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亮。那重重的笔迹,把封面双层纸也印下了条条小沟。打开第一页,是一首手抄的小诗:
天上星,亮晶晶,
我站村后望北京,
北京有座大楼房,
爹住楼里想亮亮!
字迹比门上、窗上的粉笔字要工整得多,看来是新近写的,只是最后那个大惊叹号,歪歪地快平躺了,一定是写累了的缘故。
这一笔一划拼成的方块字,凝聚着一个农村孩子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方涛正在细心欣赏,海亮从门外进来了。他的外貌还是不佳:头发灰蒙蒙的,衣服上沾着泥斑,膝盖上又是两个磨破不久的窟窿。他是奶奶叫回来的。奶奶已告诉他爹爹回来了。但他一见到方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他偷偷瞥了一眼两只不大干净的小手,站在门边怯生生不敢进来。他一定还想着去年方涛打他的情景呢!方涛心头一热,大步跑过去,一把抱起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连声说: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来。方涛以为她是给孩子们改作业误了钟点,联想起郑叶爱人的不幸遭遇,劝她以后宁可把作业本带回家来改,也不要摸黑走路。但柳霞苦笑着告诉他,就是没有作业本要改也回不来。校方有规定,为了限止“资产阶级法权”,教员不允许在贫、下中农收工以前离校。
柳霞解释着,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担、长绳就往外走。
“哪去?”方涛问。
“挑柴。生产队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来时,远远望见地头留着两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么也没有人给捎来家?也不通知一声?”
“哟!好大的口气。”柳霞笑笑,“你是什么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一块去,我带上手电。”
门外,朦朦胧胧还有些亮光。过了桥头,果然能望见河东地头似乎堆着两堆柴。两人快步过去,拿手电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数量。
柳霞把小纸撕下,放进口袋,熟练地用长绳把棉秸捆成两大捆,轻轻插上扁担。
“霞,我来。”
“不用。你长年坐办公室,一下挑这么多,不习惯的。”
“那你,你不太累么?”
“累?傻。你不在家,我还不一样干?”柳霞顿了顿,继续说,“有你在旁边,我就满足了—;—;心满意足!”
柳霞说着就蹲下身,肩贴扁担一顶,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着手跟你走啊?”
“给你个任务,给我照路!”
方涛赶紧打开手电,紧随在柳霞身后执行任务。
小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着,寂静的田野里,只听得柳霞清脆的声音在响:
“傻,照路上,别照我的脚。”
“傻,一下子又照这么远,我是千里眼哟?”
“好!涛哥,完全合适,这回可以给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电光干吗老晃?傻,你不专心打手电,老看着我干吗?”……
柳霞的话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挥着方涛,温柔、亲切、有时带着甜甜的责备。小星点点。月儿象一弯银钩挂在西天。扁担在淡淡的月色星光下一闪一闪,两捆棉秸也在扁担两边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柳霞微微仰着脸,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赶,任晚风轻轻地掀动着耳边的散发。脚踩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亲爱的霞,今夜的你是那么精神、那么快乐、那么活泼,而唯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后面给你打手电。……”方涛默默地想着,眼睛模糊了。
深夜,临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涛身边,调皮地一笑,说:??“等着,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象小鸟一般飞跑到衣箱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用脑袋顶着箱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走到床边,把包裹放在床上。包在外面的是一条她结婚时用的花头巾。打开头巾,还包有一层纸。柳霞瞥了方涛一眼,甜甜笑着,背过脸,用身子挡住方涛的视线,迅速打开纸,又猛地回过身,说声“看!”,把一件天蓝色的毛衣捧到方涛眼前。
“毛衣!又给我织了一件?霞,你真好。”方涛高兴地说。
柳霞打开毛衣,双手执平贴到方涛胸前,深情地说:
“涛哥,这是我给你的,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
“霞,说什么傻话。我身上的毛衣、毛背心,那一件不是你织的、你给的?”
“不,这一件跟过去的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完完全全我送给你的毛衣!”
柳霞告诉方涛,这是她第一次拿到代课工资后买了毛线给方涛织的。过去,毛衣虽是她织的,但毛线都是方涛寄回的钱买的。她虽然也挣工分,但最多抵点口粮钱。而今天,她也拿到工资、拿到现金了!她也可以用自己挣的钱买礼物送给方涛了!
柳霞的脸红红地象天边的朝霞,她激动得说话时也有点微微喘气。
“涛哥,快穿着试试,看合身不?”柳霞说着亲自帮方涛把毛衣套上身。
毫无疑问,完全合适。
柳霞笑着,久久傻笑着。
方涛心里又高兴又酸酸地不太好受,他紧紧地搂住柳霞,用他整个的身心。
“霞,谢谢你。可你得答应我,以后,在钱上面,再不许分你我。”
柳霞没有说话,但冲着方涛微微一笑,把脸埋在方涛的胸怀里。
柳霞笑得多美!那羞怯的、深情的一笑,仿佛把小屋都照亮了。方涛的心暖暖的。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柳霞时,柳霞望见蛋糕时露出的羞怯的、天真的一笑。
“呵,我的霞,你依然是那样可爱,你还是我多年前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方涛喃喃自语着,眼睛里滚出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他不知道这是由于激动、兴奋,还是由于辛酸?……
第五章
绚丽的火花稍纵即逝。第二天早上,迎接方涛的即是一场惹人恼火的吵闹。
方涛正在吃早饭,门外忽然象砸开了锅一样吵杂。在“噼噼啪啪”的竹木倒地声中,暴发出一个女人尖利的叫骂声。这是隔壁朱阿二妻子的声音。原来,方涛家又“得罪”了她家。早晨,方涛的母亲在屋门前搭架子晒被褥,一根横竹竿子伸到了阿二家的地界内。这还了得!阿二妻一下子冲出来把架子、竹竿、被褥掀翻地上。方涛母亲跑去阻拦,也被她推倒在地。阿二妻仍怒气难消,随之又杀气腾腾朝方涛家门口冲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喊叫:
“好欺侮人哪!男的一回来,就神气活现啦?占着人家的墙不算,还要霸人家的地皮?什么臭知识分子、臭娘儿,我可不怕你们!”
“有话好好说,别这样不讲道理。”方涛走出门,压住火对她说。
“什么?我不讲道理?放屁!是你们装穷霸墙,还是我不讲道理?仗着从大城市来,想欺侮我贫下中农妇女?真正的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
其实,阿二妻老家的家庭成份既非贫农,亦非下中农,父母是无业游民。她不是本地人,十来年前,由于在家乡行为不检点混不下去,才跟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盲流来到这里。凭着她有几分姿色,终于被贫农朱洪的二儿子选中。夫贵则妻荣。这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代更不会例外。阿二妻因此身价百倍,成了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革命派”。
有了响当当的身份岂可没有响当当的神态?你看她,一排龇咧着的黄牙、乱蓬蓬的长发、伸过头顶的利爪般的双手,加上那腾身扑过来的姿势,是多么威武吓人。随着她的脚步,团团泥尘卷上半空。方涛真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从什么古穴中钻出来的不祥之鸟。但事实当然不是。你听,她左一个“资产阶级”,右一个“臭知识分子”,吐出的又分明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半期中国大地上最时髦的语汇。
方涛岂敢与她纠缠,不住地往旁边闪让。谢天谢地,她似乎对方涛的表现已感到满意,不再理会方涛,从方涛的一侧一冲而过,继续往屋里闯去,口里仍喊叫着:
“滚出来!滚出来!靠男人挡架,挡得过去?”
方涛明白,她是在找柳霞。她以为方涛昨天才回来,今天柳霞一定会请假在家。清早,方涛倒也曾劝柳霞托人给学校请一天假。但柳霞说:“代课教师让人代课,象话吗?”故在一小时前就去学校了。
阿二妻形势估计错误,扑了个空。她悻悻然往屋里吐了一口痰,慢慢退出来:
“哼!想躲,看你能躲到那一天。要不顺老娘的心,有你好看的。”
方涛强忍怒火,注视着这个柳霞多年来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的邻居,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还算好,女将只是孤军奋战。不仅朱阿大夫妇躲得远远的,就是外号“剌头”的朱阿二,也挺沉得住气,老婆那样声嘶力竭喊冤,他却不露一面。
朱阿二是个“实干家”,到拆房子那天,才大大地露了身手。你看他,不偏不倚,就蹲在正对着两家合墙的屋面上。嘴里,叨着一支过滤嘴香烟;两边耳根上,还各夹着一支。油光光的头发,在北风里纹丝不动。朱阿大他们在忙着拆砖搬瓦,他却蹲在那里悠悠然闭目养神。但是,他决不是偷懒。等到自家屋面上的瓦片搬光后,他马上卷起袖子,抡起板斧,大拆起栓子、横梁来。那“乒乒乓乓”的捶打,震得方涛家屋面上的泥屑、碎瓦片“悉悉索索”直往下掉。但他仍感不够劲,蹲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又猛吸了几口烟,突然放下斧子,伸手把靠着方涛家屋面的一根栓子猛力往上掀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方涛家屋面上的几张瓦片飞腾而下,带出一股烟尘。朱阿二慢悠悠地微抬起头,欣赏着张张飘下的瓦片,把脸一偏,嘲讽地看着方涛,那神态似乎在说:“你不是从大城市来的大知识分子吗?回来了又怎么样?一个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谁怕你?”
是的,他这时的架式,完全是一个大无畏的英雄。
方涛很想找他的爸爸朱洪队长评评理,但见不到他的影子。听说,他到外地参观去了。他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总是在外边开会呵,学“理论”呵,取“革命”经呵,自我介绍吹嘘呵,……马不停蹄。要见到他不比见一个县官容易。
其实,即使找到了朱洪又怎么样呢?有其父才有其子。朱阿二夫妇若不是仗着他的权势,哪里敢这样放肆!
吵杂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晚上,方涛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关上门,以求得暂时的清净。
但门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耳。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呀?”方涛问。
“是我,代理队长。”声音颇为威严。
是朱阿二。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公事。”
方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朱阿二走进屋里,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涛点了点头,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什么事?快说吧。”方涛说。
朱阿二看了看正在灶前洗碗的柳霞,说:
“今天我代表公社上级来,是为柳霞代课工资的事。”
“我的工资?”柳霞惊讶地回过头来说,“学校里不是已经发给我了吗?一月三十元。”
朱阿二泠泠一笑,说:
“一月三十元,想得倒美。拿着不觉得扎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涛问。
“什么意思?大有意思!”朱阿二清了清喉咙,说,“你俩都是知识分子,最近一定学过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吧。学是为了用!为了坚决限止资产阶级法权,生产队作出规定:本队社员到学校代课所得工资,一律收回作为生产队收入。生产队给代课的人另记工分。柳霞是妇女,按生产队标准一天记八分工,去除星期天,一月二十六天,计二十个整工另八分。生产队分红每个工三角,柳霞可得六元二角四分。已经多领走的,限定三天内交回;不能交回的,生产队划入私人借款,至时另收利息。”
朱阿二说得飞快,但字字清楚,计算也颇为精确,显然是一篇经过充分准备的檄文。
柳霞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啪”地一声,她手里的洗碗布掉倒了地上。方涛的母亲正在里屋哄孩子睡觉,也闻言吃惊地跑了出来。
“你们这种做法有法律根据吗?”方涛问。
“根据?”朱阿二泠泠一笑,“限止资产阶级法权,这就是最大的政治,最大的根据。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也不只是我们生产队的做法,全公社都一样!”
“那……”方涛的母亲呐呐地问,“那你家那位病哥哥的工资呢?”
“他是正式教员,病假不超过期限工资当然照发,生产队管不着。再说你儿子的工资,我们现在不是也没有扣吗?”
朱阿二说完,再不容方涛家人分辩,站起身,拔脚就走。
柳霞腿一软,跌坐到旁边的一只小桌椅上。桌椅“嗄吱”一声向后倾去,方涛慌忙走过去,把小桌椅和柳霞一块扶住。
“涛哥—;—;”柳霞无力地倒在方涛的身上,“涛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拿走了钱,还给一顶资产阶级帽子。我拿的代课工资是资产阶级法权?天哪!我是资产阶级?”
方涛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在朱阿二夫妻一类人自封为“响当当”的革命阶级的时候,柳霞被指为资产阶级受到盘剥,又有什么奇怪呢?方涛也很清楚,柳霞是聪明人,他懂得的,柳霞一定也懂得。
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柳霞翻起方涛的上衣襟,里面,正是她送给方涛的那件蓝色毛衣。柳霞紧紧抓着毛衣,手指颤抖着,眼睛里,泪水象雨珠沿着两颊“涮涮涮”往下掉……。
方涛家七拼八凑筹措了一笔钱,将合墙的另一半用高价从朱洪家买了下来,日子才算稍稍安生了一些。
但破屋越来越不经风雨了。晚上,西北风“哗哗”嘶叫着从砖瓦缝里往屋里钻,寒冷剌骨。海亮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未久就冻病了。起先高烧近四十度,随后又低烧不退,脸瘦得似乎只存下了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母亲也是三天两头感冒,脸色腊黄。柳霞忙忙碌碌,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候,人变得又黑又瘦,眼稍出现了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方涛清醒起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特别是海亮的状况,最让方涛虑心忡忡。按说,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他的教育也该提上日程。虽然倔强的孩子这两年很用功,看了不少小人书,认了不少字,但与城里的同龄孩子比起来,毕竟差了一截子。而且,方涛一走,柳霞和母亲两人一个没有时间照管他,一个没有精力照管他,任孩子拖着病弱的身子屋里屋外乱闯,也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方涛思来想去,感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回北京时把海亮带走。
他讲了自己的打算。柳霞和母亲虽然舍不得孩子离开,但也不表示反对。孩子听说后更是欢天喜地,天天晚上缠着方涛打听北京的样子,又大又圆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分外活泼、精神。
但方涛却很快又动摇起来。愈近回京日期,动摇就愈厉害:一个在北京没有户口的孩子,如何生存呢?就算有同事的接济,方涛是一个有工作的人,又如何带孩子呢?再说,他有带孩子的能力、经验和耐心吗?想起同屋郑叶妻子和孩子在北京时的狼狈处景,方涛的心就寒了。
方涛的犹豫未久就在神色和言行中表露了出来。
柳霞第一个摸到了方涛的心事。起先,她只是悄悄地叹息,几天后,终于主动开口说:
“算了,这次别带孩子去了。你是有工作的人,勉强带了去,也很难应乎。”
她停了停,补充说:
“再说,你从未带过孩子,毛手毛脚的,我也不放心。”
母亲也说:
“让孩子留在家里吧。我年岁是大了些,但也不是老得什么都不能干了。再说,孩子也懂些事了,在家有时也能帮着做点事呢。”
母亲说的是实话。海亮虽然小,但扫地、喂鸡喂鸭,都能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