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久宽摇摇头说:“不能象傻子一样跟在后边,也得动脑筋,说开通的话。”
郑素芝说:“你可别瞎想瞎说了,快规规矩矩的吧。”
邓久宽很神气地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光看着鼻子尖下边那点小地盘乱闯了。要按着大泉的意思,站高点,看远点,想宽点,在正道上稳闯。告诉你,我又有个门道。这一回,我想来一个新鲜的,不光不扯大泉的后腿,还要扶他一把的主意;等到会场上,我就当着大伙端出来。”
郑素芝对男人这股子奇特的情绪更加摸不着头脑,就小心地说;“你又要于什么,先跟我讲讲,我看着行,你再往外端,不行的话,赶快收起来,压在舌头根子下边,免得又惹祸。”邓久宽用一种很有心数的样子对媳妇说:“你没听见刚才三婶告诉铁汉,不让他急急躁躁地找政府再要求第二笔贷款。三婶说大泉会有打算。我捉摸着,大泉的算盘珠子也难拨拉。他不会再跟政府伸手,别处谁有这么多的钱给他留着呢?咱们互助组要是不弄上一辆车,秋前这日子松快不了,光看着人家干,也显着丢脸。我想,咱们穷日子也得用穷办法,眼下先不用花那么多的钱买新车,弄一个老式的车先干着,等手头宽绰了,再任着心意买好的。你看这个主意行不行?〃
郑素芝想了想,点点头:“行。这办法大伙准乐意,大泉也得可心。”
邓久宽越发神气地说:“这个办法要是行的话,我还有第二手,更好、更妙,一个钱不用花,车就使上啦。”
郑素芝不敢相信地眨眨眼。
邓久宽大手一摆:“嗨,你忘了,土改那会儿,不是分给咱家和滚刀肉一辆木轴的大车吗?那时候没有牲口,车又是破的,扔在那儿没有用。咱们互助组要是把它修一修,不是照样能够对付着使吗?〃
郑素芝听到这儿,吃惊地盯着邓久宽,好象不认识一样。可是这四方的脸盘,细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真真切切,就是她的男人。她真想不到,她这个“傻”男人一下子变得聪明了,有本事了。
邓久宽等着媳妇的回答,见她发呆,就叮问;“你说呀,我这
个主意行不行呢?〃
郑素芝猛地拍着手说:“你这一招想得可真不赖,走吧,咱们快点上会场!〃
邓久宽故意说:“大黑夜,你不在家里守着孩子睡觉,跟着我干啥?你还不放心我呀?〃
郑索芝认真地说:“刚才在地里跟你丢了脸,这回得跟你沾点光呀! 〃
邓久宽冲着媳妇憨厚地乐了口
十一在黑暗的角落里
月亮没有升上来,小星星闪耀着冷淡的光。街道黑咕隆咚。野外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偶尔响起小虫子的微弱叫声。范克明从周士勤家出来,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子里。他没有进屋,连门上的锁头都没有打开,就坐在砖台阶上,脑瓜子里一直转悠着高大泉那副正气凛然的神态,还有那一番结实有力的话。
范克明想:这个高大泉真难捉摸呀,他真会使手段呀!一股压头盖顶的风朝他扑过去,他没有倒,没有迷,不仅一闪身子就躲开了,还来了个“顺手牵羊”,把个周士勤拉到自己那边去了。范克明被今天这件事情所震动,从中发现自己一个极大的过失:他从来没有足够地估价过高大泉。范克明过去认为,高大泉只不过是个年轻好强的庄稼人,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这一年来, 此
高大泉不断地跟那个有心数、有能力、有后台的张金发闹对立,范克明也认为高大泉那是借着外来的劲儿。他断定罗旭光、北京的一些工人给高大泉灌了几句新名词,打了点气,跳儿下子也就没有劲头了。不料想,这个高大泉却一口气地往前闯,不停步,不回头,家庭日子不管,亲骨肉不顾,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得搭上,越干越欢,越干越大。他办起全区第一个互助组,在芳草地打响了土改后的春耕第一炮,成全了别人,拢住了人心,捞到了名声,扎下了根子,又得到上边的喜爱,一跃成为芳草地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是到了这个时候,范克明也不相信高大泉有什么真本领,而认为高大泉赶上田雨到这个区里工作,给他出主意,又凑巧梁海山提倡搞互助合作,让他碰上了。直到今天,范克明才亲眼看到,高大泉在别人制造的风波面前,从容不迫地踏波顶浪,施展着才智,既没上县请示,也没到区里找靠山;他单人独马,沉着巧妙,好象不费吹灰之力似的,就把范克明费尽心机设置的一套连环计给彻底破坏了,· · …
范克明用手指头戳点着自己的脑门子,心里暗暗地苦想:我没有把这小子看透,这小子很可能有朝一日要把我看透;你看他坐在周家炕上那会儿,一边跟周士勤说好话,两只眼睛不住地在我范克明身上察言观色;他高大泉一定看到破绽,起了疑心,我得万分地留神他。… …
范克明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天空象高大泉那张铁板一样的面孔,严肃而又深沉。闪耀着的小星斗,又好象高大泉那双机灵的、无法辨别的目光。范克明感到浑身发冷。他想:走吧,回区公所去,往后少来芳草地,看看形势发展再说。他站起身,轻轻地拍拍屁股上的土,悄悄地走出小院,回手带上小排子门,扣住钉锅。他又四周看看,仔细地听听。刚刚钻 '
出水面的芦苇,摆动着叶子的树丛,都引起他的注意和疑心。直到他肯定没有人在后边盯梢,这才迈步。
他怕在村口的路上遇到那些晚归的人,就想从地里绕个弯子再奔西官道。
天色太黑,春耕夏耘,把冬天踩出来的那些抄近的小路都给垫平了,或是改了地方;也因为范克明突然碰上了意想不到的打击和威胁,上了点火,加上走得过急,结果在地里转来转去就转迷糊了。一个大上堆子把他绊了个跟斗,两只手按着地,扎上了' ! 个羡蔡狗子。他爬起来,朝旁边拐拐,再往前走,又被一个土堆子绊倒了。这回他摔到一棵被风吹折了的小树桩子上,险些戳了眼。他再一次爬起来,刚走两步,差一点又被一个土堆子绊倒。他使劲}! .挤着眼,四下里看着,心想:这是谁家的地,夏季还放这么多的粪堆呢?忽然,他看到远处有一棵孤伶伶的歪脖子小树,还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片地方密密麻麻的上堆― 都是一些荒废的坟头,坟头上是茂盛的青草… … 哎呀,怎么转到乱葬岗子来了?
他的两条腿不由得打颤,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急转身,没命地往那仿佛有村庄轮廓的地方奔跑,越跑越快,就好象后边真有一个鬼魂追他,朝他喊:你跑不掉,你跑不掉里
他跑到村边,撞到一棵大树上,使劲儿抱住了树于,大口地喘喘气,好久才稳住神,破褂子已经被汗水贴在背上,一阵透骨的阴凉,象背着冰一般。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使自己安定下来,慢慢地恢复了神志。这时候,他又觉着自己实在可气可笑,就松开手,抹抹脸上的汗水,颓唐地靠在树干上,摇了摇那个仍然挂着汗珠子的脑袋。
这个范克明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今天是他平生很少出现的
特别时刻。在这样的特别时刻里,他的心最虚,胆最小,脑袋最乱;偏偏鬼使神差一般又把他引进乱葬岗子,这就越发使他昏迷了。
如今这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那个乱葬岗子里埋着一个真正的“范克明”。那是一个从孤儿变成孤老头的长工。那个长工,在这个活着的范克明家,从七、八岁起,象一头拉磨的牛,一直干到五十多岁。孔老二的伦理道德,通过故事、唱词、皮影、戏曲等等艺术形式,伴随着剥削阶级伪善的笑脸和无情的皮鞭,一直往他脑袋里灌了五十多年。他忍气吞声、安分守己地打发苦难岁月。四年前,他已经熬到黎明的时刻,革命的铁锤就要敲开那一把封如着他心灵门扉的锁头,时代的洪钟就要把他唤醒。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到这一切,他那个从国民党还乡团里逃回家的“四少爷”就死死地拉住他,把他从开滦煤矿高高的研子山附近那个小镇,一直拉到彩霞河边的大草甸子上。他精疲力竭地躺在芳草地村外的草棚子里,累得昏昏睡去。他的“四少爷”突然用砖头猛砸他的脑袋,从此,他再也不能清醒过来了。他死后的尸体,才第一次穿上一身不露皮肉的衣裳,那是他的“四少爷”把自己的穿戴和他的穿戴调换了。接着,他被埋在乱葬岗子里。他的“四少爷”仍不罢休,又最后一次剥夺了他的姓名,就变成了今夭的这个“范克明”· ,· …
这个范克明,四年来,用“大丈夫能屈能伸”和“君子报仇十年不迟”的观念作精神支柱,在芳草地潜伏下来。他一心一意地要扶住张金发,把芳草地变成他今天隐身的“安全岛”,将来的反攻复辟的“桥头堡”。随着土地改革完成后那一段短暂的安定时期,芳草地变得越来越不安静,越来越不保险;随着高大泉这一伙人在芳草地显露头角开始,张金发这个可以利用的人物,地位 己
越来越不稳定。他范克明虽然不顾风险,挖空心思,不断地寻找各种可乘之隙,暗暗地为张金发补船修帆,想不让他沉没下去,仍然得不到成效。今天,在一件小小的事情上,倒让范克明发现了自己有可能要跌身落水的危险。他从周家出来,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子的时刻,曾想“脱身自保”;这会儿仔细一想,“脱身”不可能,“自保”更办不到,完全是一种梦想。
范克明望着高大泉居住的那个方向,咬牙切齿地想:高大泉已经小心我了;当然,我的底子他不会知道,也不能摸到;可是,等他一旦掌住芳草地的天下,他会从根子上怀疑我,凭着他对地主歪嘴子这些人那样冷酷无情来推断,他会要我的命· ,一范克明想到这儿,咬了咬牙,携了撰拳头:不能伸着脑袋让他割脖子,得下个决心,趁我范克明还不会被任何人怀疑是杀高大泉的凶手的时候,先把他杀掉!他走了几步,心头又忽然一冷,摇了摇脑袋:不行,现在还不到非得自己动手杀这么一个小小的共产党员的时刻;刚在芳草地站住脚跟,安住身,一件能毁掉共产党这个天下的大事还没有干,万一再搭上小命,太不上算了。他想,应当设法让他们自己的人杀他。于是,他想到了滚刀肉,想借这把刀,来个斩草除根,不露痕迹· · 一
他最后稳了稳神,沿着墙根,慢慢地往滚刀肉的院子那边移动。
滚刀肉的老婆头两年就跟滚刀肉分开过了。今年春天,滚刀肉把她留下的三斗口粮偷着换了酒喝,她找村长没管用,回来还让滚刀肉打了一顿,两个人又揪扯到区里闹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官司。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她就把几亩地托给别人耕种,带上自己的全部东西,到京西门头沟去了。她先头那个男人撂下的独生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她到那里欢度自己的晚年。如今
这三间小土屋里只有滚刀肉独身一个。
范克明走进这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就听见西墙角落里响了几下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压着声叫.“金寿,金寿,你大黑天的,干们· 么哪?〃
滚刀肉听见范克明叫他就立刻答应着走过来了:“范大哥,你是到我那小脏屋坐坐,还是在这当院里呆着?〃
范克明左右看看,说;“我在哪儿都行。我问你乒乒乓乓地干们· 么哪?〃
滚刀肉在黑暗中气哼哼地说:“别提啦,妈的! 高大泉那小子,他拿野猪还愿,连一根骨头都不给我啃啃。”
“他还什么愿呢?〃
“他是软的欺、硬的怕呀!〃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他高大泉从他干大哥田区长手里拿回的那一笔钱,藏不住,露了馅,周士勤把他骂了一顿,吓的他赶紧把钱给周士勤送到家里去了。”
“是吗?你是咱芳草地最困难的户,他总得多少给你几个花吧?〃
“别提啦。开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周士勤骂了他,马上送钱;我比周士勤骂的凶,他也不会让我白骂吧?他不送来,我就去找他。到周士勤家扑了空,说他刚走。我又到昌春江家,正巧他们组的人都挤在那儿穷磨牙。我把高大泉叫到院子里,如此这般地一说… … ”
“怎么样呢?〃
“小子 你说他厉害不厉害?他把我拉到墙边蹲下,一会儿拍我的膝盖,一会儿拍我的肩头,这个那个,用几句顺耳朵的话,象
小米汤一样给我灌了一肚子,接着就讲开了陈谷子烂芝麻的大道理。什么翻身农民要争气呀,什么要积极劳动,勤俭过日子啦,什么要学习,要进步啦,还有什么工人、志愿军如何如何啦… … 嘿,把我的两条腿都蹲麻了,也没听到从他嘴里吐出个钱字来里”“最后怎么收的场呢,自找他一趟?〃
“你听着,还有绝的哪。这小子不光不讲一点哥们义气,不赏一点脸,不可怜可怜我这把穷骨头,嘿嘿,他还想算计我t 〃 “他算计你什么呀?〃
“你猜吧?〃
“这可难猜,拉你进他那互助组吗?〃
“屁!要我的东西… … ”
“嘻嘻。你有啥东西?就算有,他也不能向你伸手哇。”“你忘了,土改那会儿,我跟邓久宽伙分了一辆破大车。他们互助组把买车的钱给了周士勤,就转过身打我的主意,想把我这辆车拉去收拾收拾用,· · … ”
“呢。你答应他们了?' '
“我一听闹了个倒憋气,当时手梢子都凉了。我碍着面子,没好意思当场骂他一顿。我一甩袖子就走,越想越不是味儿。哈哈,到我这老虎嘴上拔胡子来了,没门儿!白使大车,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们谁也不用惦着它了,我劈了它烧火― 我借了斧子借了锯,正要干,你就来了。你说说,他们气死人偿命不?〃 范克明听到这儿,不由得打个楞,立刻又产生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强忍了一下,故意叹息着,走到墙角,围着破大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最后转回来,对滚刀肉说:“闹了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吃饭了没有哇?〃
滚刀肉哼一声:“我吃个屁里”
范克明马上从兜里掏出一张新票子,塞给滚刀肉:“快去打半斤酒,买点花生豆,喝几口,压压气,消消火,咱们再商量这个事应当怎么办。”
滚刀肉见钱眼开,立刻就欢喜了。他跑到屋里摸了半天,找到一只摔破了嘴的瓶子,一边朝街上走,一边朝范克明说了声“你等着我”,就颠颠地奔走在街上,不一会就来到小酒铺。在那吊灯‘的昏黄的光亮之下,他俨然象个大财主,胸脯子一挺,手一伸,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来半斤!”他一闻到酒味,哪还迈得动步子?瓶子底一撅,“咕嘟”一声,尝了一口,出了小铺门口,又尝一口。当他走回他那破落的小院子的时候,这半斤烧酒,起码得有一半装到肚子里了。
范克明正站在屋门口大口地喘着气,见滚刀肉进来,赶紧撩着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随后,他悠然地往门框上一靠,问一声:“这么快就颠回来了?〃
滚刀肉冲着他“嘿嘿”地一笑,就要放桌子、拿酒杯。范克明拉住他说:“我走了,你自己喝吧。”
滚刀肉正怕这点酒不够两个人喝,嘴上却说:“你得陪着我喝两口哇。”
范克明说:“金发正在召开纳鞋底的会,估计快散了。我去看看他,去晚了怕他睡下。明个早上我回区啦。”他这么说着,走到滚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