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撇了撇嘴,不理。可不曾想过会被如此对待。她可谓用心良苦,哪儿有如此道理?
身边坐了人,他道:“……你现在……不比以前……不准再如此胡闹。”
“怎的不及了?”女子挑眉,看了看自己,“你这人真是奇怪,先是不许淋雨,也不许吃阴寒食物……我可没这般娇气。”
男子没答话,取出一枚小匣子。
“哪日心情好了,便吃一吃。”
清泱接过,也没打开看是什么,放进袖中起身。
“我该走了。”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平白无故失踪可得令村里人好找。
“鲔鱼毒未清,至少三月。”
女子神色懊恼,转过身来。“可不行。我回去有事。”
“村里有了新的教书先生。”
“不是这个。”女子想了想,问道:“我呆多久了?”
“半月。”
她点点头,“……便再呆三月,活着是件大事情……”
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倒把白色的人逗笑了。
“可要出去看看?”
“之前看过了。”
走了半个时辰,脚有些酸。这河底,太大了。
“为何这里没有其他妖?”
“有,不多。”
“我只见到你。”
“白天睡觉,晚上才看得到。”
“什么妖?”
“你想看什么妖?”
“不知道。没想过。”
“现在想想。”
“龟妖?虾兵蟹将也是好的……”
“晚上领你去热闹处看。”
“会像画折子上那般吗?”
“如何?”
“唔……人身虾尾,螃蟹妖的手是大钳子。”
“……看不到。”
“戏本里都是这样演的,为什么不一样?对了,你是鱼,什么鱼?”
“鲔鱼。”
“毒死我的那个?”
“……嗯。”
“你的肉可真难吃。”女子因为想起什么皱了眉。
身旁的人停下来,似笑非笑。
“你怎知我的肉难吃?”手伸到女子面前,“咬一口。”
女子瞅了瞅那晃眼的笑,嘴一张,狠狠磕了下去,一张脸皱上了,这可是剧毒,不要命了。赶紧从袖里掏出小匣子来,取了一颗吞了。待吞下肚里,面上表情才缓和了。
男子的眼角溢出笑来,更加晃眼了。手上的牙印很深,可见是用了些力气,袖子滑下来遮住了,他道:“走吧。”
两个人便又逛起来。
走到一处,清泱停下来,问道:“这儿是河底,为何有海类植物?”其他地方都是零零散散一点儿,唯独这里,让人恍惚有错觉进了海里。大型珊瑚礁,珍珠贝,巨大的海草……
“从海龙宫移的。”
“谁住在这里?”
“河神的妻子。”
清泱连忙退出来。
“你可真胆大包天,河神娘娘的房间也带我进去。”
白衣的人将她牵进去,牵着她的手温暖干燥,暖暖的。
“无碍,今日河神不在。”
“河神娘娘呢?”
“和河神呆在一起。”
“去哪儿了?”
“凡间。”
“去凡间做什么?”
“玩儿。”
“他们感情很好?”
“嗯。”
“可真胡闹。”
“为何?”
“扔下这么大条河跑去人间玩儿,还不胡闹?”
身旁的人笑了。
“河神可不像凡间的皇帝有那么多事情处理。”
“那要河神来做什么?”女子撇撇嘴,转过一条长廊,两个人都不走了。
“为何这里是这个样子?”她问。
一片荒芜,绵延数里,一眼望过去寸草不生,莫名使人压抑。数丈之外是一棵枯了的树,又高又大,嶙峋的老根露出地面,不长一片叶子。
“没人打理。”
“为什么没人打理?”
“不知道。”
女子也不再问,向那棵树走去。
“如果这里搭两根绳子下来,系上木板,可以做秋千。”她比划着一横长的粗枝丫,说道,“简直就是为做秋千长的。”
然后便直直的望着一旁的人,也不说话。
男子手一挥,那里便出现了一架秋千,古藤架,寻常木板,刻着水纹。女子笑了,围着转了转,又走远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走吧。”
“河神娘娘回来若见了这遭景象,保不得会气你们这些,若见了那秋千,说不定就不气你了……”
两个人离开,脚步声渐渐远了。
到了晚上,河底的珍珠闪闪发亮,像凡间的油灯,万家灯火,甚是迷人。
“为何我还是没看见人?”
“闭眼。”男子说着将人裹进怀里,白光一闪,便不见了。
当清泱重新睁开眼时,耳边的叫卖吆喝声让人精神一振。她朝四周看了看,抬头望着那人:“河底也有这般闹市?”
“仿着人间做的。”
女子从人怀里出来,望了望街上的人,有点失望,“妖和人没什么区别。”
男子牵着她走,十指干净修长,好看得紧,笑,“每只妖到了一定修为都可以化作人形,自然看不出区别。”
“若他们不化呢?”
“便是本来面目。”
“什么本来面目?”
“蚌是蚌,虾是虾。”
“他们吃人吗?”
“嗯。”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有我在。”
“你也是妖。”
“噗嗤——”旁边有人笑了。
清泱侧过身去,发现是一个卖簪子的姑娘,水灵灵的,很是好看。
“买簪子吗,姑娘?”
“不买。”
“买一支吧,人间的玉做的。”
“我有簪子。”说着便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扬给她看。
“好丑。”那姑娘不客气的嫌弃道。
是不怎么好看,既没打磨,也没雕什么花样,像削尖的细木桩子。只是被主人用得久了,很滑顺。
清泱也不在意她的嫌弃,挽了头发插上去,拉着人要走。走了一步便因手上传来的阻力定住了步子。
“这支。”白衣立在摊子前,扫了一眼,拿起一支,将人扯到身前来,取了木桩子,替她重新挽上。那是一支深红色的流云木簪,有淡淡香气,样式很是朴素,簪尾细雕着简单的水纹,寥寥几笔,低调温润。
“五十两。”卖簪的姑娘笑眯眯的望着人。
女子皱眉,男子放下银两,拉着人走。
“这簪子可不值五十两。”她望了望手里的木桩子,“还没它好。”
男子不回答,两个人慢慢走着。
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搞个闹市本就为了好玩儿,街摊上的东西都是去人间最有名的地方淘来的,那支流云簪是上百年的小叶紫檀,卖五十两,算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两个人逛到一处,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红轿子,吹锣打鼓,最前面是穿一身红衣服的男子,骑着马,胸前戴着大红花。
“娶亲?”两个人随着人群向街边站。
“抢亲。”
这时候,迎面单枪匹马来了一个人,一身蓝衣,好不俊俏。他从马背上跃起,足下借着马头,一下子便飞到新娘轿子顶,新郎见此一跃而起,手中射出一道青光,直击蓝衣面门,那人侧头躲过,矮了身子,向下一滑,一道蓝光闪过,便进了新娘轿子,倏尔又出来,怀里抱着昏睡过去的新娘,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年年都被我抢到,谢二,你可服输?”
“我若认真迎战,冥五,你可不会这般容易。”新郎笑道,也不在意自己的新娘子在另一个男子怀中。
“没意思,你们就不能多抢一阵吗?”怀里的人也不装睡了,一把扯下红盖头,露出一张美艳的脸来,“没意思没意思,以后再也不玩儿这一出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这是个什么意思?”
“自是仿的人间。”
“连这个也要仿?”
“这里的人不成亲,两情相悦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其他人干扰不得。”
“妖界都这样?”
“这里是这样。”
“河神规定的?”
“河神娘娘。”
“为什么是河神娘娘规定的?不是女子不能参政吗?”
“那是凡间的规矩。”
“嗯,我也觉得有时候我们的规矩不好。”
“谢二,那里有个美人!”
身后似有什么东西袭来,她回过头还没瞧清楚便被人捞上了空中,红衣人箍着她,向对面望去,笑吟吟道:“冥五,可不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如何,身手可比你快上一些?”
蓝衣男子点了点头,“是比我快上一些。”说完瞧了对面人怀中一眼,身形似顿了顿,“你好自为之,谢二。”
话才落下,一道白光闪了过来,蓝衣男子提起全身戒备朝后退,堪堪躲过,衣摆被白光擦过,焦了。
这边,红衣男子还未见人动作,手臂里便是一空,更盛的白光朝他扑来,根本避无可避,看样子出手的人是动了杀意,人被白光击出数十丈远,“哇”地喷出一滩血来。男子似是明白了什么,忍着五脏六腑火灼似的痛,爬起来跪下了。
那白衣看也未曾向这边看上一眼,掳着人一眨眼便不见了。
红衣女子将人扶起来,向蓝衣道:“可曾看清楚了?”
“七分。”
“哎……”
两个人快速飞着。
“可别再让我被人抢去了。”女子说道,“他们若发现我是人,把我给吃了,你便又欠下一条命,下一世我怨你,可不让你还债。”
“嗯。”环着她的手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日两人去了水狱。
“来这里作什么。”
“听故事。”
水狱里都是些孤魂野鬼,执念太深,无法往世,都是溺死在这条河里的人。不,曾经是人。他们怨念太深,死了没去投胎,在他们死的那一天飘出来去害河边的人。被关在这里的,都是害过人命的。
解开心结,让他们得以往生,是管水狱的人做的事情。
“你是狱头?”
男子不答话,两个人走进一间房,那人说:“……你走吧,我还不想投胎。”
清泱侧过头看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白白净净,坐在一边,茶几上摆着花布包袱,一双眼阴沉得吓人。
“这儿又不是你家,你干嘛不走?”清泱问。
“等人。”
“等谁?”
“爱我的人。”
“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我爱的人。”
“你既然都知道他不爱你,干嘛还等?”
那人一瞬间面目狰狞朝她扑来——“他爱我!”尖利的指甲在要刨上人的时候,生生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住了,硬是不能朝前一分。她用尽全身力气朝这边撞过来,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了。女子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他若过了河,瞧不见我,自然是要回头寻上一寻的……我若投胎走了,他回过头看不见我,定要着急……”
她和心爱的人私奔,被村里人发现,两个人逃啊逃,逃到这河边上,眼看着身后的人就要追上,两个人对了一眼,便一齐跳下河,努力朝河对面游,起先两个人的手还是攥在一起的,后来她被河草缠了脚,身子朝下面坠,牵着她的手不知怎的就松开了,她抓了几下都没抓住,她努力想向上游,越努力草缠得越紧……
怎么能甘心?她愿意为了他抛弃生养父母,做出私奔这样让家里人蒙羞的事情来,到头来,却被河草缠了脚,溺死在河里。那个她为之放弃一切的心上人,却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抛弃她独自逃了。
如何甘心?
她不甘心呐!
黑色的人裙摆一撩,不甚在意的也坐了下来。
“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眼睛猩红的人朝这边望来。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们村儿山那边的村里有一穷小子带着他心爱的姑娘私奔了,那姑娘在过河的时候被水草缠住了脚,眼看就要沉了,那小伙子拉着姑娘跑,已经跑了好几里路,过河的时候已经快没力气了,他是知道自己没力气过河了,他看见姑娘一直往下沉,心里很着急,又看见追他们的人就要到河边了,他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索性赌了一把。他放开姑娘游了回去,跪在岸边求那些人救心爱的姑娘。村里的人无法忍受这样败坏名声的事情,男子一直磕头,冷得发抖。那时候的村长说,‘一命换一命吧,你们两个做出这样的事情,活不下两个人的’。后来男子就死了……”
“……那……那个姑娘呢……”女子的声音在抖,眼角流出血来,十分渗人。
“不知道……可能活了吧……”
“……活了吗……她活了吗……”女子哭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你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
清泱望着渐渐变白的人,偏了偏头。
“……说到底你只是不够爱他。”
女子抬起头来。
“还要怎样爱呢……清白给了他,父母不要了,名声不要了,连命都给了,还要怎样爱他……”
“那为何当你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却怨他呢?你现在晓得他那时候为你而死了,却又愿意投胎了……你爱着他,和他爱不爱你,你在意的是哪一个?”
女子不说话,手抚着花布包袱,那白光却淡了。
身后有双手放了上来,清泱仰着头看着旁边穿白衣的人。
“贪、嗔、痴、慢、疑,佛偈五毒,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念,你爱他,爱到浓处,便会起贪,世上没有一物,可以躲过爱而不得的怨,恨而不偿的痴,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神,引出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因为爱恨嗔痴?正是因为这股由爱而生的怨,他才愿意等你六世。”
“他?”女子抚着包袱的手一下子抓紧了。
“你不愿投胎转世,他又何尝愿意?”男子叹息一声,“……去吧,他在奈何桥边,五百年了……”
白光一点点散开来,女子消失了。
清泱坐在地上,逗着游来的小鱼儿。
“尽胡闹。”男子将人拉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我说的可有道理?”
“瞎说。”
“我便是这般想的。若我心上人能活下来,他弃了我也是能原谅的。”
牵着她的人不语,两个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我不会弃你。”
“永远不会。”
身后的人呆呆的,跟着人走,过了好久才觉得脸烧。
这可不对,我说的是心上人,可不是他。
“去哪儿?”
“回家。”
“篱笆院子吗?”
“你住的地方。”
“哦。”
两个人回到清泱第一次醒来的地方,吃了饭,坐在珊瑚礁上瞧河底的景色。
“这些珍珠是真的?”
“嗯。”
“为何大得像夜明珠?”
“长了数百年,自然大。”
“成妖了吗?”
“未曾。成妖的珠自是不会呆在这里的。”
“我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吗?”
“嗯。”
“可曾霜降了?”
“再过三日便立冬了。”
“唔,时间可真快。呆在这里倒不觉得冷,人间可曾下雪了?”
“下了。”
“想看雪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
“大雪前能回去吗?小乌龟该冷了。”
“嗯。”
两人不说话了。
报了恩,自是没什么理由再去人间了。她想。
水狱里有一个三岁女童,不会讲话,整日摇着手里的小鼓。心里有魔障的人,听了那鼓声会头疼,甚者七窍流血。她整日折磨水狱里的人,没人可以让她停下来。
清泱坐在地上,和小孩儿平视。
“你可真闹人。”她伸手扯了扯小孩儿脸蛋,小孩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她一笑,手里的鼓没有停,那肉嘟嘟的小手摇啊摇,小木鼓发出轻轻脆脆的声响。
“你娘不要你了吗?”
她点点头。
“你恨你娘吗?”
她点点头。
女子摸了摸她——“小不点儿,你懂什么是恨吗?”
她摇头。
女子笑了——“真乖。”
“你记得你娘的长相吗?”
小孩儿点了点头。
清泱拿过小鼓把玩,学她一般摇——“咚咚咚、咚咚咚……”
“可真好,我便记不得我娘长什么样子。”
小孩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唔,我没见过我娘……听说生我的时候死了……”
小孩儿扑过来抓她的手。
“为何你摇鼓的时候外面那些人要痛苦?”
小孩儿摇了摇头。
女子摇鼓的力气大了些,她瞧了瞧外面毫无感觉的那些人——“你看,我摇的时候他们就不痛苦……”
小孩儿望着她。
“这就是你的恨。”她一边漫不经心的摇,一边说,“你恨你娘丢了你,可你不会说话,只能把自己的恨放进这只鼓里,每日摇,每日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