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随着老张进屋,刚穿过走廊就愣住了。老张家是一座古旧的两居室,两间居室朝阳,两室之间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客厅,客厅正面的阳台和主卧是通着的。厨房和厕所在走廊里,都不带窗户,跟黑洞子似的。让贾七一奇怪的是,客厅正面安装了玻璃推拉门,里面挂上了厚重的窗帘。外面只剩下通往两间卧室的不足两尺宽的小过道,这叫一个黑,虽然是白天,依然身手不见五指,贾七一立刻想起了狗子沟的矿井,没准儿老张就住在矿井里。
老张把贾七一让进封闭的小客厅里,贾七一进屋就一头撞上个硬东西,咚的一声,人差点儿坐地上。
老张一把搀住他:“兄弟,瞧着点儿啊!”
贾七一这才看清,客厅里放了个双层床,下面的是双人的,上面的铺位明显窄了一截子,自己的脑袋正好撞在上层的床帮上。再往外看,阳台中间也打上了隔断,封得还特严实。
“老张,你这是干什么呀?”贾七一下意识地看了看两间卧室,卧室的门都上锁了。
老张放低声音道:“兄弟,这事也就是跟你说说,千万别给我传出去,让房管所知道就麻烦了。这两间房租出去了,哎!咱不就是想挣俩钱吗。”
贾七一指着双层床道:“那你们一家三口就挤在客厅里?受得了吗?”
“挤点儿就挤点儿呗,谁让咱没本事呢?有本事我就住故宫了,你说是不是?没事,将就一阵子就行,顶多半年。等我儿子一上班,等我儿子一挣钱,我就没急啦,我他妈就成老太爷啦,到时候我把这帮小姐全干喽。”老张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向窗外看了看。
“嘿嘿!”贾七一干笑了几声:“放心,刚才我在阳台上看见嫂子了,他在楼下搓麻呢,听不见。”
“没事,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敢和我离婚吗?这房子是我的名,是我爸爸传给我的。离了婚,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哼!”老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贾七一晃了晃本子:“这月我们家收卫生费,每家三十六。”
“卫生费的事回头再说。”老张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对了,我正要找你呢,你侄子快毕业了,你得帮忙啊!”
“学什么的?”贾七一知道,大家都认为他是楼群中最有档次的人,虽然不是老板,至少是老板的绝对心腹,是说了算的。所以不少人都愿意找他帮忙,贾七一也算热心,还真办成了几件事,于是大家对他越发敬重了。
“是学计算机的,绝啦。”说着老张指了指贾七一的头顶。
贾七一随着他的手指,脑袋竟扭了三百六十度。终于看见了,原来上层铺位上方的房顶上吊着一台电脑,躺在上铺上,正好可以操作。贾七一笑了,真难为老张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老张接着道:“我儿子那个电脑学的,都绝啦!每天都能自学到夜里三点,来多少敌人打死多少敌人,三滴血就能从头打到尾,真有两把豆儿!人家还特要面子,就一把枪,绝对不换武器。一换武器,分数就上不去了。听说,我儿子还要参加比赛呢。”
“玩游戏呀!”贾七一差点笑出来,自己的公司是卖明档的,弄一个游戏高手来有什么用?
“不光是玩儿游戏,他还能在电脑里盖房子呢,一群小人全归他管,他说他是市长,管着好几百万人的大城市呢。你说说,电脑里的人都得听他的,管理一个公司不得跟玩儿似的?”
贾七一咳嗽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老张看来,电脑里的人自然要比活人聪明多了,能玩儿电脑的人自然能玩转整个世界。“先让他好好上学吧,工作的事着什么急?”说着,贾七一又要掏卫生费的本子。
老张一把拉住他:“今年夏天他就毕业了,工作的事能不急吗?你不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难。头年,我儿子上一届的毕业生为了找工作可费大劲了,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啦。你信不信?国展的招聘会三十块钱一张票,进去得排着队走,出来连鞋都挤丢了。哎!我的妈呀,咱国家都计划生育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有这样人?真他妈新鲜了。”
贾七一点点头没说话。
老张又接着说:“你看看我,要是有点儿文化,要是有点儿能耐,我能下岗吗?没文化就更完蛋了。兄弟,你真得帮个忙,咱这群老街坊里就数你有出息,您是经理呀。你今儿个是来了,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去呢。”老张握住贾七一的手,眼圈都红了。
“要不我去问问,看看哪家公司要人。”贾七一想把他糊弄过去再说。
“你得上心啊,你真得上心,这事我可就指望你了。咱家孩子要求不高,就是上班近点儿,活儿轻省点儿,别让咱孩子受苦。工资吗,人家看着给,有两千块钱就成……”
“大哥,咱的孩子才中专学历,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都有的是。两千块钱,现在小姐一个月都挣不了两千块钱。”贾七一有点儿冒火,原本是来收次卫生费的,没两句孩子就成咱家的了,这可受不了。
“胡说,我还能不知道她们挣多少钱。”老张指了指卧室的门:“最少也得四五千。你说的小姐档次太低,都是路边拉人的主儿,我这儿住的小姐都是夜总会的。你呀,上上心,谁让你路子野呢。那什么,过两天我请你吃饭,咱吃点好的,吃点新鲜的。”
贾七一几乎是冷笑了一声:“大哥,你可别生气呀。我连满汉全席都吃过,您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老张大大地冷笑了一声:“兄弟,咱别小看人,别瞧你哥哥我下岗了,可咱没闲着。我说出来的这个东西,你绝对没吃过,绝对新鲜,新鲜到家了。”
“活人脑子?”贾七一指了指自己的嘴:“大哥,我这张嘴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吃过活人,那可是缺德事,咱不能干。”
“不是活人脑子,是活鱼脑子。”老张突然吸流了一口,好像口水要出来了。
“谁没吃过鱼头汤啊?”
“你绝对没吃过,礼拜六你等着,礼拜六我带你去吃。”说着,老张狠狠拍了拍贾七一的肩膀。
第一部分第八章 官厅水库(1)
贾七一没把老张的话当回事,一个吃了七年低保的人要请自己吃饭,那不是瞧不起他贾七一吗?他贾七一是什么人,最起码也是半个美食家吧,下岗人士觉着新鲜的东西,在他眼里能算得了什么?
礼拜六一大早,老张真的找了上来,死活要请客。
贾七一有点儿不好意思,玩儿命推托道:“老张老张,你们两口子都吃低保,我怎么能吃你们的饭呢?要不,干脆我请你吧?孩子的事你放心,我肯定帮着找人,谁让咱们是街坊呢?”
“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再穷,吃顿饭还撑得住吧?孩子的事以后再说,咳!就是没有孩子找工作的事,咱俩还不能吃顿饭啦?”老张瞪着俩牛眼嚷嚷起来。
“我不是那意思。”贾七一回头发现老婆正看表呢,原来刚刚九点钟,于是呵呵笑道:“行,咱吃早点去。”
“谁跟你吃早点?这不是打镲吗?正经中午饭,快走吧。”老张揪着贾七一就往外走。
“刚几点呀?”贾七一晕了,现在饭馆都没开门呢。
“现在就得走,晚了就赶不上趟了。”老张不由分说地把贾七一弄了出去。
贾七一只得跟他下楼,一下楼老张便径直走向一辆小面包。他一脚将门踹开,大声道:“上车,咱们走。”
“去哪儿啊?”
“上车你就知道了。”说着,发动机喀啦喀啦地嚎叫了一阵子,老张把小面包发动了。
贾七一上车后就发现面包车后面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还有煤气罐和炉子。贾七一大为诧异:“您这是搬家呀?”
“这叫野炊。”老张一抖方向盘,面包车哆嗦着蹿了出去。
“野炊!你就吹吧,把野地里的牛都吹了。”贾七一的眼珠子都跟着颤悠起来,没开出半里地,他就不敢说话了。贾七一担心,一旦嘴里不利落,就得把自己的舌头切断。这辆破车!
不久车上了三环路,总算不怎么颠了。贾七一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有车一族呢?”
“头几年淘汰的面的,便宜,才五千块钱。”说起自己的面包车,老张眉飞色舞起来。
不一会儿,贾七一发现面包车一路向北,转眼就开出了北三环,不禁问道:“你到底去哪儿啊?怀柔的红鳟鱼、金鳟鱼,我可都吃过。”
“吃红鳟鱼多俗啊?那是头两年时兴的东西,我能带你吃那个东西吗?我丢不起这个人。”老张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贾七一有点儿害怕:“再往北可上山啦,您这技术行吗?”
“车都是我的,技术能差得了。”老张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紧张,解释道:“我老在晚上开车,白天没怎么开过。”
“你拉黑活儿(非法出租车)?”贾七一问。
“不是不是,那事犯法。”
“那你弄辆车干什么呀?”
“反正是拉人挣钱呗。”老张使劲眨了眨眼。
贾七一无奈地摇了摇头:“哎!算了吧,老张,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你儿子的事我肯定帮你问问,没问题。何必非要吃饭呢?你挣俩钱也不容易,留着干什么使不成啊?填进肚子就成屎啦。”
“还凑合,我的日子过得去。”老张嘿嘿笑道。
“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没劲啦!谁不知道谁呀?你们两口子都吃抵保,一个月才六七百块的收入,房租也到不了两千吧。你儿子现在还上学呢,正用劲的时候,咱别充大头好不好?”贾七一觉得自己挺仗义的,他是真不好意思吃老张的饭,怕牙疼。
“没事,我还有别的进项呢。”老张道。
“晚上开黑车能挣得几个子?万一让警察和出租管理局的逮住,一罚就是几千,容易吗?”
“我不开黑车。”老张瞟了贾七一一眼,想说又有点犹豫。
“那,那你弄这么辆破车到底干什么用?”
老张尴尬地笑了几声:“跟你说说也没事,谁让咱们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呢。我那房子里不是住了几个小姐吗,晚上她们要是带男的回来,我给她们望风,完了事呢,我再把男的送走。咱是北京人,谁能怀疑我呀?”
“你抽头?”贾七一大惊,原来自己家楼下就是卖淫的场所。真恶心,以后怎么在家吃饭哪!
“反正每天都能挣个百八十的,干这种事的那帮孙子,出手都大方着呢。”老张突然朝外啐了一大口唾沫,朗声道:“谁让咱没钱呢,有钱谁还干这个呀?再说了,这事又不偷又不抢,还不污染环境,多好哇。当年要是小姐提供服务,我爹能成老顶吗?能让我老去派出所接他吗?不就是有点儿缺德吗?德性多少钱一斤?谁要说德性值钱就把我这点儿德性买走,我不要德性我要钱,我得过日子呀。兄弟,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我被抓进去事小,我儿子的学可就没法上啦。你不知道吧,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是三千五,加上吃喝住,一个学期没个七八千都拿不下来。”
“您放心,您放心,咱们不是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吗?我能卖你吗?”贾七一咽了口唾沫,没想到,满脸憨厚的老张真是生财有道啊。
“其实我一直想叫你去我们家,那几个小姐跟我混得都不错,跟她们说一声,白干一下也没问题。可咱两家离得太近了,我怕出事,万一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呀。而且我还听说你那个新媳妇厉害,天天在报社跟人家打架,我怕给你找麻烦。”老张颇有些歉意。
“算了吧,算了吧,谢谢您了,我可没这个瘾。”贾七一拼命摆手,身子都快离开座位了。其实贾七一就是好一口吃,别的方面还真没什么恶习,基本上连酒都很少喝。要不刘小灵能看上他吗?
此时,面包车已经开过了北五环,远远的能望见山了,辽远而空旷的北地群山分外挺拔,地平线在它们的努力下,变成一把钢锯。
贾七一的心情也爽快多了,他微笑道:“你守着六个小姐,没少折腾吧?”
“我哪儿敢呢?你嫂子盯得特紧。再说,咱没那个经济实力,白干一次可以,干上瘾来可怎么办?不得花钱呀?人家小姐大老远跑出来,不是来跟咱们套交情来啦,人家是来挣钱的。咳!我也知道这事是有点那个,不就是为了孩子上学吗?我要是没孩子得省多少心呢?”老张后悔地大大叹了口气。
此时面包车已经穿过了居庸关,贾七一真有点担心了。“哥哥,咱们到底去哪儿啊?快进河北啦。”
“快了,快了,这就到,官厅水库。”老张一把轮将车拐出了高速路,面前出现了一大片水,果然是官厅水库。
官厅水库位于北京的西北方向,是永定河的上游。由于北京用水日趋紧张,四十年前国家不得不在永定河上游修建了水坝,于是形成一个细长细长的大水库。官厅水库的一半在河北,另一半在北京。它和密云水库一样,都是北京的重要水源地,面积足有好几百平方公里。
面包车在岸边公路上跑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小码头上停下了。
老张提着一只大水桶跑上码头,看样子他对这地方已经很熟悉了。水面上漂着几条渔船,离码头大约有几百米。老张站在栈桥尽头,挥着手高喊道:“有大的吗?”
“多大的?”渔船上的人似乎认识他。
“有多大的?”老张问。
“有一条三十斤的。”
“活着呢吗?”
“活,刚才差点把船折腾翻喽。”渔民双手提一只巨大的鱼尾巴,鱼身子来回乱晃,足有大腿般粗细。
老张眉开眼笑:“就是它,就是它啦!”
“那么大的鱼怎么吃呀?”贾七一十分不满,他知道这种草鱼不能太大,太大了,鱼肉就跟木头似的,一点儿滋味都没有。
“没事,你就瞧好吧。”
此时渔船缓缓驶进栈桥,两个年轻小伙子把那条硕大的草鱼抬了上来。果然是刚捕上来的活鱼,亮晶晶的鱼鳞上似乎涂了一层油,巨大的尾巴不停地抽打着小伙子的后背,连鱼眼睛都是咕噜乱转的,似乎在寻思脱身的办法。
老张套上一件满是油腻的围裙,一把将草鱼倒栽葱地按在水桶里。然后指着贾七一道:“兄弟,扶着点,别让它把水桶打翻了。”说着他又盯着渔夫问道:“多少钱?实在点儿。”
“您是老顾客了,一百块钱吧。”渔夫道。
“呸,又不是金鱼,六十。”老张道。
“您见过这么大的金鱼吗?”渔夫哈哈笑了。
老张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不对路子,爽快地说:“七十吧,咱们又不是头一次了。”
“七十就七十。”渔夫伸手要钱了。
成交后,老张和贾七一好不容易才把水桶搬到车上,草鱼玩儿命折腾,二人都弄了一身水。
贾七一瞪着这条一米多长的大鱼,不禁有些泄气:“老张,我让你骗了。这鱼好吃不了,绝对好吃不了。”
“你把心放肚子里,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