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一把甩在床边,他霍的站直了身子,犹如受了伤的困狮愤怒的来回走动。他眸中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嗜血、危险,高大的身躯却仿佛玉山将倾。我的心狠狠一抽,慌忙就要爬起来过去扶住他。刚刚一动身子,他已在落地窗前立定,外面的阳光太猛烈,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已经从适才的失控中平静下来,可这种平静却散发着更加悲伤、绝望。他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蕴茹,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这里生根,霸道的占据了全部的位置。我从来不信前生轮回之说,可遇见了你,我真的相信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下你的,为了你,我可你忍受一切,哪怕是不公和陷害。我们结婚前,你母亲找我详谈了一次,她让我放过自己,也放了你。你母亲说,‘蕴茹太倔犟,她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本就不应该良善多情,可她偏偏那样的珍惜血脉亲情;蕴茹也太执著,她的世界黑白分明,这样的浊浊尘世,她偏偏坚信公平正义。你们这样一份已经带上亏欠的感情只会让她窒息,只会逼她愧疚的离开你。可以预见的悲剧又何必让它发生?’我从那一刻做下了决定,我要将事实的真相永远的掩盖下去。我可以赌上一切,唯独不能把你当成赌注,我不能让你离开我这种事有一丝一毫发生的可能!”
这就是他无论如何不肯解释我们之间长达十年的误会的原因了,告诉了我骆清珏和骆翎的来历,就无法回避当年那桩无头公案。退回十年前,我绝对不可能明知自己的父兄是陷害庄恒的主谋还坦然与庄恒生活在一起。长久以来,在我的心里爱情是不能含上任何杂质的,婚姻的双方用来交换的只能是爱。
母亲说我倔犟、执著,实在是缪赞我了。说白了,傻到极点。
他的声音陡然放轻,眼神越发空洞,悲苦夹杂:“在内地的监狱,我等于是从生到死走了一圈的人,我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可以刚强到承受所有磨难。然而,面对你,蕴茹,我竟然发现我输不起,我真的怕了。我宁可你不理解,宁可你怪我薄情寡义,我都不能把事实告诉你。有时看着你疯狂的工作,试图忘却我们之间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另外的女人,看着你在孩子们面前对我强颜欢笑拼命掩饰伤痛失望,我都恨自己。是我费尽了心思把你留在身边,强求了一段生命的奢侈。可是,蕴茹,我没法放手啊……”
他说,他没办法放手;他说,他赌上一切就是不能赌我;他说,他输不起。
面前的他颓然摇着头,步步后退,退无可退。我泪流满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拳头放在齿间,生生咬出道道血痕。
猛然之间,他抬起面庞,远远的望着我,凄然一笑,“我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一天。蕴茹,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要爱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我要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我不安的感觉疯狂的涌上来,脱口而出:“不要,庄恒!”眼前的他已经狠狠地一拳,捶上了自己的胸口。伤口崩裂,殷红的鲜血瞬时染透了他雪白的衬衫。我发疯一般向他冲去,摔倒在床下,爬起,再摔下。在接触到他冰凉的手的一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握着我的手将我带进怀中紧紧抱着再不肯放开。
我感受的到他气息纷乱,触手处涌出血的温热。我只能拼命用外力按压着他的伤口,转头大声叫:“来人,快来人……”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勉力强撑着,不肯松开我。
我再也没办法支撑那已经破碎的坚强伪装,我听见自己从心底发出的哭喊:“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啊,庄恒,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啊,你这个傻子……
他不胜疲惫的一笑,决绝的让我震撼,“爱你成了习惯,除了你,我还能爱谁……”
第57章
“太太,您在这里。”
我恍惚着抬起头,正好对着女儿毕业典礼时拍下的照片。高高的学士帽,宽大的学士服,她一手举着金丝带环绕的证书,一手挽着庄恒,那么灿烂的笑着。按动快门的人是我,这是我甚为得意地一张作品,被宇儿放得大大的挂在床前。
这是宇儿的房间,女儿爱玩摄影,卧房的墙壁上大大小小挂的全都是她在世界各地背包游时拍下的照片。我以前并不爱看这些,可现在,这是女儿留给我的全部。
从宇儿离开,我就不敢踏进这间房门一步。今天,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来看看,来看看。
明天,明天就是她的葬礼了。这是广宁寺的高僧和命理师们共同算定的日子,他们洋洋洒洒的向我和庄恒解说了成篇的理由,我只听明白了一句,同意了这个安排。
他们说,这会保佑庄小姐来世康乐平安。
记得我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庄恒在我手背上轻拍了几下,叹息着自言自语,“但愿吧,这便够了。”
我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唤我的人是红云。她站在我面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头低着不敢看我。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先生醒了么?又发烧了么?去请崔医生。”
庄恒的伤口裂开又重新复合,总是反反复复的发着低烧。那天的情形现在想来都后怕,楠儿第一个冲进来时看见浴血的我与庄恒震惊的直直一跤摔在门边,失声大叫:“医生呢?快把崔医生他们都找来!”
我与儿子一起把庄恒扶到床上,庄恒依然握着我的手片刻不松,望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嘴唇,我哭倒在他身边,一遍一遍的对他说,“qǐζǔ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你赶我,我都不放开你。你撑下去,一定要好起来……”
几个医生忙了大半天才算把庄恒的情况稳定住了,面对我们这样一对夫妻,他们恐怕全都无奈了。末了,特地赶过来会诊的曾华成把泪眼婆娑的我拉到一边,“蕴茹,你们都不容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只能更加坚强,更加珍惜。你和庄先生都请保重。”
我连连的点头,躺着输液的庄恒倦极的昏睡着,我守在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从此以后,我只是庄恒的妻子,我只为庄恒活着。
那天庄恒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伏在他身边,任谁说什么我都不肯离开。我听着他的心跳,触着他的脉搏,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他,我的生活何以为继。猛然惊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多少的风风雨雨,多少的恩恩怨怨,我们彼此已经纠缠的太深,太惨烈,爱的无可自拔。
我看着他睫毛微微颤动,稍稍皱了眉头,慢慢睁开双眼。四目相交,浑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心中俱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感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牵了我的手,轻轻说,“来,上来陪我躺躺。”
我心有余悸的轻触他的胸膛,望着他道:“你可不能再吓唬我了,以后绝对不许了。自己的身子也能这样折腾?你存心要吓死我是不是!”
他嘴角微微上扬,又闭目歇了歇,方才晃着我的手道:“我们就算扯平了不是。看你以后还说不说那样的浑话,嗯?”
我愣了一瞬,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正有些不悦的看着我。我将头枕在他的肩颈边,喃喃的道:“我不会了,再不会了。从今往后,你再也别想让我离开。这辈子我都死死的缠着你,缠着你……”一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打在他的肩上。
他稍稍动了动,支起身子来察看我。我不愿让他见到我流泪,避转了头,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望着我的眼神俱是疲惫的怜惜,带着些温热的手掌摸索着替我拭泪,半晌低声说,“还要哭么?这些天你可哭得太多了,听话,歇一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挣扎着坐起来,扯着他的衣袖,急迫的对他说,“你保证,你给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身体不舒服绝对不许瞒着我。你,你这次居然一个人就去把手术动了,庄恒,再有这样的事,我,我就……”
我正想说,我就照原样在自己身上也来一刀!说还没有出口,他已经把我搂进怀中,一字一句在我耳边说,“我答应你。以后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你看着我便是。”
我将手环在他的腰间,任他抚着我的发丝,再不说话。
再怎么强撑,庄恒的身体毕竟是大不如前了。一场大手术,紧接着便是女儿出事,我似颠似狂,万千的伤痛一齐压在他的肩上。那天的事情之后他每天都得打点滴,庄氏的事情大都交给宋天明他们处理,就是女儿的后事也由楠儿主持着在办。每每醒来同我聊不多一会儿,便又疲倦的睡过去。
适才我便是见他睡了才到女儿的房间来坐着的。如今红云这般不安的站在我面前,我立刻担心的站起来,就要回到卧室去。
“不是的太太,先生还睡着呢,崔医生刚刚还去换了药。”红云急急否认,竟上前来扶着我的手。我皱眉看了看她,她赶紧往后一退,又低下了头,紧张的绞着衣服边。
“说吧,什么事?”我望着她,这丫头倒是很少这样没规矩的。
她抬起头望着我,有些吞吞吐吐,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是……是福庆姐……”我猛然一惊,是阿,都多少日子没见到福庆了。宇儿出事之后我几乎崩溃,这两天又守着庄恒放心不下,我都把福庆给忘了。恍惚记得宇儿最后的时候还提到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大小姐出事后福姐就跪在庄园的正厅前面,谁劝也不肯起来,她说这是她的罪过,她什么要求也没有,就想见您一面。狂风暴雨的她也不管不顾就那么跪着,支撑不住晕了好几次,醒来还是不肯走。您一直病着,先生传下话来,让守卫强行把她拖回后屋,派个医生给治治。可从昨天开始,她什么也不肯吃了,保安看着她,不让她出来,她就在自己屋里跪着。太太,这样下去,福姐就快不行了啊……”红云边哭边说,双膝一弯跪在我面前,“太太,先生和大少爷都吩咐了,不能让您操心这事,可是只有您能救福姐了,太太……”
我腾的一下站立起来,“你说什么?她人呢?”
“还在屋里跪着,我看实在不行了,才忍不住来求您。”红云已经泣不成声。
我挥了挥手,对红云说,“你起来,带我过去看看。”
好几天都不曾下楼了,我与庄恒一直都在主卧静养,与外面的世界仿佛都没有了交集。庄园的下人们尽皆肃穆,忙碌却不失条理的准备着,将窗帘、地毯、家具都换成了素色。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在红云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阶梯。见到我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轻换了声,“太太”便垂手退在一边。
一楼的正厅之中,楠儿与黄兴在低声交谈,还有一道着黑衣的身影静静立在一边,不时轻声指点着下人布置摆设,是乔沁。她先瞧见了我,有些吃惊的唤了一声,“伯母!”楠儿同黄兴一齐抬头,楠儿过来扶着我,“妈,您怎么下来了?”
我冲乔沁微微笑了笑,“辛苦了。”
她有些脸红的道:“应该的。阿姨,您身体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环顾着四周:“都准备好了么?”
“差不多了,伯母,这是庄氏治丧委员会安排的程序和整理的致敬人员名单。”她双手将一本深蓝色手本递给我,“庄楠原说晚一点拿上去给你和庄伯伯过目的。”
我稳了稳手,虽然本能的抗拒,依然接了过来。一页页的翻过,每每翻动我的心都如被钝刀一下一下的拉着。想要来参加丧礼的人很多,庄氏资助的各慈善团体、港协辖下的各志愿协会,乃至庄氏有生意来往的企业集团等等都要来为宇儿送行,以至于楠儿他们不得不按等级分类排名,分三天接受致意。
我摇头苦笑,真不知道,他们来送别的究竟是庄宇还是庄恒的女儿。
“宇儿最喜欢玫瑰和郁金香,让鲜花伴她长眠吧。”我对楠儿嘱咐,那条路太孤单,太凄凉,我只能在最后一程送女儿最后一点人间美丽。
“是的,妈妈。花明天一早会有专机从荷兰运达香港,您放心。”
我按膝站起,“我到外面散散,这个不必再拿给你父亲看了。”庄恒再看一次,无疑再痛一次,何必。“你父亲醒了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那我陪您,或者让乔沁陪您?”楠儿答应着对我说。
“不用了,你们好生打点着。红云陪着我就行了,就在庄园里面还能丢了不成。”说罢我抬脚出了正厅。
庄园的副楼有专门拨给福庆居住的套房,我心里着急,步子也越迈越快。到得跟前,门是敞开的,果然如红云所说,两个保卫一齐守着。见了我很是尴尬,却齐刷刷的行礼:“太太好。”
我有些不悦,福庆又不是犯人,弄这样的阵势要干什么!身边红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轻轻地解释:“大少爷怕福庆姐寻了短见,也怕再出事,就派了人日夜守在这里。太太,您瞧,福姐还在菩萨像前跪着呢。”
不必红云说,我也看见了福庆。
就这几天的工夫,她瘦了一大圈,不胜孱弱的跪着,一阵风就能把她掀倒在地。
我轻轻地唤了声:“福庆。”
她的背猛地一僵,半天才敢转过身来。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熬得涣散无神,只在见到我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焦距。嘴唇已经干裂发青,垂在身子两边的手不停的发抖。她难以置信的盯着我,慢慢发出两个字,干涩的让我耳膜震动,她喊我,“小姐。”
我挥手命红云和那两个保卫统统退出去,反手把门关上。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到福庆手脚并用的向我爬过来。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这是跟了我半辈子的人了,是我在心里把她视作亲妹妹一般的人了。怎么一夜之间,我的所有亲人都受到了伤害,而我竟然连个原因都不知道。
我急行了几步到她面前,“福庆,你起来,有话我们慢慢说。”说着我弯腰伸手去拉她。她却向后避开了我的手,连连道:“不,不,小姐,我跪着就好,您不要管我了。”许是这些天都没有行动,陡然使力,我的头一阵眩晕,腰间更是刺骨的酸麻。我的重心一落空,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福庆大惊失色,想要将我扶起,可她的膝盖早已经跪的麻木,也只能摔在地上,无奈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拉对方一把的力量。我在她焦急的眼眸中看见了有些狼狈的自己,竟无缘故的心中一轻。福庆是紧张我的,她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加害我。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都坚信这一点。突然间想起母亲对我的评价,太倔强太执着。在经历了这样多的失望之后,我还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愿意相信人间有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致命的缺点,就算是,我也认了!
福庆仍在咬牙努力着要将我扶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粗糙的手,带着几分无奈道:“福庆,算了吧。这样坐着也挺好。”
“小姐,地上凉,您受不得的。”她就要哭出来了。
“你都在地上跪了三天三夜了,我就不能坐一会儿?”我打断了她的话,“今天既然我们谁也站不起来,那就这样,我们聊聊便是。”
她听了我的话,颓然泄了那口拼命提着的气,不吭声的跪坐在一边。
“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来了,我第一次在酒房遇见你,你二话不说就朝着我磕头,可是把我吓坏了。从那以后,你没少给我找酒喝,还背我逼着陪了几次是不是?”我眯着眼幽幽的回忆着,脑海中混混糊糊闪现那么多过往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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