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花说:“他多会这么早睡过觉哇 范克明大哥好久没回来了,今个休假,他过去看看;他们到在一块儿,还不喝上两盅。前半夜回不来。”
冯少怀想起刚才见到范克明手里提着的酒瓶子,肯定张金发在范克明那儿,跟陈秀花说了声“明天见”,就转身往外走。他出砖门楼,往北拐,沿着苇子坑奔范克明的小屋子。
小土屋的窗户上有灯光,堂屋正在烧火,火光一闪一闪的,同时响着油妙青莱的“磁磁”,声,又有一股辣味儿飘出来。冯少怀没喊没叫,轻轻地推开掩着的小门,提着脚后踉走进院子里。
炒菜的范克明对烧火的张金发说:“真有意思,连地主歪嘴子都看到如今打什么旗号最吃香,刚才要找你,让我碰见,给打发回去了。”
张金发往灶膛里添添柴禾说:“这个东西真讨厌,他找我干什么呀?我本来就闹了个人不人、鬼不鬼、浑身就够难看的了,他还凑份子,故意给我抹黑!〃
一范克明说。“这回是想给你添红,可不是抹黑。我问他找你有啥事,他说,听有人讲,村长也要办一个农业社,他要进你那个窟韶
社里当个社员· · ,… ”
“瞎扯,我多会说要搞农业社了!〃
“我也追问他听谁讲的。他说,他估计张村长是个干革命不甘落后的人,这回一定得真干一下子,得搞个富社,跟穷社比一比。嘻嘻,这个家伙多怪!〃
张金发好象被这话触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使劲用火棍子挑动灶膛里的柴禾,没有接着说下去。
范克明又说:“要我看哪,搞农业社再挂牌子不行了,得有点实的。往长远看也应当真干一下子。你在芳草地搞个富社,拉上玛少怀这些人… … ”
冯少怀吓了一跳,赶紧往外退。他退到门口,朝里边瞧瞧,没有人发现,就拔腿往西走,想从村西绕回家。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刚才范克明和张金发说的话,心里还不住地跳。他想:我冯少怀跟社会主义誓不两立,为了打掩护,挂挂牌子,还可以,要是跟他们“真干”,搞个“富社”,这哪能行啊?你张金发是共产党员,不搞农业社就挨整,我冯少怀,两条道自愿走,爱走哪条就走哪条,我凭什么非帮着你们搞社会主义呢?我傻啦,我疯啦?他还想,明天要起早出车,躲一躲,免得张金发或是范克明当面间起这件事情,不好回答,伤了面子。
他沿着新耕过的地埂,往前走着,又接着想:长工雇不着,车把式找不到,发财之道往后怎么走呢?前几天又一次见到沈义仁,沈义仁对他说,国家恢复工业,城市人口增加,群众的生活改善,到处都需要粮食。看样子,今后在粮食上打打算盘,是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他当时听了也没有多想,这会儿一捉摸,这个主意十分值得重视。他想,明天到天门去,再到县城去,看看气候,要真行的话,就干一下子试试。他想,如令这个社会,逼得富人没法施展本领,只好撞着看了。
忽然,不远的地方,有一种铁锨挖土的声音传过来了:“嚓,嚓,嚓"。
冯少怀四周看看,没看到人在哪儿。他蹲下身,’再一细看,这才发现右边的地里有一个人影子,一弯腰一弯腰地活动着。他想,这是谁,又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影放下手里的家什,又从地下搬起一个什么东西,挺沉重的样子;随后蹲下,活动了一阵,又站起来;最后拾起地下的家什,猫着腰,快步地朝这边走过来。
冯少怀赶忙趴在地上。
那个人走到小道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喘喘气,四下看看,又急忙奔回村子。
冯少怀己经认出来,这个人正是刚刚踢了老婆两脚的苏存义。他想,大黑天,苏存义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跑到这野地里干什么呢?
夜风刮着于了梢的芦苇,吹着树叶子在小路上滑行,“嚓嚓”地响。一切都显得很神秘。
冯少怀两眼紧盯着苏存义刚刚活动过的地方,忽然跳起身,奔上前。转着弯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片刚翻过新土的地方。他蹲下身,用手扒着土。他扒呀扒呀,手指头都疼得刺心,还是不停地扒。最后,他终于扒到了埋在里边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地界石。他立刻失望了,站起身,搓搓手指头,忽然心头又升起一线新的希望。他端起那块界石,小声地自言自语:“苏存义、苏存义,象你这样的追时兴、想积极的人物还藏着一份心眼、留着一条后路,可见高大泉的一伙人并不是铁板一块。好哇,咱们走着瞧吧!〃
孚
他重新把界石埋好,把地而伪装得更巧妙;又赶快离开这地方,消失在黑暗里。
六十二在欢腾的时刻
大个子刘祥剃了头、舌J 了脸,换上一件新缝的自五福布的褂子。可是,工夫不大,他的浑身就变了样,光脸成了三花脸,白布衫成了黄布衫。因为他打扮完之后,就动手收拾牲口栩。这一排牲口棚原来是地主歪嘴子霸占的,从土改到今天,一直没有用过。他这一打扫,闹得满棚里爆土狼烟,落了一脸,让汗冲得一条条、一道道,落了一身,被汗水沾成一块块、一片片。一群小孩子围在外边看热闹,说不走,赶不开;大人越忙,他们越多嘴,越答对他们越没完。
“刘祥大伯,你把麻雀都吓跑了户
“对啦,它们应当让让地方。”
“你要这地方干什么呀?〃
“养牲口。”
“养你家的?〃
“养农业社的。”
“啥叫农业社呀?〃
“农业社嘛,就是家,大伙的家。”
“大伙一个家呀?〃
“对。一块儿种地,一块册棒子;有福同享,有难关嘛,扯着
手闯过去! ' '
小孩们互相看一眼,还是不明白。
刘祥笑笑说:“别急,往后你们亲眼看看、亲身干干,就明白了;再过一些年头,那会儿的小孩子,要说起你家的地,我家的牲口,也会不明白啦户
小孩子们越发不明白,一个个直眨巴眼。
刘祥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不肯走开,又提了个新问题。
“刘祥大伯,你是啥千部呀?〃
“我呀,名叫饲养员! ' '
“饲养员干啥呀?〃
“喂牛、喂驴,还喂大青骡子大红马。”
“喂牲口就叫饲养员哪?我爷爷、我爸爸也喂过牲口,他也叫饲养员吗?〃
“不叫。芳草地开天辟地头一回,只有我第一个叫饲养员!〃 必那为啥呢?〃
“因为你爷爷、你爸爸过去喂的是地主的牲口.以后呢,喂的又是个人家的牲口。独有我呀,喂的是集体的牲口!〃 小孩子们仍旧不理解,看样子还得纠缠下去,幸亏外边进来个人,给大个子刘祥解了围。
区公所的农业助理李培林,在牲口棚外边跳下自行车,等小孩子们哄笑着散开之后,就满脸喜气地打招呼.“刘祥大爷,高支书在哪,! ? 〃
刘祥探着身子一看,说:“老李嘛。支书正跟评价小组开会哪,我去喊他。”
李培林说:“您转告他一声就行了:谷县长来到咱们区里,听说芳草地今个成立农业社,要亲自来看看;这会儿正在以公所喝茶歇腿,很快就到。”
刘祥听说县长要来,乐的不得了,就让李培林里边坐坐,喝口水。
李培林一边扭转车头一边说:“我还要通知周围几个村的干部,也来参观参观你们组织农业社,听听县长的指示,等转回来再跟您聊天吧。”
刘祥见李培林骑上自行车走了,就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急忙奔里院。
里院原来是地主歪嘴子的长工的下处。两小间屋子连着,正好一间当农业社的办公室,一间当保管室。对面一间库房,.里边盛着村里公共用的东西。
保管室这会还是空的,一群年轻人正在那儿忙着筹备会场的事情。吕春江用一把小刀子裁割着红、绿色的标语纸。周永振一手按着一块石砚台,一手使劲儿研着墨。教师姜波把一个荆条囤当桌子,用一把小刷子当笔,蘸着红色的颜料水,往一块刚刚刨平的木板牌子上挥笔书写着大字。
另一堆人是几个姑娘。周丽平在糊窗户,春芳给她端着面糊勺、拿着纸条子。巧手的陈小环正用大红纸剪窗花。秦恺的闺女和苏存义的闺女蹲在地下洗测刚借来的茶壶茶碗,预备开会的时候用。
另一间屋子,新安的门框,新钉的门拉吊,里边摆着一张老式的桌子,高桌四周围坐着一伙在芳草地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高大泉、朱铁汉、周忠、宋老五、朱旺、周善、秦恺等等十几个。热烈讨论的声a ' -和旱烟的烟雾把小屋子挤满了,从外边走亏 名
来的人,一到门口,就感到一股子腾腾热气扑头撞脸。刘祥朝里边的高大泉招手。他瞧见高大泉也跟他一样:弟哎了头,换上了崭新的蓝布褂子,一支亮晶晶的钢笔别在左上边的那个小兜里,手上拿着一个红皮的本子,显得更年轻,更英俊,更稳重,浑身有劲儿,使人喜欢和尊敬。
高大泉挤出来,象刘祥端详他那样端详着刘祥,眉眼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刘祥挺神秘地说:“大泉,告诉你个好消息吧,谷县长来了,来到咱们芳草地,帮咱们成立农业社呀!〃
高大泉一听非常高兴。在这样大喜大庆的日子里,县长亲临芳草地,对这个基层干部来说,这是多么大的鼓舞和支持呀。他慌忙问:“在哪儿?在高台阶,还是在我家呀?〃
刘祥朝北一指说:“在中途路上,也许就到村口了,你快准备迎接吧。”
屋里的朱铁汉已经伸着耳朵听见了,“通”地一声,从小炕上跳下来,一手按在高桌上,“嘎吱”乱响;接着,级拉着鞋就跳出屋,又一边用手提鞋,一边说:“支书,你去掌握开会吧,我代表大家接接县长去。”
高大泉的心里边,象有一对翅膀那样忽搪忽偏的,真想亲自迎到村外。可是,里边这个重要的会议正在进行,他不能离开,只好忍下。他对朱铁汉说:“你就快点动身吧。他们要是没到的话,你在西官道的小桥头上等等。”
朱铁汉答应着,一阵风似地往外走。他那神态、那脚步,显着十二分的得意:县长亲自来参加他们的农业社成立大会,这是多么光采、多么有气魄呀!此时此刻,天上的白云,地下的烟尘,在他的眼睛里,都变成了花团和霞光。
高大泉往里走,心里想:谷县长不愧是个老于部,党中央的决议传达下来以后,他不光从思想上认识了自己过去的错误,能深刻地检讨,还能在行动上改正。县里有梁海山书记这样坚强的领一导,再有谷新民县长的配合,区、村干部,包括王友清都会跟着积极起来,全县、全区的互助合作运动都会大有希望了。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呀!他回到会场上,把谷新民县长到来的好消息告诉了大家之后,又说:“咱们大伙把讨论的问题都往深处想想,有不太清楚的地方好向县里领导请示。”
这个消息给在场的人都带来了喜悦。他们激动得好久不知说什么才好。同时,因为刘祥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搞准备工作的青年们,引起了热烈的说笑,也使得这边的会议受到干扰。老周忠探身过去,制止了青年们的喧哗,又协助高大泉安定了会场,讨沦才继续下去。
朱铁汉在村口扑空了,到小桥头也没等着一个人。区委书记王友清和区长田雨陪着县长从另一条街口进了村。他们的后边是一群来参观的区、村干部。
谷新民今天是一身乡下人的打扮:白汗衫外边套着一件蓝粗布的对襟褂子,黑制服的裤子,膝盖上有两块用机器补过的补丁,一双布底布帮的鞋子,还钉了一块后掌,给人的印象朴素又不俗气。
他非常庄严、非常激动地在街上走着。他为了参加这次活动,昨晚上又跟书记梁海山聊了一晚上;回到家里,他又亲自起草了一篇讲话稿。在这篇结构严谨、词句华丽的文稿中,他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胸怀,展现了自己的愿望,表示了自己对于有史以来就多灾多难的中国农民的无限同情和祝福。今天早晨,临出发的时候,徐萌来请示工作,他拿文稿征求意见。徐萌看了一右
遍,非常感动,说这是一篇散文诗,可以在全国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可以选进中学课本里,让学生当作模范文章来学习。谷新民再看一遍,也感到这文章是神来之笔。这会儿,他的胸膛里充满了诗人一样的冲动,进入了诗一样的境界。
忽然间,从一座砖门楼里冲出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王友清。“您是区里的王书记吧?〃
“啊,啥事呀?' '
“我要跟苏存义,打,打离婚· · 一”
“怎么的啦了”
“他要入农业社。我不入。”
“这个问题,你找村干部解决吧… … ”
谷新民朝那个头发蓬散、眼泡红肿的女人看了一眼,没敢停步,跟着田雨往前走。
在一个破旧的大门口,挤着好多男男女女,田雨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谷新民听到一片鼓掌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瘦高个子男孩的身上。这男孩子怀里抱着一只大瓦罐子。这样一个露着肩膀,光着双脚的孩子,配上这个打着铜子的破瓦罐,又因为发现县长看他而变得害羞、胆怯、惊奇的棍合表情,使得谷新民一下子联想到他在旧中国曾经多次亲眼看到的逃荒的人群。朱铁汉从村外转回来,见到几位县、区领导已经来到,忍不住地高兴。他挤到前边,在人群里给县长开路,亲切地往里让县长,他用眼神跟周围的人交流着激动的感情。
谷新民往里边走边看,停在那个刚刚拴上几头大小不等的牛驴和骡马的牲口棚跟前。
刘祥咧着嘴乐,搓着两只大手,不知说啥好。
这当儿,刘万过来了。这个刚刚从灾难泥坑甩爬出来的农民,精神上的鞭伤斧痕并没有完全平复。他怀里抱着他的儿子,手里牵着他的大花牛。面日的表情是复杂的,因为此时此地,他的心境是复杂的。当他听旁边的人告诉他,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个于部是县长谷新民的时候,就停住了,想往边上靠靠。朱铁汉出于一种自豪感,想在县长面前显示一下农民入社的热情,过一会再跟县长介绍一下这个人的遭遇,就朝刘万喊.“大叔,快把花牛交给咱们的饲养员拴到棚里吃草料吧!〃 刘万听到这呼唤,又牵着牛往前走。
旁边的陈大婶想替刘万抱抱孩子。小孩子跟她认生,加上对今天这个场面不习饮,大声地哭着,无论如何也不· 肯暂时离开他的爸爸。春禧妈赶忙挤过来,把孩子接过去,这才止住了孩子的哭声。
谷新民感到孩子的哭声非常刺耳,不由得盯着从人群里挤出来的刘万,观察着他的举动,无凭无据地揣测着这个农民的“痛苦心情”。
刘万也朝谷新民看了一眼。他十分惋借地想.你要是在高大泉开始闹互助组那会儿就到芳草地来一趟,也象今天这样站在高大泉身边,明明白白地说一声“互助合作这条道对,这条道保险”,我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你晚来一步,我闹得家败人亡… … 他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酸痛,赶忙把脸转向大个子刘祥。刘祥喜眉笑眼地迎着刘万。
刘万看看新打扫过的牲口棚里已经拴 。 .了五头牲口。那些牲口也许因为新鲜和认生,不平静地刨蹄子,或是昂着头、竖着耳朵,张望着人群。刘万又回头看看他的大花牛,伸出手来抚摸着那缎子似的皮毛。这花牛是他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