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的饭馆,到处翻飞着苍蝇。他四下里一打量却很奇怪,这苍蝇馆子里没有发现苍蝇,卫生条件不错,一打听才弄清楚苍蝇馆子就是小餐馆的代名词,南城人喜欢把话说得很俗,不像京城人喜欢把话说得很大,在京城名字很响亮的餐馆可能并不怎么样,苍蝇扑面而来,师傅的手艺很次,甚至业余,但京城人胆子大,卫生条件如此之差,师傅手艺也如此糟糕,人家却敢把饭馆开得如此张扬,名字取得如此气派,这也是南城人和京城人的区别。
盛宴(3)
京城人开的饭馆菜品质量如此之差,饺子几乎没有馅,南城人吃过后就担心这家店可能会开不下去,因为它不可能有回头客,客人四下里说它的坏话它的口碑肯定不会好。但京城人不以为然,说只要是家店就不会缺少客人,京城人来人往,许多人是一辈子才进京一次,弄得再好也不可能回头,反正是一锤子买卖,店家压根儿就没有准备有什么美誉,什么东西做熟了就是标准,人家外国人连生东西也端上来,血淋淋的还不是照样卖钱。京城人做的东西粗糙,南城人则讲究细腻。
在南城哪怕一间小小的苍蝇馆子,条件非常简陋,但菜的味道无可挑剔,甚至很有特色。
南城民间雪藏着许多烹饪手艺出奇的高手,他们一辈子混迹于南城街坊,能做出几道令人叫绝的小菜,有一批爱家时常光顾他的小店,他就自得其乐。南城人没有大的追求,生意红火不求其大,生意真的做大了挣了几个闲钱他或许就洗手不干了,把店铺打给别人,自己收几个租子,泡一壶花茶吃起闲茶来。
南城人大多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
就像这家卖泡菜的店家,他做的泡菜令人叫绝,特别是泡的红海椒,脆生生的,又辣又甜,客人进店来都可以免费品尝一根,没有多的,还想吃就是20元一根,店家就是要漫天要价,用高价把食客夯退,毕竟愿意花20元吃一根红海椒的人并不多,但免费让你品尝的那一根也就足以勾起食客的胃口,要品尝店家的泡菜系列。
“还不错吧?”
陈维西看着老局长和李尘都把红海椒吃下去,辣得两个京城人热汗长淌,但两人都大喊过瘾。这南城人真是太有智慧了,可以把这么普通的红海椒泡成如此绝妙的佳肴,令根本不敢吃辣椒的老局长也连喊再来两根!再来两根!!
“20元一根!”店家比出两个指头。
老局长说200元一根也值,这种民间的美味宾馆里不可能做得出来,真是令人叫绝。
这时一个女子从里间走出来给客人介绍菜品,女子一露脸陈维西的眼珠子就不转了。怎么又是一个厨房西施,这南城的地面上究竟有多少美女,难怪人家说到了南城才后悔结婚太早。
这女子看起来娇小玲珑,但泼辣干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向客人报菜名,所有的菜一经过她的嘴巴唱出来让客人都想尝一尝。
原来泡菜分成酱泡、油泡、盐水泡等等各种泡法,不仅泡菜还泡肉,诸如泡凤爪、耳片等等,最考究的是腌泡,将萝卜干、黄瓜条、青笋块等等腌制好后再用菠萝汁、柠檬汁浸泡……
厨房西施说得天花乱坠,李尘都听得云里雾里,南城话在他听起来跟唱歌一样,节奏太快,一句也听不懂,但十分好听。
对于老局长来说他完全把这种介绍当成评书,所以津津有味,而陈维西却不耐烦,说你费那么多口舌干吗?对于我们来说样样都是好东西,他比划着,让人家只管捡那些稀奇古怪的端上来。
老局长感叹说都说吃在广州,广州人其实只是敢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敢下嘴,真正会吃的还是人家南城人。
老局长跟一道叫红油麻辣兔块的菜较上了劲,这是那个美貌女子向他推介的,他就如获至宝,要了一大份。一大份是一斤,中份半斤,小份二两,陈维西反对老局长点大份,说这是有名的辣菜,辣得死人的,你不怕?
盛宴(4)
老局长看一眼厨房西施,她正用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老局长毅然决然点了大份。
他尝了一块辣得跳脚,但跳过之后又受不了诱惑接着再尝,一大份辣麻兔块被三个人你尝一块我尝一块给尝完了。
老局长把美女叫过来,擦着汗夸奖说想不到你们南城的小吃如此美味,兔肉哪个地方没有,但经过你们一摆弄就变得如此美味无穷,真是奇妙呀。
老局长在京城是不吃兔肉的,一股子草腥味,什么酱爆兔、油焖兔、红烧兔……大同小异,老局长总是能够吃出草味来。但南城的兔子美味无穷,你要不说是兔子肉根本吃不出来,还以为是什么蟹肉虾肉呢。
李尘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想兔块确实不错,但你老局长看人家闺女的眼神更加不错,与其说是在吃菜,不如说是在食色,没有这么漂亮的小女子向你推介,你敢对那碟泡在红油辣椒里的兔肉下口吗?他这么想就不免要同老局长唱一唱反调,说这菜讲究的就是刺激,什么花椒、辣椒、生姜等等,一古脑地加上去,把人的味觉刺激得失去了知觉,再吃什么也都无味了。相比之下还是广东人的吃法科学,讲究原汁原味,特别是煲的汤,都鲜美无比,很有营养。
陈维西一边吃着牛肉豆花,一边驳斥李尘都的说法。他说我吃完了这碗豆花就要喝一碗三鲜汤。人家的三鲜汤才叫资格,不像广东人的汤是煲出来的,南城人的汤是煨出来的。先用猪的棒子骨在锅里煨,要24小时不间断,汤熬成后捞出棒子骨再加资格的土鸡接着炖,这回炖的时间不用太久,鸡煮熟了捞出来片成鸡片出售,剩下的鸡骨架放进汤锅再炖,汤炖酽后要兑一定比例的水,使汤稀释,分装在小沙罐里,每罐放入一条活鲫鱼和猪肚条穿汤,这才是南城菜中的精品,一点也不辣,不要以为南城菜离不得辣椒,高档的南城菜讲究的是清淡、清纯、清新,这是一种境界。三鲜汤吃的时候要加一些蔬菜叶,青色的叶子漂浮在乳白色的汤上,品一口在嘴里浓香回味,用南城话说就是“不摆了”。
陈维西只有在餐桌上才显得有一点文明,思路也活跃,他活着只有两件事可干,一是好吃,一是好色,他嘴里不停地吃着,还不停地发表评论,眼睛也不闲,随着那个跑堂姑娘的出出进进来回转动,他盯着美女的样子比他吃美食的样子显得更急迫。他大声发言,其实一多半是为了引起那姑娘的注意。
姑娘却只顾跑堂,对这种食色之徒司空见惯。
到南城来的外地人许多人目的就是看美女,连老局长也感叹到南城这一趟看的美女比一生看过的美女还多。
见那个美貌女子不搭理自己,陈维西提高了音量说我走遍了全世界,吃过这样菜那样菜,都是狗屁!只有南城菜百吃不厌,南城菜刺激,刺激有什么不好,摇滚、蹦极、跳伞和攀岩不都是寻求刺激吗。不刺激的东西都是温吞水,太没劲。
老局长打着哈哈说这么辣的东西也封不住你的嘴巴。南城的吃食太多了,光是小吃就是成百上千,看都把人看饱了。刚才小陈说要吃死人,我还没明白过来,现在终于懂了,要是把这些小吃都尝一尝真的就要撑死人。
盛宴(5)
三个人吃得走不动了就去坐茶馆,走的时候陈维西还有些恋恋不舍,跑去找厨房姑娘要电话号码,厨房西施也不恼,说晚上你再来消费我就把电话号码抄给你,现在抄给你的是停了机的。陈维西硬要人家给他一个号码,那女子说你明明知道打不通还要。果然,陈维西拿到号码用手机拨过去就唱歌,连停机都不是,报的是此电话号码根本不存在!
李尘都说这下你知道南城美女厉害了吧。
陈维西不置可否,说只要再来消费一次肯定把她搞掂。
南城的茶馆很多,一条街上可以多达数十家。南城人成天泡在茶馆里,李尘都奇怪他们没事可做吗。陈维西说南城人喝茶就是工作,你不要以为他们喝的是闲茶,其实无数的合同都是在茶馆里谈成的,无数的生意也是在茶馆里做的。南城人喜欢在茶馆里办公,茶馆将工作和休闲融为一体。南城人说我去喝茶了,你不要以为他是去娱乐了,说不定他是带着重要的任务去的,中国的茶馆十之八九集中在长江以南,南方的茶馆一半集中在南城,南城就是一个大茶馆。
老局长觉得陈维西说得有道理,他随便数了数,一条小街上居然有上百家饭馆和数十家茶馆,剩下的就是洗头洗脚店。几个人便不禁感叹,这真是一个大休闲场,城里的人仿佛都在玩乐,但这座城的经济却是增长得最快的,看起来高消费才能带动高增长,越是穷的地方的人越舍不得花钱,经济越没有增长点。
陈维西说他看过一篇文章说南城的经济一半是吃出来的,另一半是耍出来的,真正靠企业挣来的钱少得可怜,甚至连这些企业也是为了吃和耍服务的,所以有一条顺口溜:不吃不喝,经济滑坡;有钱不用,经济不动。
李尘都对陈维西的说法却很不以为然,心想这花花公子还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论依据了。什么人要找什么借口,这世上周扒皮有周扒皮的剥削理论,南霸天有南霸天的处事道理,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三个人坐了一下午茶馆,研究决定晚饭去第二研究所的职工食堂尝尝职工伙食,也算是正式的考察工作的开始。陈维西一听这建议就来情绪,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两个火车上遇见的美女,所以使劲搓着手,在衣服上把汗擦干,喜形于色。李尘都急忙制止道:
“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老局长说:“这正是实地考察嘛。”
“应该叫做微服私访。”陈维西补充。
李尘都本想反对这种突然袭击,但老局长发了话也就不好坚持。
三个人吃得太撑,索性一路散步朝第二研究所开拔。
三个人心情都不错,这天天气也很舒适,他们不知不觉就走进了第二研究所的大院。院子显得很破败,有几座楼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建筑,老得来像是稀牙豁嘴的老妇人,很有些使人不忍目睹。另外几幢稍有成色的也是当年的仿苏建筑,算是把一个大院子支撑了起来。
一走进这个院子就知道这里很缺钱,许多空洞的窗户因为没有装上玻璃用破布或纸板临时遮挡着,使整座楼衰败得像是破败的土地庙。老局长上次来这里时还显出一点生气,下面的人很会做假,变着方蒙蔽上面的人。上回来是卫生检查,达了标的有奖励,所以到处都柒得花花绿绿,摆满了鲜花,还组织了职工夹道欢迎。但这一回显然是为了装穷,所以搞得一片破败,让人一见仿佛隔世。
盛宴(6)
老局长明白中国的科研机构其实最缺钱,他们经费惟一的来源就是上级单位,如今上级单位都吃不饱,剩给下面的这些单位的经费只能是残汤剩水。可怜的一点钱连发工资都困难,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搞建设。就算是有了一笔建设专项资金他们也不好好用。
譬如种树,第二研究所年年种,又年年砍,不断上报又绿化了多少面积,又可以向上面申请绿化经费。本来有绿油油的大树要砍掉了种草,种草要不断地施肥浇水,下面的单位不可能拨得出这种专项资金,结果草黄了树没了,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至于那幢本来还算气派的办公大楼不断在它的四面搭建临时的辅助建筑,以解决日益扩张的办公需要,接得很不规整,占去了本来就小的空间,却仍然没有解决膨胀的机关办公问题,使一座堂堂的研究机关变成了一个大杂院。
对于眼前所见,老局长只能摇头,什么也不好说。许多上面下来的官员对下面的问题不是看不到,而是不好评论,你只要一开口他们就会向你要钱,你既然口袋是空的就免开尊口,装作看不见,这就如同走进儿子家门的长辈,没有银子可以掏出来又要四处表示不满,最终只能成为讨人嫌。
老局长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觉得自己够讨人嫌的了,所以只能牙关紧闭,一言不发。
“都是因为没有钱!”李尘都吃透了老局长的内心独白,所以替他发出感叹。
“我看未必!”陈维西却有不同看法:“我觉得他们是在装穷,这里的景象好像是经过布置的。下面的这些人对付上面来的检查团有一整套的对付办法,他们可以从骨头里熬出你的油,点子多得很呢。”
陈维西的话使老局长有所警觉,他问陈维西,你说他们是经过布置的,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陈维西说如今上面的怕下面的要钱,下面的怕上面的检察,上面来了检查团下面的再穷也要打肿脸充胖子把到处布置布置,起码会把卫生打扫干净吧。
“你们没有看见吗?那座图书馆!”陈维西指着远处的一座五层建筑说:“明明是刚修不久的嘛,却弄得破窗破门,连窗帘也像是刚从灾区捡来的,还有一幅没一幅的,他们也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嘛。摆出这么一付穷酸像是要给谁看呢。再看那边的办公楼,又没有拆又不维护,写那么大几个字:危险!什么意思嘛?还不是看我们手里捏着一大笔经费,这是要挖浮财吃大户的意思嘛。人家都穷成了这样你还不施舍?”
“不像话,太不像话!!”李尘都附和。
“别说了。”
老局长的愉快心情一下子就灰暗了,用手势制止陈维西。见老局长表情晴转阴,李尘都急忙用眼神制止陈维西继续说下去,心里怪他不懂事,不会看眼色,但陈维西对李尘都的眼色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只顾自己说得愉快。
陈维西口才不错,难怪那些女孩子大多会被她征服,男人是靠舌头征服女人的,女人则靠泪水降服了男人。陈维西就是这种巧舌如簧的男人,他可以左右别人的情绪,譬如这时,他惶惑人心的一席话已把李尘都说得青筋暴绽。人不可能不受煽动,那怕如老局长这把年龄的人只要有人在身旁吹风情绪也很容易失控。
盛宴(7)
果然,老局长四处查看了一番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让李尘都立即打电话把李水深叫来。李尘都知道这时把人叫来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但又不敢违拗老局长的旨意,便假意走到一边去拨号,又故意拨错,向老局长报告说拨不通,以图缓和老局长的火气。
陈维西却在一旁喳呼,火上烧油,说第二研究所曾向局里打过报告,声称说他们的女职工宿舍早就是危房,已经报废,还向局里申请过拆房款,陈维西说这报告还是他递给老局长审阅的。
“不是还让局长你签过字吗?”
“是有这回事!”
老局长奇怪陈维西提这事干啥。
陈维西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破败的楼房说:“你看,那房子还在那里站着,可能还住了不少人呢。”
老局长抬头一望,一幢老式木楼上正写着几个大字:女职工宿舍。老局长气得脸上的肌肉直颤。他把那房子看了好一阵,面无表情,干笑了两声说他们可真有本事,以为我们都是傻冒。我们成天在京城里住着,不知他们打了多少这种混吃混喝的报告让我们签字呢。
“李尘都,你也别老是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拨号了,你过来看一看那阳台上的两个姑娘是不是咱们在火车上遇见的。”老局长说。
李尘都看了一眼,惊喜地向老局长报告:“正是她俩!”
陈维西比谁都激动,使劲朝那两个女生招手,又大声叫着她们的名字:
“敏纳——敏纳!”
“果子——果子……”
两个女生没有在意,她们根本不料这一行人会突然从天而降,等弄清确实是失踪的老局长时,便飞快地奔过来。
敏纳跑得气喘吁吁地说:“老局长,您这么快就来视察了。”
果子稳重一点,说怎么不见前呼后拥的陪同人员。局里的人下来视察,那怕是一个处长也会被地方官员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