实话,对于镜涵今天的行为,他是恼怒的。即便他可以了解镜涵到底是心善,不忍见那小宫女送命,只是这宫中又何曾是良善之地,他尚且没有自保的能力,又何谈保护别人呢?更何况,不论教过多少次罚过多少次,镜涵这孩子似乎就是永远都这么沉不住气不知隐忍学不会以大局为重……
心下的这番思量完全没有影响手上的动作,楚镜辞很快扬起刑杖,带着风的一下狠狠地砸到了镜涵的脊背上。
耳边是一个小太监尖细地报数声,镜涵死死咬住了下唇,倒也没吭声。
镜辞不想多作耽搁,很快重新扬起刑杖,第二、第三下渐次落下,正欲挥下第四杖,却突然听见皇帝的声音,“镜辞,在这么多人面前,你可是还想徇私?”
这便是刻意地为难了,楚镜辞知道,自己虽然没下死手,但这刑杖,实在打得并不轻,刚刚那三下过后,镜涵背上已经是三道整齐的血痕。
然而,镜辞还是很快低了头,“镜辞知错,方才那三下,请父皇允儿臣重新罚过。”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镜辞握紧了手中刑杖,饶是心中再不愿,还是更添了几分力道。如此打到第十下,却是见得镜涵直直地扑倒在地。
镜辞知道自己下手的确是重了,镜涵又只是这么直直地跪着连个可以支撑的东西都没有,到底还是撑不住。他有心去扶,却终究只是冷了声音,“起来。”
镜涵以手撑地,很快重新跪了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露出痛苦的表情,眼里却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一层水汽。
见他重新跪好,镜辞稍稍稳了稳心神,刑杖再次落下的时候,依旧力道不减。
镜涵又努力忍了几下,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口中一片血腥味让他微微有些恶心,耳边小太监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报到了十六还是十七,镜涵只觉得眼前一黑,应当是再次倒到了地上,却是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着他背上微微渗着血的伤,镜辞有心求情,又难免踟蹰,若是皇上刻意为难,眼下还不如直接将后面三下打完比较妥当。
下一刻,却是见得楚镜灏上前两步径直跪倒在皇帝身前,“父皇,七弟已经得到教训了,还请您就此饶了他这一遭吧。”
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真的会有人出来求情,立在一旁的楚镜浔忍不住嗤笑一声,耸了耸肩只待皇帝喝退那不自量力的六皇子。
然而,片刻后,他只看见眼前人影一闪,走上前去的竟是平素连多一句话都懒得说的楚镜泫,“父皇,”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些天然的清冷,“儿臣认为,七弟已经受到应有的教训,加之皇兄先前所言不差,今日是如母妃生辰,如母妃宅心仁厚……”他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拜倒在楚镜灏身侧,“儿臣恳请父皇宽宥七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