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林收住步,见那两个人一齐站起来了,就点点头。
黑不溜秋的小伙子说:“我是天门镇的,叫伶柏,刘祥是我舅。”
中年人脸上带着尊敬的笑容说:“您是高支书的兄弟呀?前年冬天,我跟你哥在北京火车站当过小工。你哥哥真是个好汉子,没少帮我们。”
咚柏说;“人家在我们区办起的第一个互助组,最近又要转成农业社,还是第一名户
中年人又对高二林说:“我们今个到春水河手工业合作小组学经验去,也学你们的样子哪!”他朝冯少怀坐着的大车看一眼:“这大胶皮是你们互助组的呀?〃
高二林感到脸上发烧,心口突突地乱跳,转身就走。两个人同时喊他歇歇,喝点茶水。
高二林没有回头,却听到背后传过来的声音。声音虽然很小,他全听到了:
件柏说。“他赶那车不是互助组的,是冯少怀的。”中年人说:“高支书怎么让兄弟当长工呀?〃
高二林紧走几步,抬头一看,大车走出很远。他撒开腿,急忙往前追,忽然,感到肚子有点疼。
趴在车上的冯少怀,这会儿抬起脑袋,说:“你理他们干啥,都是穷打铁的。”
高二林没吭声,肚子疼得象有一只手拧着揪着一样难以忍受。
冯少怀说:“你听说没有?你那哥哥,又闹新鲜样的哪。要办什么农业社!庄稼人祖祖辈辈都盯着土地,眼睛都熬红了,才盼到手里,硬要归堆,这叫啥世道?你幸亏离开了他,要不然,也得跟着下葬啦竺”
高二林的头上呼呼地冒汗,象豆粒似地“叭哒叭哒”地往下掉。
冯少怀又放平身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拿腔拿调地说:“我早看透了,这个人,谁也摸不准安的什么心,跟他一块干的人,早晚得家败人亡。”
高二林两手使劲儿按着肚子,蹲在路边上了。
冯少怀又自言自语地唠叨几句什么难听的话,再一次抬起脑袋,朝丢在后边的高二林望一眼,大声喊着:“喂,你干什么哪?小伙子,真至于累成这个样子?快点走哇,要不天黑前就赶不到春水河啦! ' '
高二林一咬牙,抽身站起,加快了步子,追上大车,接着往前赶。
冯少怀仍然笑眯眯地说:“紧拘牲口吧,早点到那儿,咱们抢先装一些脚钱贵的东西拉。”
高二林没吭声。
冯少怀似乎看出高二林的不悦,就又念起他经常念的经:“二林哪,凡事得忍耐,常言说,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好好跟我跑几年,在外边闯出来,将来攒够了钱,自己闹一辆大车赶着,那日子,嘿,多美呀!〃
他的这番话对高二林己经失去了原来的吸引力和鼓动力了。高二林想;我是得忍耐,忍耐到秋后,咱们好说好散,别闹个象李国柱那样的下场,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把大车赶到春水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压山。高二林的肚子不疼了,却感到浑身发冷。他咬着牙卸了粮食,把车赶进骡马大店,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头倒在了炕上。他感到非常的冷,拉过破被子盖在身上,还不行。被子被他哆嗦得一个劲儿跳动。
冯少怀跟进来了:“二林,我已经挑选好货物了。快起来吃点饭,咱们好去装车呀! ”
高二林摇摇头。
冯少怀说:“怎么啦?累了吧?唉,小伙子,火力壮,一眨眼,困就消,累就解,不要自己惯着自己的毛病。快点快点,我让他们来二两酒,给你解解乏。”
高二林紧紧闭上眼睛。
冯少怀不高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咱两人赶一辆车,总不能再花钱雇人装车吧?〃
高二林痛苦之极,忍不住地呻吟起来。
店里的那个小胖子伙计凑过来说:“冯掌柜,你这把式是够呛,脸多黄,嘴唇都青了。”他说着,伸手摸摸高二林的脑门,“好家伙,火炭一样烫手。”
冯少怀没有细看一眼高二林,更没有伸手摸摸高二林的头,就急忙走出去了,因为他一心惦着要拉的货物,还有就要得到的脚钱。
高立林闭着眼躺着,感到热得要命,踢开了被子,又用手扯开衣襟,还是又热又闷,憋得出不来气,不由得用手抓着胸脯子。过一会儿,他忽忽悠悠地睡着了,做起梦来。梦见那一年他发病的时候,哥哥、嫂子守在他的身边,梦见哥哥冒着大雨去给他借药锅,他朝哥哥喊:“哥哥,哥哥,快披上雨衣吧,冷,冷,冷!”他把自己喊醒了,背上象驮着冰一祥冷。他哆嗦着,上牙打着下牙,身子缩成一团,慢慢地睡着了,又忽忽悠悠地做起梦来。他梦见嫂子给他往炕上铺狗皮褥子,抱高粱茬子给他烧炕。嫂子把整个茬子往灶膛里添,火苗子呼呼呼,一会儿就把炕烧得如同烙饼的锅。他着急地喊:“嫂子,嫂子,快把火泼灭,热,热,热士”他又把自己喊醒了。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说话。
“你是昨天从天门镇来吗它’;
“昨天傍晚离开的。”
“真下了雹子!”
“下了,好儿个村的庄稼挨了砸。”“芳草地怎么样呢?〃
“没听说,可能没碍着。”
高二林又做开了梦,梦见他跟媳妇钱彩凤从冯少怀家的仓库里往外挖棒子。他挖,钱彩凤撑着口袋,装得满满的;他背,钱彩凤扶,好不容易才背起来。他们刚要迈门槛,冯少怀从后边追上来了,抓住棒子口袋不让背走。于是他们两个扭打在一块儿。钱彩凤在当中拉架。他怕碰着钱彩凤,就喊着.“你躲开,你躲开!他是个白眼狼,把人害苦了,我今个跟他拚!”他又把自己喊醒,睁眼一看,天色都大亮,阳光刺眼,赶紧闭上了。
胖子伙计走过来,小声地说:“车把式,你又闹什么,怪吓人的互你把人吵得一夜没安宁!〃
高二林感到嗓子干辣辣的:“给我口水喝… … ”
胖子伙计端过一碗水来。
高二林用了很大力气,也没有能够坐起来,只好偏着身子,勉强地喝了两口水。他推开碗,左看右瞧,见炕上全是空的,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东西。
胖子伙计对他说:“你们东家把车赶走了。他说,你这病一两天好不了,在这儿等着你耽误时间,人嚼马喂的不上算。他让我告诉你,安心地在这儿养着,明天他返过来再接你回家。”高二林一头扎在枕头上,又昏迷过去了。从此,他就再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了。
五十六焦急
大雨过后,连着晴了几天,蓝蓝的夭上没有一丝一片云彩。芳草地党支部发动群众争分夺秒地收拾地里的青苗。互助组起带头作用,老人奋孩子都下了地,午饭也到地里边吃。他们除了忙自己的活,还抽出棒劳动力,成立两个临时的“帮工”小组,由朱铁汉和周永振带着,帮助那些没有参加互助组、又没有能力抢救庄稼的户,突击收拾地。几个松松散散的互助组,如今受到事实的教育,看着人家老互助组的好庄稼眼馋,想着连阴夭的焦急事儿后悔,这回也都真心诚意地参加了互助组的活动。联村的排泄涝水工程,也各负各段的顺利进行,使得大片上的积水渐渐地往下泄着。
青庄稼从沥水的泡盖和杂草的挤压中解放出来,一天一个成色;被雹子砸了的地方,补种和翻种的晚苗,也钻出土来· · 一大草甸子又显出一派丰收有望的气势。
钱彩凤这两天出来进去不安生。
她坐在屋子里,听到外边的脚步响,当是男人转回来,急忙不迭地往外跑。
街上很热闹,互助组的人们,举着红旗、拉着大队往前走。掺在人群里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扛抬子、提篓子、拉牲口,有说又有笑,一个个都显得特别的精神。
一伙子大姑娘叨卿喳喳地走过来了。打头的那个周丽平, 口
朝这边喊了一声:“喂,钱彩凤,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呢?〃
钱彩凤故意笑笑:“没事儿,凉快凉快。”
周丽平认真地说:“别凉快了,赶快把你们家的地收拾收拾吧,要不然就撂荒啦!〃
钱彩凤轻轻地一晃脑袋:“没事儿。那么一丁点地还不容易对付。”
周丽平说:“你别不着急啦,快到地里看看吧。昨个我和春芳从你们南边那块地边走一趟,十有八九得翻种。快着点动手吧,要是没有办法,就来找我,我给你汇报上去,好让‘帮工’组帮帮你。”
钱彩凤抿嘴一笑:“谢谢你费心啦。”
周丽平皱皱眉头:“我可是跟你说的正经话,你别当闹着玩呀,过晌我听你的回话! ”她说着,就追上队伍,迈着大步,朝着村外的田野走去。
钱彩凤呆呆地望着人群的背影,深深地叹口气。别看她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背有靠山而安然自得的样子,实际上,这个并不缺心少肺的人,早就有了后顾之忧了。自从她跟高二林成了亲,高二林一心一意地给冯少怀抱起鞭杆子那天起,她就感到,姐夫冯少怀对他俩已经大功告成,除了使用以外,再没有别的照看。因为她要做两个门口的家务事,偶尔出现点不周到的地方,就从冯少怀那种不满的神态和语气里,体会到刻薄的主子对待不称心的奴才的那种味道。当时,她最担心的是高二林的亲哥哥高大泉,怕高大泉会对兄弟的不义行为进行报复。她觉着,她和男人必须有个有势力的人当靠山;况且,要“发家致富”,底子不足,也得找一个有饯财的人当后台。因为这样两层特殊的原由,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同时也变着法儿摸索着高二林,不让高二林尬撅子,能跟她一块儿忍耐一时。这小两口本来打算对付那么一两年,自己的地里收来了,冯少怀再贴补他们一点,囤有余粮,柜有存钱,日子有了底儿,才能往前迈第二步。可惜,去年他们的地里功夫下得不够,收成不好,今年还没见影子,又挨了雹子、淹着水,要是颗粒不收,日子就算挖下了坑。这样子,一步丢下,步步跟不上,再不用想发家致富了。
她看着下地的人群渐渐地走远,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她觉着周丽平那句话有点道理,不能这样傻等着了,应当到地里看看,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儿。她想到这儿,回到屋里,先换了一双川鞋,找了一把铁锨,最后戴上草帽子,锁了屋门,把钥匙放在门框上边,预备男人回来好开门进屋。
被冰雹袭击过的田野又在改换着面貌。那些伏倒的大庄稼被人们一棵一棵地扶起来了;稀疏的小苗中间,出现许多新土的小坑,那是刚刚补种的,绿色的青苗地中间,出现一条一块的黑黄的土地,那是经过翻种的。各种青苗地里,这儿那儿,都有愉快劳动的人群。
钱彩凤找到自已家的那块地一看,不由得吃一惊。珑沟里的小苗,多半都被雹子砸得干枯在地皮上,那些没有死的,稀稀拉拉的,非常难看。她想,这地是补种,还是应当翻种呢?男人不在家,姐夫冯少怀也不在家,姐姐紫茄子对庄稼活并不内行,没人给拿主意,也没有人帮帮忙,这可怎么办?种庄稼的事儿,错过一两天,就会白白地辛苦一年。
她在地头上来回走着,越想越急,心头产生一种恐俱:男人再过两天不回来的话,真把地耽误了,收不来粮食,明年两口子又得拉着别人的衣裳擦过,糟心的日子可就没个头啦!背后地里庄稼叶子一声响,走出“活电报”万淑华:“哟,钱彩
凤,你在这儿观风景哪?〃
钱彩凤头也没回。
万淑华说:“我家那地,跟你这地一样,苗太小,雹子一砸,泥水一糊打,就全完了。”
钱彩风转身看她一眼,没吭声。
万淑华说;“都怪咱们没有跟人家支书学习。看人家先播种的庄稼,长这么高了,经得住摔打,歪了扶扶,泥水埋不住。砸坏了儿片叶子,碍不着大事儿。”
钱彩凤叹了口气。
万淑华说:“亏了支书帮忙,没让我们那个互助组垮台。这回遭了灾,众人一动手,扶的扶,补的补,翻的翻,两天就收抬完了。”
钱彩凤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的好庄稼看看。
万淑华说:“人家支书今个又按照着上边的指示领着大伙往外排水哪。一个组一个组光杆干是干不了这样事儿的,都已经好几个好几个组地联合在一块儿了。瞧那阵势,真叫人开眼呀!〃
钱彩凤怕听到这些,想走开。
万淑华说;“你这块地呀,我看最好翻种。快着点儿吧,要不就晚了。”
钱彩凤没好气地说:“我一个人怎么弄?〃
万淑华好心好意地说;“找你姐夫呀!你们两口子对他们那么好,遇到事儿了,他能不管你呀?〃
“你不知道他们出车了吗里”
‘瞪着眼睛说瞎话,早起一出门我就看见他了。”
“你见着谁啦?〃
“你姐夫冯少怀叹!如
“就他一个人?〃
“从外边找来两个短工,正套牲口,要下地翻种去。”“你又传电报吧?〃
“我骗你这个干什么呀!〃
“不会吧… … ”
“要我说呀,你们小两口可要多长点心眼,别让冯少怀那个机灵人把你们删了。”
“他哪能这样呢… … ”
“他呀,他什么屎都拉得出来!跟你说,要撂在前几个月,我不多嘴,专等看你的笑话,如今,我觉着你这个人心眼不错,是一心一意地跟二林过日子,就是太不开脑筋啦! 〃
钱彩凤对万淑华这番话半信半疑。她昨天晚上还到姐夫家里坐了一阵子,姐姐紫茄子一个劲儿劝她别急,说等冯少怀他们一回来,立刻先帮她把那几亩地收拾一下。她想,在这样决定死活的紧要的日子口,把人急成这样,玛少怀要回来了,哪能不告诉她钱彩凤一声呢?
她这样想着,急忙转回村。
冯家的大黑漆门虚掩着,大黄狗躺在台阶石上打磕睡。钱彩风推开黑漆门,第一眼就瞧见大车在院子里停着,这证明冯少怀真的回来了;又看一眼,发现二门上着铁锁,估计一家人全都下地干活去了。她望着那只被惊醒以后、围着她摇尾巴打转转的黄狗,心里更犯嘀咕,无论怎么想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又朝地里奔跑。
一条小路有个急转弯,路边有一棵老榆树,那儿就是冯少怀家的地头。远看地里空无一人,走近了一瞧,珑沟都是新土,一颗没有掩盖住的棒子粒在湿士上金黄耀眼口看样子,这块地是刚刚翻种完的。钱彩凤心里坪坪地跳。她扭身四下看,邻地的秦家正翻种,扶着抬子过来的,正是秦文吉。她顾不上喊一声,也顾不上脚下的泥水和庄稼苗,慌乱地拔着腿,横插着奔过来了。
秦文吉扶着粉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拾子头翻卷着的土花,牲目猛然地被人拦住,吓了一大跳。
“文吉,文吉,我姐夫他们是回来了吗?〃
“是呀。”
“二林呢?〃
“我们在柿林镇正卸车,听一个人说家里挨了雹子,就往家返,没顾上再到春水河边上去… … ”
“你说的是什么,我问你二林回来没有?〃
“啊,二林呀?不清楚,不清楚。这几天我跟他们没在一块儿走。· 。,… ”
钱彩凤又往冯家的另一块地里跑。到了地边上,她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头黑骡子,那是她的男人黑夜伺候、白天赶着的黑骡子。这会儿,使骡的人,却是一个不熟悉的面孔。她又看见跟在抬子后边撒子的冯少怀。在冯少怀后边撒粪的,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中年汉子。再后边是赶着拉砚子牲口的小童养媳妇,还有手提着茶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