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湛人还没起来就指着他：“出去！”
安路耷拉着头往外走，安平面无表情，在门帘外不动如山。
安路哀怨地白他一眼，都不是好人！怎么偏偏就是自己把信交给郎君呢？郎君看了信到现在，就没有好脸色。
到底信里写了什么？难道还能比四年前说秦二娘把袁家三个夫人快气死了还要糟糕？
袁湛把安路赶出去，抹一把脖子上的汗，还有脸上的汗啊泪啊的抹掉，大舒一口气！
是梦就好办！
他把孟坦之写来的信揉成一团。
孟坦之怕打击他，说话都比较含蓄。什么秦二娘十分忙碌，来往奔波于京城与雾峰山之间，偶尔也要到洛城和江南去。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可以不和孟坦之联手也能做生意了。
只是她极聪明，所有的生意，不拉上大长公主，就会把孟家带进去。孟坦之的妹妹进宫封了妃，秦二娘送上的礼单里就有江南茶馆的一分股。
更休说她早就送给曾经的晋王，如今的一国之君那四成铁矿的股份，这是晋王最后能成事的有力支持，如今也是皇帝小金库的主要来源。
如今想入赘秦家的把她家门槛都快踩平了。那些儿子多的，想着秦二娘肯周济一下亲戚，牺牲一个儿子不算什么，就连新贵中都有人打起了主意。
孟坦之说，秦二娘不为所动，只是忙于生意，得空就带着三个孩子四处游玩，享受美景美食，江南水乡，南蛮海域，若不是西域不太平，孩子年纪还小，他们还想去见识大漠风光呢。
他让袁湛放心守边，说秦二娘不会跟人跑了的。
不会跑了才怪！
袁湛气哼哼的。别以为他只从孟坦之那里收集消息。一听说秦二娘气晕了大伯娘，袁湛就知不好，赶紧把跟他到西域之后就蹲在戈壁滩里薅羊毛和草根的陈钟离找来，天花乱坠描述了雾峰山的百毒之物和各种险恶，把陈钟离又忽悠到雾峰山去了。
从他偶尔传来的消息看，那个於霞客跟着秦二娘一路到雾峰山，就没再离开。
秦二娘打理生意，有必要隔了三五个月往雾峰山跑么，那里除了铁矿还有什么？不是为了於霞客还能是什么！
若他记得没错，孟坦之还含糊说过前几年秦二娘偷懒的时候，还让於霞客代她去京城处理事务了的。
袁湛咬牙切齿。
这个地方再呆不得了！住得差吃得单调不能洗澡都好说，再待下去他老婆女儿都不是自己的了！
示罗的叔叔已败了。还有且怛，他已做了周详的准备，要和示罗联手歼敌。尉迟靖如今也渐渐老练，有他镇守，一二十年内示罗还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乖乖臣服商洛朝的份。
三个月后，商洛朝收到捷报，袁湛生擒且怛。
新帝大喜，命袁湛与莫独单于押解且怛入京面圣。
一个月后，漠北也是绿草盈盈。而更南边的雾峰山，树木如绿幕幽深。山路蜿蜒，人来人往，不绝如缕。
站在山脚的袁湛，望着这一幕掩饰不住惊愕。
“郎君让让！”一个背着大竹筐的青年吆喝着，看看袁湛，一身粗布衣裳，气度却有些不凡，热心道：“郎君是来雾峰山求福还是游玩？”
“拜神？游玩？”袁湛不解。
这土匪山还有什么神？山值得什么游玩？
青年见他如此，怪道：“郎君是路过此处？怎么什么行李也没有？须知只有这雾峰山不需你劳神，过了这一处，可还是要准备的。”
袁湛不明就里，含糊应了，干脆和这青年一起走。
两人边走边谈。青年见这位郎君谈吐举止不凡，却没有什么架子，也无话不说。
一问之下，袁湛才知道，这青年是新搬到雾峰山脚的村民，和他同来的有三四十人。都是因为这里有活儿干，秦二娘开的工钱也高。
秦二娘招工，优先招的就是雾峰山附近的村民，所以很多人愿意从外面的村落搬来这里。
“如今入夏，天渐渐热了，农忙也过了，到这山上来游玩避暑的人多了，我们的活儿也多。等到入秋再农忙，我们便回村子里去。若是肯冬天守值呢，工钱是三倍！平时农活有家里老小，若是不够，还可以到其他村子去雇人。”雇人做农活花的钱比给秦二娘打工的钱低得多，算下来依然划得来。
袁湛狐疑：“这山上需要多少人做事？”
秦二娘需要的主要应该是矿工，可看眼前这青年，皮肤虽黝黑，脸上手上，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又不太像在矿场做事的人。
袁湛听他又频频提到“游玩避暑”，不知与招工有什么关系。
等走了十数里，他就明白了。半山腰开辟出一块大场地，修了一间客栈，每个客栈里都有十来名伙计。他们才露个头，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伙计笑眯眯迎上来，先递上一块热毛巾，又请袁湛坐下到风凉处喝茶。
那毛巾烫手，脸上颈上擦了一遍，却分外凉爽痛快。茶也是温热正好，喝下去很舒服，接着伙计又问客人还要不要用点什么。一连串饮食名字报出来，墙上也明码实价写着。袁湛听他的推荐要了一碗凉粉，酸甜可口，心情都好了许多，虽然这山上的茶钱贵了一点，却用得值得。
和他同行的青年放下大竹筐，也擦了脸喝了茶，并不点其他吃食，那伙计也没什么不高兴。青年要和袁湛告辞，说他还要去送货。这里路还好走，都是马车运货，再往山上走都是靠人背上去，辛苦，价钱却也高。
袁湛付了钱，干脆和他一起走。那伙计追出来，客客气气送了一小包点心，接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袁湛看到这里的伙计，比京城里的伙计也不差什么，倒真有一点秦二娘的风格，让他想起锦华食铺和养生堂来。
一路上，袁湛又见到几家客栈，都是依山而建，吊竹楼架在山间。问一问，恰好是人们进山处，半路到下山处都有，也难怪青年说就是不带行李，进了山也不怕没着落。
青年看他衣着打扮普通，性子也随和，又说自己对雾峰山熟悉，故地重游随处走走，也没什么打算，就热心邀他留下打工。说如今山上正需更多的导游者，为游人引路和介绍景致。
袁湛听着好笑：“景致还需人介绍？”
青年道：“自然需要！郎君面相生得好，官话也好，你若肯学，必定生意好！”他坦言自己若举荐成功了，也有赏钱。
又热心指点他欣赏各处美景，指着远处山峰，说这是“猴子看海”，那是“麻姑献寿”，还有“定海神针”等等，又讲出一些妖魔神怪的故事来。
袁湛觉得颇为新奇，原来这“导游”介绍景致是这么回事！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青年笑道：“这些景致，是於先生发现和起的名字。许多人慕名远道而来呢。这故事嘛，却听说是秦大当家想出来的，流传了出来，大家都喜欢听。”
秦大当家就是秦二娘了。
一听把於霞客和她连在一起，袁湛整个人又不好了。
青年说得起劲，又道：“你往山下走，还会遇到一座大石，如一位将军策马直立，英武若神。这大石，以前还没有的。自从战神袁大将军赶走了胡人，边关安定，突然就出现了！这位将军，身处十万乱军之中，能毫发无伤，挥舞几百斤的长刀，斩敌数万啊！都是因为他曾在雾峰山修行而得到仙人庇护，才有这样的福气。如今有不少人是冲着这个来烧香祈福呐。郎君也可以去拜一拜，极灵验的。”
袁湛有那么点自得，又好笑：“这是什么人编出来的？”
青年见他不信，急道：“郎君莫要不信。这山林中就有隐居的仙人啊！我就亲眼见过一次，那仙人披发赤脚，看着似乎有些瘸腿，在山崖间却健步如飞，眨眼就不见了！”
袁湛一听，这人多半是被他诳到这里的陈钟离，还想细问究竟。偏偏这青年急着送货与袁湛方向不同，两人就此作别。
袁湛一头雾水，却直觉自己是又被秦歌利用了。虽然这里改变有点大，大致的方向和山路他还记得，再往深山里走，走不多久，铺的是青石板路，然后看见一块醒目的木牌，提醒行人，这里是雾峰寨私人住宅，不得擅闯。
袁湛就是要找秦歌呢，拔腿就往里去。走过了两条台阶，转过一条山道。
“站住！”猛地一声孩子稚嫩的呼喝，让他一顿。
袁湛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短坎肩的小孩儿叉着腰站在台阶顶上，气呼呼瞪着他呢。
他一晃神一激动，还以为看到秦萌，再一想不对啊，秦萌如今也该有九岁了，怎么还是三四岁的样儿，再一细看，这分明是个小郎君，只是唇红齿白，大大的桃花眼乌溜溜的，格外喜人。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雾峰寨？你还想不想活了？”小郎君举着一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木刀，扬武耀威，小脸蛋儿白里透红，嫩得掐得出水。
袁湛正要问他是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更上面传来：“二郎，你和谁说话呢，怎么这般不沉稳？”
接着绿树后面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眉目如画，和小郎君有七八分相似，却比他更有几分大家气势：“阿娘怎么教你的，有理不在声高，先礼后兵知不知道？”
被唤作二郎的小郎君撅起的小嘴能碰到鼻子，却不敢发作，乖乖叫道：“阿姐。”
小娘子信步下来，看到站在下面的袁湛，先一愣神，脱口叫道：“阿爹？”
袁湛也是愣住了，面前的小娘子有几分眼熟，又有许多不一样，他不敢认。
再等他心都要跳出来，晃悠悠喊道：“……阿萌？”
秦萌轻轻叫了一声，转身飞跑上了山去，看不到她的身影，依然听到她的声音：“阿娘，阿娘，阿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上一章让大家不适应了。
看来男主太二，还是现在的画风适合他。
☆、希望在前方
袁湛和小二郎站在台阶两头，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袁湛见到闺女，还是很激动的，可听到阿萌喊他二郎，二郎喊她阿姐，他心里就扑啦啦沉下去。
也不知是过了好久还是一会，袁湛听到窸窸窣窣人从树林里走来，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近“人”情怯。
看自己，就是在客栈那里粗粗擦了把脸，上山前倒是把胡须修了一下，可赶路赶得急，也没好点的衣服可换。
他转身想走，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二郎。”
袁湛整个人都僵硬了，心里想着快走，头却一点一点转过来。看到秦歌把那个不太顺眼的小家伙抱起来，那家伙撒娇抱着秦歌的脖子，唤“阿娘”。
入夏的天，袁湛的心像浸在冰水里，喘不过气。眼前的秦歌，比四年前没什么不同，若说不同，就是神采飞扬，面色红润，看着越发好了。可自己，每天风吹日晒，沙尘里打滚，灰头土面，袁湛不争气地开始自惭形秽。
秦歌瞧他要走又想留，一脸踌躇，眼神透着衰气，还是不紧不慢，抱着二郎走到他面前，在小脸蛋上亲一口，然后说：“二郎，叫阿爹。”
二郎皱着小眉头打量袁湛。
袁湛停了三四个呼吸才反应过来，一步跳开：“阿爹？”又跳回来：“我是他阿爹？”
秦歌似笑非笑看他：“你若不是，你希望谁是？”
她自己当时都郁闷好不好。从京城到雾峰山忙碌了三四个月，吃饭睡觉没有任何异常，偶尔犯困，也想着就是累了而已。
想不到於霞客还懂点医术，替她一把脉，就建议去镇上找大夫看看。然后秦歌得到确切的消息，她怀孕了。
于是她赶着回了一趟京城，把各项事宜办妥了，交代好了，又找个借口躲雾峰寨来了。后来还有什么事，就交给阿翠或者於霞客出面。
她就是不想孟坦之和袁家知道。孟坦之知道，袁湛必然就知道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孩子她是喜欢的，也不后悔，可想到造成这人命的袁湛，她就恼火。
过了三四年，心情平复了，看到他刚才失魂落魄，现在嘴里能塞鹅蛋的样子，也很解气。
袁湛喜不自胜：“我是我是！不对，是我是我！”
随即又问：“怎么是二郎，这不该是大郎么？”所以他才没能及时想到啊！
秦歌脸一板，道：“阿萌是老大，他怎么不是二郎？”
袁湛顿时后背生汗，忙不迭道：“是是是！”他可不敢把宝贝女儿给忘了。秦二娘要这么排序那就这么排吧。反正他现在有儿子了！
袁湛心里乐开了花！
他和秦萌相处时间多，论起来更疼阿萌。可心里清楚二郎有多重要，有了这小子，一人承三房的压力可就归他了，哈哈哈！
“他不是阿爹！”二郎忽然发声，斩钉截铁。
袁湛急了：“怎么不是？”儿子不认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发现他心里的小九九了？
二郎很委屈很气愤：“我阿爹是护国大将军，有三丈高，他大刀一挥，能打败几千几万人！你这么矮，手这么短，一点也不厉害，你不是我阿爹！”
“我哪里矮！我怎么不厉害？打仗可不是靠傻力气，要以智取胜懂么？”袁湛更委屈，他十多年研习兵法，谁不夸他善谋有奇智，还头一回被人这样鄙视！
这小子怎么会相信那种乱七八糟的传闻，秦二娘怎么也不管管！被自己儿子小瞧，他可受不了！
秦歌比一半多的男人高挑，而他可比她还高大半个头呢！
二郎不屑听他辩解，紧紧抱着秦歌的脖子，就是不喊人。
秦歌和秦萌都哭笑不得。
还是秦歌道：“既然来了，进家里去吧。”
袁湛跟着秦歌往上走，看到秦萌悄悄看过来，立刻扬起脸一笑，转头却见二郎满脸敌意偷窥着自己，心里又是一叹。
他直觉这儿子不好“对付”，好不容易如今阿萌不和他闹了，又冒出个更难相处的。老天怎么就对他看不顺眼了？
老天就是看他不顺眼，待到了家门前，就看到於霞客带着一个俊秀的少年笑吟吟过来，二郎看到他，倒是很亲热：“於叔叔！”
袁湛则是敌人相见分外眼红，看到儿子对敌人比对自己友善亲近，眼睛简直绿了。
於霞客一眼看到袁湛，淡淡一笑：“袁将军已经到了，方才我就得了消息，正想来告诉大当家一声。”
袁湛冷笑：“你怎么会有消息？”他让安平代替自己回京复命，只有三四个人知情。一路上也是快马疾行，不曾耽搁一刻。
於霞客也不介意，取出一张画来，是袁湛的肖像草图，有□□分像，旁边还附有体型，口音的记录，来历和此行目的的推测。
袁湛眼中锐光一闪。他竟不知道自己何时被人画了下来，又如何打探到这些信息。
於霞客又解释道：“袁将军勿怪。只因雾峰山中许多地方危险莫测，有些游人不知就里，贸然入山探险，丧命的也有，大当家就让阿森负责找了些人多留意上山的行人。”
站在他旁边的青年原来就是阿森，多年不见，长大了许多，比於霞客还略高一点，眉眼开朗，气质稳重，对袁湛行礼，仍是腼腆一笑。
袁湛却气不打一处来。
谁要这於霞客一副主人模样在这里解释？
他高声一笑，故作不在意道：“哈哈，不妨事！我多年不曾回来，有人不认得也是自然！这一回我一家人相聚，我也可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
他把“天伦之乐”四字咬得极重，就是要於霞客认清现实。
女儿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老婆当然更是他的！於霞客，你想跟我抢老婆，就做梦去吧！
不对，做梦也不行！
袁湛和胡人打了数年交道，深知不将对方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就不能彻底让对方死心，便又加了一句：“於先生一直都在替二娘做事？唉，也是辛苦，这一个人的日子如何好过？你看着我们一家和美多好，也不要太过妄想，找个差不多的就好，早点成个家吧！”
秦歌眯起了眼睛。
多年不见，她以为他总会有些变化的，这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故态复萌，和以前一样欠揍。
於霞客微微一笑，却道：“成家是一定的。人生也如登山，未到最后登顶一刻，谁也不知有什么惊喜。袁将军既然到了我们雾峰山，就请在松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