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铃声响起,这是中间休息完毕的信号。
村干部们停止了议论,拉着高大泉往外走。
“走吧,参加讨论会去!〃
“你不用准备,把你们做过的事从头说说就挺生动!〃 高大泉被大家拥着走出屋,只见满院的区、村干部从四处纷纷地奔向讨论会的会场。听他们互相招呼声,看他们喜悦的笑脸,高大泉心里越发激动。他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了春天的百花园里,社会主义的花朵,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已经盛开。啊,多让人高兴呀!
四十一认输了
深夜,梁海山回到宿舍,瞧见窗户亮着,推开屋门朝里一看,女人柏秀荣正在灯下边补袜子,就说:“你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柏秀荣停住针线,说.“你还没有吃晚饭,我睡了,你又该吃凉的了。”
梁海山一边脱外衣,一边想了想:“我今个又没吃晚饭吗?不会吧?〃
柏秀荣说,“你自己的肚子空着,还问谁呢?〃
梁海山不再坚持自己的记忆丫。因为他在记忆吃饭还是没有吃饭这个问题上,常出差错;平时总是输给小苏,女人来了,又总被女人抓住小辫子。况且,今天特别忙乱,他要到小组听讨论,要找组长作汇报,要物色典型发言的人,还要从这些活动中发现问题,及时地提到会议上解决.他忙到很晚回到家里,县委各部门的干部,或是县属各一单位的领导,都趁吃饭的这个特定时间,跑到家里来堵他。他下乡认识的村干部,来县城参加各种会议,也利用晚饭后休息时间来串串门。他让烟递茶地一张罗,很快就到了开会的时间,只好急忙忙地奔会场,一坐下来总是深夜才散,于是,糊里糊涂地就把吃饭的事情给忘了。
柏秀荣从床上溜下来,要给梁海山热饭热菜。她端着油灯,从梁海山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由得停下来,望着梁海山的脸,挺关切地间:“你的身予不舒服吗?〃
梁海山说。“没有,很好的。”
柏秀荣说:“脸色为啥这么红呀?〃
梁海山用手摸摸布满黑森森胡子茬的腮边和下巴,笑着说:“这是因为太兴奋了。今晚上听一个村干部的发言,十分的精彩,比看一出好戏还要动人。”
柏秀荣也被梁海山的喜悦感染,好奇地问:“哪儿的村干部,这么能讲呀?〃
梁海山说:“不是他能讲,是他能干,事实本身就包含着发人深思、动人心弦的力量。这个于部是天门区的,就是田雨同志昨天来这儿跟我提到的那个高大泉。”
柏秀荣对这个名字是生疏的:“高大泉?他到咱家来过吗?' ' 梁海山想起去年在松柏坡约请高大泉串门的那件事,摇了摇头,感叹地说:“没有必要的事情他不会来。那是个很深沉的人哪。”
柏秀荣又看男人一眼。她很熟悉梁海山的习惯,这种习惯是多年来做领导工作形成的,那就是从不由着个人的一时一地的印象,随随便便地贬低一个干部,也不轻易地夸奖一个干部;梁海山对下属干部虽然鼓励多于批评,但是极有分寸少如果不超出一般,绝不会象今天这样激动和说出这样肯定的评价。因为这个关系,就引起柏秀荣的好奇心。她一边捅炉火,一边跟梁海山打听起那个高大泉。
他们说话之间,梁海山已经洗了脸,柏秀荣也把回锅的饭菜摆在桌子上了。他们共着一盏灯,一个香甜地吃饭,一个熟练地穿针引线,继续他们的谈话。梁海山很细致地描述着芳草地的农民生活故事。他告诉女人,土改翻身以后,因为个体经济不可避免的弱点,因为多数农民生产资料不齐备,一开始新的日子就碰上了困难;加上天灾人祸的袭击,更没有力量抵抗。他告诉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祥是怎样种不上地,富裕中农是怎样对他趁火打劫,穷苦人又是怎样热心地伸手帮助他;高大泉又是怎样冲破重重困难,带头办起互助组,夺到了第一个丰收年,使翻身农民“长全了羽毛”,扎下了根子,互助合作组织,象一面鲜艳夺目的红旗,高高地飘扬在广阔的大草甸子上。
柏秀荣从小生长在农村,如今又经常住在农村里,不仅能够理解男人讲述的事情,而且被紧紧地吸引住。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住针,放下线,两眼直楞楞地盯着男人的脸,唯恐放过一个字,听到刘祥被砸伤了脚,拄着棍子到处借粮的时候,她痛苦地皱着眉头,听到冯少怀做圈套,骗刘祥上钩借债,后来又通刘祥出卖房基地的时候,她被气得咬牙切齿,听到高大泉冲破了资本主义势力的包围,忍受了兄弟手足分裂的痛苦,还经历了龙虎梁的生与死的考验,终于把芳草地的农民领到社会主义大道上,战斗到胜利的今天的时候,她忍不住地拍手叫好.“哎呀,真是个英雄! ' '
梁海山点点头,说:“这个干部很有前途。等互助合作运动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之后,还会涌现出成批这样的好干部;没有这样一大批好干部,互助合作运动也不可能健康地发展下去。他们是党和人民的宝贝呀飞他们还得经历很多的锤炼,得爱护他们,帮助他们。”他说着,放下筷子,顺手拿过一截铅笔,揭开记事本,写起来.
一,我高大泉和儿个有代表性的村干部开个小型座谈会。听听他们对今后形势的看法。
二、党中央的指示下达之后,整个形势要发生巨大的变化.翻身农民,必然要踊跃参加互助台作组织,互助组、农业社要有个大发展;这样的形势,必然要促使一些思想上没有认清的农民和干部,不会再明目张胆宣传’‘发家致富”和“巩固新民主主义”了,也要追时兴、赶浪头,不拿枪的敌人呢,会感到他们已经遭到渗重失败,必然要改变跟我们斗争的花样。
三、要提醒高大泉这样的同志,注意到形势的变化,使自己的思想、行动,适应新的形势;要让他们抓住这大好时机,发动进攻,开展斗争… …
这当儿,门外一串脚步声,又有人说话。
一个粗嗓门的男人声;“是你呀?我在后边盯着你哪户一个女同志的声音:“都半夜了,你来串什么?〃 “这话没道理!我来是半夜,你来就是早晨吗?' '
梁海山听出一个是公安局的局长老柳的声音,另一个是妇联主任老赵,就对柏秀荣说;“外边没月亮,你给他们照照亮吧。”
柏秀荣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溜下床,从桌子上拿了手电,迎出屋门。
老柳先招呼.“大嫂子还没睡觉?〃
老赵说:“她要是睡了,谁给你这夜里欢开门哪!”她说着先扯着柏秀荣的手进了屋,抢先跟梁海山汇报妇联会的工作,最后又说:“老梁,去年咱们从村里提拔到柿林区的那个妇女干部进步挺快,工作搞得很出色;我跟那个区的老书记商量,想把这个妇女干部调到天门,把那个区的妇女工作加强一下。你的意见怎么样?〃
梁海山问道:“柿林区的妇女工作怎么办呢?看样子你也有安排了?〃
老赵说.“我想派小盛去。嫩一点,正好让她下去锻炼锻炼。”梁海山想了一下说:“好嘛。抓个空咱们研究一下,再决定吧。”
柳局长对老赵说:“你的事说完了,走吧,该我了。”老赵说:“我得在这儿等着,好给你掌握时间― 把话说简单点儿呀!〃
柳局长笑笑,把椅子往梁海[!! 跟前拉拉,汇报一件使梁海山满意的事儿:去年雄鸡寨那个毒死农业社牲口的地主李二歪被捉住了。
梁海山用拳头捶一下桌子,说:“再狡猾的敌人,也逃不脱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不甘心死亡,就让他们试试吧!〃 老赵也为这件事高兴,听他们小声研究处理办法,就跟柏秀荣坐在一边,谈起一些女同志关心的事情。
这中间,教育科的科长找梁海山汇报修建师范学校的事情;群众来访接待组的一位老同志送来一叠子来信和记录整理稿子。
老赵自动担起掌握时间的任务,一边说,“不早啦,让梁书记歇着吧。”一边推这个,拉那个,把人们都招呼走了。
梁海山把他们送出屋,抬头望望满天的星斗,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又仲展两臂,活动了一下,心里越发兴奋。他回到桌子跟前坐下来,又接着写起没有写完的记录。
门的扭把一响,县长谷新民出现在门口。他披着大衣,叼着烟嘴;短发散乱,眼神复杂。他抬腿迈到屋里,带进一股子严冬残留下来的寒气,桌子上的小油灯忽闪了一下,不是梁海山仲出大手掌挡住袭过来的气流,火光就被他扑灭了。
谷新民显然是强作镇静地冲着梁海山夫妻俩看看,又对梁海! 助开玩笑说:气隆不得你的身体那么壮实,原来每天还有夜宵畦?〃
梁海山把本子合上,伸手拉过一把椅子,说:“来来,你也夜宵夜宵吧。”
谷新民坐「来,朝桌子上的饭菜看一眼,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往日见了嫂子这好手艺,我不饿也得欣赏欣赏,今个一点也吃不下。”
梁海山观察着谷新民的神色,问:“你今天够疲劳的了,为啥还不休息呀?〃
谷新民摇摇头:“没有一点睡意。”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盒里,“非常想跟你聊聊天。”
梁海山已经猜到谷新民深夜突然来到,定有要紧的事说,就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包哈德门牌的香烟,递给他,等候他摆出话题。
谷新民又点着一支香烟,抽了几口说:“老梁,我今天出乎寻J 才,
常的激动,就象那年在前线听到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了一样的激动… … ,;
梁海山很感兴趣地说:“那是夺到政权以后的胜利喜悦,我们都经历过。今天,你又为啥激动呢?〃
谷新民叹口气:“今天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哇!”他把话停住,大口地抽起烟来。
梁海山没有催促,手里转动着铅笔头。他猜到事起之因:谷新民的情绪变化是跟贯彻执行党中央的农业互助合作指示有关联的。沉默一会儿之后,他对谷新民提出,这次县委扩大会的下一个阶段,应当怎样安排更能取得效果;问谷新民,会议完毕,怎样才能使中央的精神跟全县三十万人日见面,怎样贯彻更加迅速有力。
谷新民做一个制!! 的手势,说:“老梁,你先不要打断我的思路;我的整个情绪都被一个具体问题缠绕着,不择开是不能安生的。”他又扭过身子冲着埋头做针线的柏秀荣说,“大嫂,有酒没有?〃
柏秀荣一边放下括计,一边笑着说:“老谷,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办啥事儿跟老梁这个大老粗就是不一样,找酒喝不先说,还得绕个弯子。”
谷新民对梁海山说:“你看看,大嫂也在抓知识分子的弱点啦。”
柏秀荣从橱子里拿出一瓶“杏花村”白酒,又端上一盘炒花生米和几个切开了的腌鸡蛋,擦着酒杯,对谷新民说。“小苏睡下了,没办法给你们多弄点下酒的莱,你可别挑我的礼儿。”谷新民往里推推盘子说:“这满好。”
柏秀荣把杯子、筷子都给他放下,看出这两个领导人要长
谈,就退到里间屋,跟两个儿子挤在一张大床上躺下了。她听着外边的动静,只有嚼花生米和喝酒的声音,却听不到说话。谷新民连续地喝了儿杯酒以后,脸红了,眼亮了。他感叹地出了口长气:“老梁,咱们一块儿工作了一年多,你可能早就把我摸透了。可是,我并没有把自己摸透。你知道,我虽然出身于地主家庭,因为父母不睦,我从小就跟母亲在一个中农的姥姥家生活,小学就是在那个村子上的。中学时期进了县城,每年寒假暑假也在那个村度过。这些,使我有机会过普通农民的生活,也比较普遍地接触了农民。白信对他们还是熟悉的,从而产生了对他们的同情心。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我的这种同情心逐渐加深。后来,我爱好起文学创作,写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模仿鲁迅先生的《 故乡》 ,描写一个闰土式的人物。接着,我浏览了欧洲文学,使我感到,中国现实生活中的农民比之欧洲作家笔下的农民,其命运十分相似,但贫困和痛苦又比他们加倍的严重。我为他们不知流过多少眼泪。要拯救苦难深重的中国农民,为他们谋幸福,就成了我走向革命的一个重要动力。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我虽然一直在行署这样的上层机关工作,但机关仍设在农村,我跟他们还是连接在一起的。土改我虽然只参加两个半节,但整个过程都熟悉,特别是这次新区土改,我抓的是全面工作,更有机会知道农民的情形。我摆这一堆履历,是想说明,我是同情农民,了解农民,甘愿为他们贡献自己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今天会上许多同志摆的土改后农村的经济变化和阶级分化的情况,我却一概没有见到.没有听到,也没有想到过呢?特别是天门区那位高大泉同志讲的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我主观上是一心一意地想为刘祥这样的农民办好事的,为什么反而使他蒙受到那样的痛苦和不幸呢?真奇怪呀卜· … ”
梁海山静静地听着,捉摸着谷新民的每一句话的含义。他看到,谷新民原有的思想和认识,因被党中央的指示和下边的实际情况触及,有了动摇;虽是初步的,也是十分可喜的,应当欢迎和鼓励。他说:“老谷,你给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我看提得很好。如果再能解答得好,你的政治思想、阶级观点,一定会大大地提高一步。这是党和人民最需要你做到的呀!〃
谷新民喝了一口酒,说:“这一年多,我的思想觉悟、政治水平都远远地落后于形势发展的后边了。过去在山沟里活动,我倒有些时间研读一点经典著作;一进了城,终日忙于行政事务、上下开会,想关在屋子里看看书,就是半天也难做到哇! 〃 梁海山说;' ‘思想觉悟和政治水平的提高,必须靠读经典著作,可是,你在这个问题上,有个关键间题没有解决。在我们县级机关里,你读的理论书籍不能算是少的· · 一”
谷新民摆手摇头地说:“我读得太少,太少,这是致命的原因。"
梁海山从桌头拿过一本《 实践论》 ,把夹着书签的一页打开,举到谷新民的面前,说:“你看看,毛主席是怎么教导的― ‘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唯物论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个是它的阶级性,公然申明辩证唯物论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再一个是它的实践性,强调理论对于实践的依较关系,理论的基础是实践,又转过来为实践服务。’这段话,很透彻地说明了理论对立场和实践的关系。因此,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读的理论书籍,比今天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的那个高大泉同志,多不多呢?〃 谷新民说:“当然比他多。”
梁海山又问:“你的斗争历史比他长不长呢?〃
谷新民说.“长达十倍吧?〃
减
梁海山一拍大手说:“着哇!读的革命理论书多,革命斗争历史长,这些都应当在你身.七发挥积极的作用,为什么在对待我们党和国家的根本问题上,高大泉的态度倒比你正确呢?就拿对‘发家致富’这个口号来说吧,他一见就怀疑,你一见就赞成,这是因为什么呢?〃
谷新民眨了眨眼,喝了一口酒,说:“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口号,这样的方向,是符合他们愿望的。”
“是符合少数车马俱全的中农和富裕中农的愿望呢,还是符合连种子都无力播到地里的贫雇农的愿望呢?〃
“噢,对了,我有点宫僚主义,很多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