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三言二语,不大提家庭和她个人的困难。她原来那一手清秀好字,已变得越来越粗大。从一个个歪歪钭钭的字体里,方涛感觉得到艰难的生活对她的折磨。
宿舍里,心情松快些的,唯有小陈。他还没有成家,女朋友在南方水乡的一个生产队里当会计。俩人的关系看来很不错,每星期,他都要寄走两封信,收到两封信。
这年春节,方涛本想让柳霞带孩子到北京来探亲。按规定,柳霞的车票可以报销。但柳霞不同意。她说,她和孩子来了,母亲怎么办?她劝方涛还是回家休假,同时看看年老的母亲。
探亲对于方涛,已经不是什么愉快事。一想起那数不清的无力克服的烦恼事,他有时想,还不如待在外头,眼不见为净。小小的家庭里,唯一能为他解忧、给他欢欣、象磁石一样吸引他的,也就是他的孩子海亮。
海亮已经三岁了。方涛同事的孩子也正是这个年纪。星期天到同事家走走,总看到他们的孩子一个个穿戴得干干净净,伏在小桌上看书呵,画画呵,垒积木呵,神情专注。客人一到,父母一句话,马上又“叔叔、阿姨”叫着,端凳请客人坐,显得热情又礼貌。有时候,他们还争着给客人表演节目,朗诵呀,唱歌呀,跳舞呀,样样都行。看着同事们的孩子可爱的模样,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海亮,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抱抱他、亲亲他,听听他亲亲热热叫一声声爹爹。他想,海亮也是那么聪明、伶俐,他一定不会比这些孩子差……。
但想不到这次回家,出现在方涛面前的海亮,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的脸上、手上,全是泥桨斑。头发灰蒙蒙的简直象从面粉缸里爬出来的一样。一件蓝棉短大衣,上面沾满油腻。裤腿的两个膝盖处虽几经补缀,还是露着两个新磨破的窟窿。原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变得红红的。
一年不见,可爱的小海亮已经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方涛的心凉了半截,问他:
“会写字吗?”
孩子摇摇头。
“认得字吧?”
孩子又摇摇头,带着迷茫的目光望着方涛,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惊讶。
“会唱歌吗?”
“会!”这回孩子高兴了,马上“哗啦哗啦”喊起来。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瞎嚷嚷。方涛烦躁地制住他,挥挥手让他走。
但孩子却对爸爸异乎寻常地亲热,缠着他不愿离开。
“爹爹,打弹子来哇?”
海亮凑一方涛眼前,小手伸进棉短大衣口袋,摸出两粒已经砸出了不少小棱角的红心玻璃球。
“不。”方涛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会,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个木头疙瘩:
“爹爹,看手枪。我会玩打仗呢,玩打仗来哇?”
“不来!”方涛没有好气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头疙瘩塞进衣袋。他低头想了半天,两手吃力地撩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进裤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叠沾满泥尘的纸折牌片。他将牌片在手里一张张来回捏着,偷偷观察着方涛,过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
“爹爹,地上刮牌片来哇?我会刮牌片。”
“不来!”方涛的回答里已经含有恼怒,“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学,尽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委屈地把纸牌塞进棉衣口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在眼边滚落下来。
天知道方涛当时的心肠怎么会那样硬。他连一句安慰的话的也没有。他仿佛忘记了海亮的存在,眼前浮现出他在同事家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洁、能干的孩子。
“爹爹!”少亮带点沙哑的声音又唤醒了方涛。孩子眼睫上的泪珠已经滚落,嘴唇边慢慢出现一丝天真的笑容。
“爹爹,”孩子说,“我会折牌片呢,我会折牌片呢。”
“嗯。”孩子的天真使方涛的怒气消去了一些,他的声音也放轻柔了些。
孩子受到了鼓励。他快步跑到写到写字桌那边,踮起脚尖,拿起一个本子,“哗啦”撕下一页来,又快步跑回来说:
“爹爹,我折牌片给你看。”
方涛夺过他撕下的那页纸一看,正是他刚刚买来的一个记事本的首页。他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在孩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柳霞闻声过来,抱起孩子,拍着、哄着、盘问着,听完了孩子的哭诉,眼睫上也闪出了几滴泪珠。
“你呀--”她转向方涛,低声埋怨说,“你真是个铁心人。孩子多爱你,一年多不见,恨不得把学的东西都告诉你。可你,……就那么心疼那么张纸?”
“学会什么了?歌不会唱,字不会写,尽学这些?”
“你,你以为这里是大城市?是机关?是幼儿园?”柳霞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她很快收住话,轻轻叹口气,在小屋里走了两圈,才又低声说,“要怪,也该怪我。我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责任。你要说,就说我;要骂,就骂我。孩子有什么责任?犯不着对他生这么大气。”
柳霞说着说着,泪珠儿也掉了下来。方涛只感到胸中闷闷的,好象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也怨不得柳霞,”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我老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你知道,那后河本来说要挖宽一倍,但挖了一半,上头又改变了主意,停下不挖了。现在,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点点向外倾钭,真不敢放孩子去。我手脚不灵了,整天就想着怎么哄住孩子别往外闯,哪顾得上他念书学写字呵。再说,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方涛知道错怪了孩子,伤了柳霞和妈妈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从柳霞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搂着他。
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哭声象利箭直插方涛的心。
“亮亮,别哭,别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来,听话,让爹爹亲亲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脸蛋贴向方涛。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动,但看得出来,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过了半天,孩子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锯木声。
母亲告诉方涛,那是隔壁朱洪队长家的大儿子在家里锯盖房用的木板。谁也弄不清他家哪来的神通,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砖好瓦好木材,堆满了他家屋前屋后。他大儿子与柳霞一样,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当年他进了县里举办的教师训练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员。自从他家准备盖新房后,就常常泡病假在家里干活。
朱洪和方涛家是合墙邻居,因此,母亲担心地跟方涛说:
“他家的旧房子一拆,我们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结实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方涛一回到家,睁眼就是烦恼、烦恼……
这次回家探亲,方涛能够记得的唯一一件高兴事,也就是全家出动看电影了。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时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个难逢的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第兴奋,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枪,“冲呀!杀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为了孩子,为了柳霞和母亲,方涛打算回京后找有关领导直接谈谈,请求他们帮助解决他和家属的两地分居问题。
但一回到单位,方涛看到,同屋郑叶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郑叶的那位乡村女教师得了精神分裂症。
郑叶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这读书无用的岁月,当教师可不容易。而郑叶的妻子偏又是个工作责任心很强的教师,一心想把孩子们教好。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细心批改作业。一天,她改作文本直到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两个二流子拦路耍流氓。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剌激,病倒了。
郑叶因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过亲,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费回去。一星期后,他又自费将妻子和孩子带到了北京。但是,那时候,在北京没有户口的人,住下去谈何容易。病人,医院不收。孩子,幼儿园不接纳。想买点猪肉、鸡蛋、豆腐给妻子、孩子添点营养,没有购货本。郑叶无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给同事照管,到处到有关官员反映困难,请求他们设法将他的家人调来北京。但是,他每次回来时都脸色阴沉。他对方涛说,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大发议论,要他不要老是考虑个人的小事,应把精力放到学习无产阶级理论和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上。
郑叶垂头丧气,在同事们的帮助、接济下,勉强熬过了半个来月,从研究所医务室买了些药,又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郑叶这一走,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听说,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诉他,有个在他家乡插队的青年,是北京一个颇有神通的大官的儿子。病急乱投医。郑叶动用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备了不少名烟、好酒、土特产,一头扎进了这个青年的住处。但不久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官的儿子原来是冒牌货。财、望两空,研究所里又连续发电报催促他回来参加政治运动,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了。郑叶什么困难也没有解决,反而背上了超假不归和走后门谋私利的恶名声,成了大反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的一个批判对象。
从此,郑叶的脸色更阴沉了,话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问问他妻子的病况,他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问这干什么?我对她有何用?她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过十二点他决不回宿舍睡觉。
宿舍里睡不着觉的,又岂止郑叶一人。方涛总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到郑叶回来。柳霞来信很少,写的话也不多,但母亲却开始不时地偷偷托人来信,诉说家里的种种困难。方涛已经神经衰弱,几乎夜夜失眠。许师傅睡着了,但他吃过安眠药。可能是药物的功劳,他睡得很香,那呼噜,就象是开水壶一阵阵响。这单调的、拢人耳膜的声音,也够一个神经衰弱者受用的了。方涛曾听人说,打呼噜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的可能。但他怎么忍心?好心的许师傅,对单位里的单身汉,总怀有特殊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师傅值班,总是一式的剩馒头、剩米饭,外加前几顿剩菜煮的大杂烩。但许师傅值班,总要给单身汉们炒点新鲜菜。知道单身汉没有购货本,买不到鸡蛋,有时还特意为他们煎几个金黄金黄的荷包蛋。逢年过节,为了让单身汉们吃顿饺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干上一整天。还是让许师傅好好睡一觉吧!方涛知道,近来,许师傅的血压又升高了。而明天早晨四点,他就要上班。
小陈本来倒是个落枕就能睡着的人,但近来,他也翻来复去、长吁短叹,不能安睡了。是小伙子为单身汉们抱不平吗?不错,单是为了郑叶的事,他就不知生了几回气。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看来比仅仅为老郑等的事生气大得多。
未久,真相终於大白:小陈和他在家乡的女朋友小兰中断了恋爱关系。
起因在小陈。他写信给小兰,不希望在将来与她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传遍了机关。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小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一个象小陈这样有朝气、讲义气的年青人,怎么能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有人甚至把此事作为大学毕业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子,在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会上进行不指名批判。
方涛他们几个和小陈相好的同志,私下里常劝小陈,不要因为两地分居的一些困难而断绝一位姑娘纯真的爱情。但他们的劝告,只是惹出了他满腹的牢骚。
“就一些困难?”小陈冷冷一笑,说,“你们都有切身体会,请告诉我,这一些困难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们这样无权、无势、无钱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小陈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
“说什么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实告诉他们,我确实不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样板,不过,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要略略多一点人性。我不遗弃小兰,不,我主要为的她。我不敢说为她的幸福,但起码是为了她将来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难。我不是喜新厌旧。不!我向你们保证:在小兰找到意中人之前,我决不会去找别的人,死也不会!”
方涛他们的劝说以彻底失败告终。要解决小陈的思想问题,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
方涛本人也很快落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母亲来信说,朱洪家年前就要盖新房,他们要方涛家同时拆房,一是想平分合墙砖木,二是想乘机逼方涛家往西搬一搬,让给他们几公尺地。可方涛家那有钱盖房呢?纠纷已经闹大。朱洪的二儿子阿二的老婆三天二头寻衅,阿二甚至扬言要动手推房。母亲因此让方涛千万年前赶回去。方涛虽然不相信朱阿二真会光天化日下蛮干,但也很担心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屋可能经受不起邻屋的拆建。
方涛不得不在年前赶了回去。
生活,看起来总是那么纷幻无穷。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常常会有星星点点快乐的火花在你的眼前闪烁。
本来,方涛是怀着非常郁闷的心绪回去的,但一到家里,首先碰上的竟是愉快事。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告诉方涛,柳霞在公社中心小学代课,还没有回来。
“代课?怎么她没有来信告诉过我?”
“柳霞说,不告诉你,让你回来能有个惊喜。她已经教了三个月书了。”
原来,隔壁朱洪家的大儿子为准备盖房,这半年干脆请了长病假。而前一段学校又稍稍重视了一点教育,遂聘请柳霞任代课教员。
海亮正在外头撒野。孩子大了,母亲已很难看住他。方涛看看屋里,门背后,窗棂上,都歪歪扭扭写着不少粉笔字:爹爹、妈妈、奶奶、上海、北京……毫无疑问,是海亮的作品。方涛随手拿起钭放在饭桌上的一个练习本,一看,封面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又粗又大的字:海亮。那重重的笔迹,把封面双层纸也印下了条条小沟。打开第一页,是一首手抄的小诗:
天上星,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