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着头、竖着耳朵,张望着人群。刘万又回头看看他的大花牛,伸出手来抚摸着那缎子似的皮毛。这花牛是他最心爱的私有财产。这花牛
曾是他的精神的支持、行动的力量。现在要把花牛交给别人,从今后再用不着他来添草、饮水;走到小后院,再也听不到象乐曲一样的嚼草声,这在刘万来说是难舍难离的。小时候,他跟邓久宽两个人很要好,晌午,大人睡午觉,他俩就到野地、草塘去玩;玩个够,再爬到村西土窑顶上坐一会,聊一通。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给自己出个题目:“长大了,你想得到一件什么东西呀?”邓久宽说他想得到一块地,因为他爸爸死后都没地方埋,泡在大坑里。刘万呢,他说想得一头大牛.帮他驮东西,就不用他背了,帮他拉碾子,就不用他推了。后来,他们都长大了,才懂了得到土地和牛是多么不容易,· 一土地改革,他们想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给他们带来了幸福和欢乐,也带来了火热的追求。可是,无情的历史事实,也使刘万渐渐地明白了,迷恋私有制,不肯跟着党继续往前迈步子,又使他蒙受了灾难和痛苦。因为想用这头大花牛当做个人“发家致富”的本钱,去年春天他才觉着跟邓久宽一块搭伙种地不上算,才跟张金发他们学着卖套,把邓久宽甩下了。从此,他开始了下坡路的第一步。也因为他仗着自己有这点本钱,就没有听高大泉的动员,也没有听媳妇的劝说,血迷心窍,坚决不肯加入互助组,……他想到这些,又使劲儿转向刘祥,恳切地叮泞:“大哥,我把这花牛交给集体了,你要跟我一样对待它呀尸
刘祥伸手接级绳,点头说:“你放心,你放心!〃
刘万掂着手里的络绳,小声说:“这牛爱吃豆秸,喜欢喝东井的甜水… … ,;
刘祥说:“这些个我都知道,错不了。”
刘万终于把缓绳交给了刘祥.“你是个可靠的人… … ”大花牛也象留恋它的主人,朝刘万摇头摆尾,伸出粉红色的口所
舌头,舔刘万的手。
刘万在花牛背上轻轻地拍了一卜,急忙转身,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
这泪水立刻被谷新民发现了,象钢针一样猛刺在他的心坎上,胸口一热,眼圈也红了。他赶快把脸转到一边,朝着大花牛看一眼,又朝着乱哄哄的人群和那个大瓦罐看一眼。
朱铁汉站在谷新民旁边,热情地作介绍.“谷县长,这个拉牛入社的叫刘万。他过去中了‘发家致富’毒,上了张金发那个假互助组的当,把媳妇的小命都搭进去了。… … 这回他一步登天,坚决要求入社,净申请就写了三次… … ”
谷新民几乎没有听到朱铁汉的声音,转身往里走。高大泉领着评议小组的人和一伙积极分子迎出来了。他们都带着感激的心情,跟县、区的领导和外村的客人们握手,拥着大家进了办公室。
周丽平从小学校抱来花暖壶,因为跑得急,直喘气。吕春江从家里抓来一把茶叶。
陈小环把壶碗洗了三次,才给客人倒茶,
人们在里外两间屋里坐定了,那些不是评议组的人也不一肯走。周永振往外撵他们,站在门口截着看热闹的小孩子,窗户外边仍然站着一群男女。
谷新民没喝茶,把手伸进衣兜里掏烟,手指触到了那份发言稿,赶紧把手抽出来。
田雨喝了口茶,对高大泉说:“谷县长是专门从县里赶到这儿参加你们的建社大会的,王书记今天头疼,也陪着来了,这说明领导对你们的支持。”
高大泉说:“是呀,是呀,大伙一听说领导来了,都高兴的不得了。这回可给我们加了油、鼓了劲。我们先给县、区领导同志汇报汇报吧。周忠同志是农业社筹备小组的副组长,让他先说,另心的同志补充。”
老周忠跟高大泉换了个座位,非常郑重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抖落出那只折了腿的老花镜,戴好,从另一个兜掏出一卷纸。这是他自己订的本子。展开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也汇报不完全。怎么办的,就怎么说,请领导同志多给我们出出点子。这农业社是祖祖辈辈没有干过的事儿,走到这一步,比过五关难得多。这些个领导都知底儿,我就不罗嗦了。因为是祖祖辈辈没干过的事儿,我们从春天打井抗早起,就在群众里边宣传,就在互助组员里边磋商;每打一个仗,支部就借机会引着群众认识集体化的优越性,做到思想先入社。正式成立社之前,支书又带上各方面的代表专门到燕山区的红枣村、雄鸡寨参观一次,看人家的胜利果实,也学人家的办社经验… … 到昨夭晚上,共有兰十七户互助组员和单千农民报名入社。经过评议,里边有两户家里有个别人思想不通,我们就劝他们等一等再入。这样,共有三十五户,包括二十三户贫雇农、十二户中农,有党员五名,团员九名… … ”
谷新民一迈进芳草地,看到一连串的意外现象之后,脑袋里就转开了一个问号:在农村里,象目前这样的思想的、经济的基础,就放开手开展合作化运动,特别是办农业社,条件到底成熟不成熟呢?下边的基层干部,出于热情,自发地搞了一下,成败无关大局! 可是,自己作为县级领导,不要说当众讲话,就是参加了会议,也算表了态,关系可就重大了。他想到在区里听汇报的时候,田雨说香云寺、梨花渡好几个村都在酝酿办农业社,都等着这里的大会开完,步芳草地的后尘,那么,“县长支持大办农业
社”这个消息一传开,会不会造成全区性的群众思想波动呢?他想,应当赶快离开芳草地,到香云寺、梨花渡再看看,要果断地制止这种倾向的自由泛滥,全面地研究研究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一他这样反复考虑,对周忠说的一些干巴的情况,觉得非常乏味,屁股一F 边象坐着针毡一样不安生;等到周忠的话告一段落,接过朱铁汉递过的大碗喝水润嗓子的时候,他开口了:“我这次下来,主要是了解了解情况。你们的一些具体问题,就向区里的同志介绍吧,我还要到别的村转转。”
田雨对县长突然变了调子很吃惊,又不好说什么。王友清也有点奇怪,不敢多嘴。
高大泉说:“谷县长,您就是怎么忙,也得参加完大会再走吐!全村的群众都知道您来了。”
朱铁汉说:“我让占奎、春江去喊人,提前开会吧。”谷新民摆摆手:“不要,不要。让友清同志留下看一看就行了。田雨同志陪着我转转,晚上咱们在区里碰头,好好地讨论安排一下。”
高大泉看看屋里屋外的人,知道大家都很扫兴,可是,县领导既然有别的事情不肯多留,也不好勉强。他想了想,就恳切地说:“县长已经来到了,起码得对我们的工作作点指示,嘱咐我J! 句话也好哇!〃
王友清说:“请谷县长在这儿谈谈吧。”说着就带头鼓掌欢迎。谷新民感到一阵烦躁,又觉着事已至此,不开口就走也不合适。他抽口烟,喝口茶,很快地理了一下思绪,慢声细语地说:“我到这儿看看,没准备讲什么。天门区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流过血的地方。我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深厚的感情,我希望这里的每一户农民都过上富足的幸福的日子… … 确实呀,我们右了
长期受压迫、受剥削,又长期遭受战争,我们太贫困、太落后了,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得尽最大的努力、花相当的时间,还得寻求最稳当的道路、最正确的方法… … 这不容易呀!每个同志都应当清楚:这个关系到每个人命运的大事,光凭美好的愿望是不行的。芳草地今天办农业社,这种积极性是好的,是值得表扬的。可有一条,一定要根据条件成熟的程度,按着上级的政策办事,必须做到自觉自愿,入社自由,出社也自由;如果准觉着入社不好,出去了,土地、牲畜所有权还是属于个人,这点要跟乡亲们讲清楚,让他们放心· · 一”
这是一篇多么不得体的讲话呀!尽管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谷新民此时的心境和用意,也不会起到太大的展动作用,但是,这种话的影响是深远的。
谷新民把话讲完了,站起身来要走。
屋里屋外的人,除了小孩子咭咭喳喳,谁也没有说什么,几乎都是应付地跟着站起,往外送。
谷新民一边往外走,一边跟王友清小声交代:“要注意掌握分寸,不要轻易表态,不要说绝对的话;农业社怎么办,得全面地研究研究……”
王友清点了点头,
忽然,田雨挤了过去,对谷新民说.“谷县长,我得留下参加建社大会,让培林同志给您带带路吧。”
谷新民收住步,奇怪地看田雨一眼。
田雨满脸涨得通红,十分明确地说:“芳草地今天头一个农业社成立,是翻身农民的大事情,是我们全区的大事情。应当庆贺,我应当跟他们一块儿庆贺这个大喜事、大胜利! ”挤在两旁的人,都被这句简短的话鼓动起精神,脸上又泛起盯
兴奋的神采。
谷新民却扶了扶眼镜,没开口,就转回身,接过王友清推过来的自行车。
这当儿,大个子刘祥迎面跑过来了,手里还捧着几片金黄金黄的大烟叶。他见谷新民推车子出来,一边让路,一边奇怪地看看众人,又发现门口里边田雨、高大泉、朱铁汉和周忠正站在那儿商量什么,就奔过来间.“喂,喂,大泉,县长怎么走了?我还给他拿烟叶去了呢! 〃
高大泉含蓄地回答:“县长有别的大事情,咱们自己干吧飞”朱铁汉从刘祥手里接过烟叶,说:“你没有白费心,拿这烟叶招待老田同志。”
周忠说;; ' .让支书回去张罗张罗开大会的事儿,我跟铁汉送送县长。”
朱铁汉说:“那么多人,又有人陪着,送什么呀!〃
周忠笑笑说:“我得给他指指方向― 县长抄的那条近路岔子多,得让他小心别走错了飞”
朱铁汉和刘祥相对看一眼,嘿嘿地笑了。
六十三擂起了战鼓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庄稼人,从芳草地三条大街,七、八个小胡同的侮一个土门楼、砖门楼、排子门、栅栏门走出来,奔向高台阶,奔向在那里成立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办公室。
不论是喜悦的,还是好奇的,或者是观望的,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振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光,甸个人的脚步都格外快速,到了台阶下边,都急着往里边挤,都象眼睛不够用似地四下观看。
姜波、周丽平、春芳这一群男女青年拥着党支部朽记、农业社主任高大泉从里边出来,又喊又叫,惊功了挤在门口的人,吸引了所有的眼睛。当高大泉把一块长方形的、写着鲜红大字的牌子挂在门口左边墙上的时候,人群里爆发起欢呼声。“东方红农业生产合作社户
“多好听的名字呀互”
高大泉被众人热烈的情绪感染。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往东跨院的会场上走。刚才谷新民给他心里加进的别扭情绪,象一阵小旋风似地刮过去了。他想,谷新民对农业社冷淡一些、吹了几句冷风,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上靠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县委、区委的领导,下靠党支部和广大群众,就一定能让这棵小树苗茂盛地生长起来。从不同方面掀起来的风风雨雨肯定少不了,让它来吧,搞社会主义就是跟天斗,跟地斗,跟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斗,革命者正好借这样的大好时机,锻炼锻炼。大树所以能够长得高入云天,就是跟风雨搏斗的结果。
通向东跨院的门口也挤满了人群。有的高兴地说笑,有的得意地吵嚷,有的还动手打打闹闹,轰轰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堵在门口最前边的人,是一个少年,是邓久宽的儿子黑牛。他一脸的期待、着急的神色,张着两只胳膊,使劲朝后边的人身上靠,唯恐别人挤到他的前边;见高大泉过来,就大声喊:“支书大叔,支书大叔,让进吗?让进吗?' '
高大泉盯着对面这张天真的面孔,故意地问.“让进不让进‘穿日
的,你来干什么?〃
黑牛说:“入社呀!〃
高大泉问:“你爸爸呢?让你爸爸来!〃
黑牛说:' ,我爸爸有事儿,起五更就走了。他告诉我,入社一定得抢头一份儿;天不亮我就跑来了,不信你问问站在后边的人t 〃
高大泉笑了:“好,好! 那就请进吧里”
小黑牛急忙从地下抱起他那个大瓦罐,呼喊着,跳跃着,往里跑。
他的后边是郑素芝、朱占奎、春禧妈和孩子,紧跟着的是陈大婶和铁汉妈、吕春江和张小山,下边是周忠的老伴和儿媳妇谭雅琴,还有高二林、钱彩凤… … 他们有的牵着牲口,有的扛着大型工具,浩浩荡荡的一大队。
这是一队农民,一队翻了身的农民,一队吃够了个体经济的苦头、尝到集体经济甜头的农民;今天,他们就要成为芳草地有史以来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第一批社员了
高大泉抑制不住地激动,深情地看着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挤过向院子里移动的队伍,追上黑牛,小声问道:“你抱个大瓦罐来干什么?〃
黑牛说。“入社呀! 〃
高大泉说:“社里不要这个。”
黑牛说:“别人都带着东西入社,我带来的你为啥不要呢?〃 高大泉笑笑,又对郑素芝说:“嫂子,快让黑牛把瓦罐送回家吧,这是生活资料,归个人,集体不能收。”
郑素芝挺认真地说.“这孩子,早起来到街上玩,看见大人牵牲口、扛家具入社,非得从家里找点东西带来不可。你别扫他的兴了,就收下吧。”
高大泉故意说:“这东西没法作价。”
黑牛把脑袋一晃说:“我们不要价! ”
周围的人都让他惹笑了。
高大泉也哈哈大笑,说:“等一会让大伙讨论讨论,怎么合适,就怎么定。”
朱占奎被小孩子的精神感动了,就在一边讲情:“支书,我说你就别打击这个小积极分子的积极性了。先留下,算社里借用,还不行吗?有钱难买乐意,他乐意,你就让他们乐意乐意吧! ' ' 旁边的人又都笑起来了。
钱彩凤跟高二林喊喳几句,还推了高二林一把。高二林点点头,挤到高大泉跟前,说:“哥,昨个下午,我们俩又到香云寺去了一趟。她姑,愿意跟我们一块入社,我也想把她拉过来,你就收下她吧。”
高大泉说;“拉人得先拉心,这得有个时间。眼下咱们是小社,初步试验,跨村子接受一户不方便。你们两口子倒可以多到她那儿去几趟,把她那地里的活带手做做。竹
钱彩凤挤上前来,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叮问:“农业社让社员跟单于户来往吗?〃
高大泉说。“想想过去互助组的同志怎么对待你们两个的,就明白了。得学习那种样子呀广
高二林咧嘴笑笑,想到刚刚脱离开的那段日子,脸红了;一扭身,发现吕瑞芬怀里抱着小闺女,手上拉着小龙走过来,就一弯腰,抱起小龙,打算遮遮羞。
小龙用两只小手使劲儿扳着高二林的脖子,闪动着乌黑的眼珠说:“叔,你别当单干户去了,我不让你去t 〃
周围的人又一阵大笑。
高二林亲着小龙的脸蛋说:“孩子放心,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农业社了。”
小龙美得连声说:“好叔,叔好! 〃
众人笑得更响了。
东墙下边站着一排老年人和中年人,比比划划地又说又笑。朱占奎的爸爸朱旺,脑门上的皱纹都乐开了,指点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