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美得连声说:“好叔,叔好! 〃
众人笑得更响了。
东墙下边站着一排老年人和中年人,比比划划地又说又笑。朱占奎的爸爸朱旺,脑门上的皱纹都乐开了,指点着身边的秦恺说.“你呀,你呀,人家都是出门走道找伴儿,你怎么说糊涂话也拉上我呀?〃
秦恺心里明白朱旺这句话的意思,却故意装做不解:“老哥,你别高兴醉了,我多会儿拉你啦?〃
朱旺说:“怎么没有?在你那块地打井的头一天,你对支书说我对互助组转农业社也不赞成……”
秦恺连忙解释:“老哥,老哥,我可没说你不赞成,是说你也不明白为啥要急着转农业社。”
朱旺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好家伙,支书可不饶我了,让占奎还有丽平、姜老师轮番地给我开脑筋.开头我还没尝到味儿,后来才知道你在背后告了我… … ”
秦恺着急地说:“老哥,老哥,那天,我把你和苏存义咱三个人说的话,跟支书讲了讲,哪算告你呀!咱们说的都是一样话,告了你,不就等于告了我自己呀?〃
朱旺使劲儿摆手:“拉倒吧,我怎么会跟你说一样的话呢r 当时我说不清为啥要转农业社的道理,这是真的,心里边可有底:共产党不会给咱们空桥走!我是光着身子进了新社会的,越往前走,对我只有好处,决没坏处;哪能象你这样养着牲口拴着车的人,一迈步就三心二意呀! 〃
秦恺的脸色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站在秦恺旁边的苏存义,心口象刺了一针,怕朱旺再说下去,把他牵连上,就赶紧岔开说:“喂,喂,你瞧,支书来了,会议要开始了 〃
高大泉一边往里走,一边跟这个说几句,又跟那个说几句,已经到了主席台前。
饲养棚的一侧放了一张高桌,桌子上蒙了一块红布,算做主席台。一伙人围在那儿,鼓捣什么。
邓三奶奶今天把满头白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上了出门过节才肯穿的那一身新衣服,手拄拐杖,坐在这伙人旁边,跟万淑华和陈大婶说话儿。
围在主席台那伙人中间突然“吱”地一声,响起非常好听的乐曲声。刚走进来的人,都被这声音闹楞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万淑华赶紧对大伙说:“这是留声机,俗话叫‘话匣子’。是邓三奶奶的儿子昨天晚上派人给她送来的。”
邓三奶奶说,“那两口子说我一个人在家,买这么一个玩艺,让我解闷儿。这么红火的社会,这么多同一道心思的乡亲,我可闷什么呀! 我找秦文庆鼓捣半天也没鼓捣响,亏了这位姜老师,一摆弄,就唱起来了。今个大喜日子,让它先给大伙唱唱!〃 高大泉大声地说:“唱吧,唱吧,如今就是咱们唱歌的时代嘛!〃
这当儿,老周忠和评议小组的人们,陪着区里的王友清、田雨挤过来。
邓三奶奶一见两位领导,要站起身来打招呼。
田雨赶紧迎上前,扶住老人家。
“老田哪,你们啥时来的呀?〃
“大娘,我们给您道喜来啦!〃
“大家同喜,大家同喜嘛!〃
田雨指指也走过来的王友清,说:“这位是工书记。”邓三奶奶举起青筋暴露的手,搭在眉上,遮着光,眯着眼睛说。“认识,认识,就是没有说过话。王书记到芳草地来得太少啦,往后可得多来呀!〃
王友清朝邓三奶奶微微一笑。
田雨说.“往后区里的同志一定会多到这儿来的。农业社比互助组长大了,仍然是一棵青苗苗。我们大家都要爱护它,让它开花、结子,撒满咱们天门区的大草甸子!〃
王友清想起刚才谷新民私下里对他的嘱咐,让他防止这里的积极分子们因急躁情绪而违反政策,就对邓三奶奶说:“往后我们一定得多跑着点,要不然,搞垮了,影响可不好。”邓三奶奶用劲儿拄着拐杖说:“王书记呀,常言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这伙人,在毛主席指的这条金光大道上走了两个年头啦,一个个都是铁打钢铸的决心,领导能不清楚吗?我们有本事把农业社办起来,就决不能让它垮台!〃
田雨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王友清也跟着点头:“是呀,是呀里”
周围的人都被老人家这番话鼓动得满脸放光。
朱铁汉站在凳子上高声喊道.“同志们,往院子里边集中集中,准备开会啦! 〃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一群的人们,互相招呼着,说笑着,往主席台前边移动。随后,他们又搬砖块、找木头,准备坐下来。
朱铁汉见参加会的人都进来了,又大声宣布。“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宣布大会注意事项!”
吕春江、朱占奎和周永振三个人各站会场的一角,帮助他维持会场秩序,好不容易才使喧哗的声音安静下来。
朱铁汉打开他的小本子,捧在手上,刚要念注意事项,会场的外边圈又发起一阵骚动,只好停住,问周永振:“喂,永振,后边干什么哪?你说说他们,别嚷嚷,别乱动,就要开会了户周永振也被卷进骚动的人群里,自然没有听到他的喊声。外随的骚动,节节深入,越骚动面积越大,会场上所有朝前坐着、立着的人都转过头去,朝中间挤过来的一个人观看、议论,有的还指指点点、嗤嗤地发笑。
从外边楞冲冲地挤进来的这个人,五短身材,粗壮结实,带着一股子憨劲。他满脸通红,脑门上挂着汗珠子;一只胳膊上搭着一件夹袄,一只手扯着一根新线绳的组绳;缓绳的另一端,拴着一头金色的小黄牛。这牛圆圆的脑袋,弯弯的椅角,大大的眼睛,浑身亮光光,象铜铸的,又象用锦缎裹的,真叫精神,真叫让人喜欢!
朱铁汉本来挺生气,一见这黄牛,也不撅嘴瞪眼了,一个劲儿打量邓久宽,好象间: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哪儿来的牛呀?邓久宽牵着牛,不管不顾地在人群里挤,一直来到主席台前。他既没有看到区里的王友清,也没有看看别的什么人,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高大泉,大口地喘着粗气,着急地问。“喂,喂,大泉兄弟,我没落在外边吧?〃
在场的人都被他这股子楞劲逗得又是笑又是说的,闹得会场“嗡嗡”地响声一片。
邓久宽不管这一切,仍旧冲着高大泉,很庄严地说:“我起五更上天门赶集去了。买来这头小黄牛… … ”
高大泉打个楞,好象明白了邓久宽的举动,就用手势制止大家的喧哗。
邓久宽咽口唾沫,润润喉咙,继续说;“我活这么大,一年到头不是愁吃,就是愁烧,没有过一天囤有余粮、兜有钱的日子。自从入了互助组,第一年一家人闹个肚子圆,不高不低正平衡,第二年,我跟你嫂子一算计,除了吃用,还有富余。你嫂子说,这富余是互助合作给的。我说,对,咱们应当贡献给互助合作。”他说着,回手拍了拍小黄牛,“这不,我用余钱买下这头小黄牛。”他又朝旁边一伸手,拉过他那个抱着大瓦罐的儿子小黑牛,; ’还有我的儿子。这是两头小牛,全交给咱们的农业社,让他们一块给社会主义效力吧,,一”
会场上的人“轰”地一声爆起大笑。
只有那个一直如呆如痴地端详邓久宽的苏存义没笑。他想起昨天夜间自己偷偷摸摸地到地里埋界石的不体面行为,想起刚才朱旺对秦恺和他那句一针见血的批评,又羞又愧,地下边要是有个缝,他会一头钻下去。他痛苦地想:比比人家邓久宽,我算个啥人哪?
高大泉高举起两只大手,带头给邓久宽鼓掌。他见人们围上了邓久宽,围上了邓久宽的儿子小黑牛和他买来的小黄牛,心里掀起激动的浪涛。
这当儿,从大街上传来一阵“呼隆呼隆”的响声,又使得人群骚动起来。
小春禧一边朝里跑,一边喊:“梅,大汽车 大汽车!〃 朱铁汉赶紧往外挤,他发现一辆墨绿色的大卡车停在大门口,也楞住了。
在车轮掀起的尘烟里,“呼啦、呼啦”,从车上跳下好几十个男女干部。
朱铁汉立刻认出第一个跳下来的人,喜出望外地喊一声,“梁书记竺”他又扭头向里边招呼:“支书,支书,县里的梁书记来了!〃
县委书记梁海山这几天正执行一件光荣的任务― 这个县,有九名志愿军指战员,在朝鲜前线上立了战功,他借用了供销社的大卡车,带上县直各部门的负责干部,到各区庆功报喜。高大泉被人群拥出来,紧紧地握住梁海山伸过来的大手,激动地说:“来得真好,来得真巧,我从心里盼您来呀户梁海山说.“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天下午转到你们芳草地。半路上碰到了谷县长,才知道你们这会儿正开大会,我们就赶来了。我们跟你们一块儿祝贺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 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县妇联的赵主任,这位是公安局的柳局长· · 一还有谷县长,我也把他拉回来了!”
高大泉这才发现,谷新民一脸灰土,站在队伍的最后边。梁海山又拍着高大泉的肩头说;“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是双喜临门:你们芳草地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诞生,你们芳草地的第一批互助组组员、第一批志愿军战士吕春河在朝鲜战场英勇杀敌,立下一个大功! … … ”
鼓掌声,欢呼声,雷鸣雨啸般地响起来了。高大泉转过身,大声喊:“铁汉,把锣鼓搬出来,红火红火吧!〃
朱铁汉、周永振、吕春江和朱占奎四个人,一齐奔到村公所的库房,打开了那把长了锈的锁头,到里边搬出铜锣、大钱,又推出一面安装着木头架子和木头钻辘的大鼓。
男女老少,又“轰”地一声把大鼓给围住了。
一边跟前挤,一边推着周忠,说:“您是老鼓手,您来吧!”
吕春江把一副小锅盖一样大的铜拔递给了周忠,又拾起一副递给挤过来的秦恺,他自己提起铜锣,又拿起锣糙。周永振和朱占奎每人占住一副钱,急忙往手指头上缠绕红布的穗子,等候鼓响好配合起来敲打。
朱铁汉最后从库房钻出来:“嘀,找不到鼓棒了,找不到鼓棒了!”他这样喊着,来到大鼓跟前,噢地一下跳上了红漆的鼓架,两脚站稳,在人群里瞥了一眼,挽起左边的袖子,又卷起右边的袖子,两只粗大带茧的手掌紧紧地接成了拳头,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在那牛皮的鼓面上― “咚!咚里咚户拳头在鼓上飞,大地在鼓下抖!
战鼓声啊,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胸!
战鼓声啊,传遍彩霞河边的大草甸子!
在这战鼓声中,高大泉陪着梁海山和县、区的领导干部们走向主席台。芳草地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诞生了,庆功大会开始了!
(第二部完)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二日至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草于北京兴隆街、承德烟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