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芳向中年警察道了声谢,马上追了出去。她担心贾六六跟表弟动手。
贾六六当然不会打人,在街上打人有损作家身份。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猛走,到家时表弟已经累得全身是汗了。
回到家,慧芳准备晚饭,贾六六把书房里的电脑搬进卧室,然后给老妈打了电话,告诉老妈家中有事,豆豆就先住她那儿了。老妈知道儿子忙,可能又要写什么大作品了,自然当仁不让。然后贾六六进了厨房,和慧芳一起忙活。表弟见没人理自己,只得在书房里独自玩儿起了扑克,跟电脑里的空当接龙差不多。这小子可能有多动症,手舞足蹈、念念有辞,颇是讨厌。
慧芳把饭桌摆好了,三人闷头吃饭。吃到一半,贾六六实在憋不住了,他恶狠狠地冲表弟张开手道:“拿来!”
表弟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慧芳,慧芳也不明白贾六六要什么,赶紧道:“什么东西呀?”
“三百块钱!”贾六六的声音尖锐得跟磨刀似的。
慧芳叹息一声,转头问表弟道:“你拿钱干什么?没钱花不会跟表姐要吗?还爬阳台,万一掉下去,我怎么跟你爸他们交代呀。”
表弟翻着眼珠不说话,贾六六怒不可遏地拍了下桌子:“嘿,你还挺不服气?一天的工夫,你闹出多少事来?先把你表姐和豆豆扔在公园,自己去网吧。然后又偷着拿钱,爬阳台玩儿。我和你表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啊?真应该带你去看看超然,人家那孩子多懂事,你比人家还大几岁呢……”
“我拿的是我表姐的钱,碍你什么事啦?”表弟一句话将贾六六闷了回去。
慧芳怕贾六六真急了眼,马上道:“表姐的钱也是表姐夫的钱呀?表姐不是抠门,但你拿这钱是干什么去呀?”
“我要出走,我坐火车去保平。我早在网上查清楚了,欠我爸钱的那家公司在保平的东风西路上。我瞅个机会,把他们经理的儿子绑喽,我看他们给不给钱。”表弟左手往腰里一摸,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立在二人面前,他“啪”的一声,把菜刀拍在桌面上。
贾六六和慧芳同时“啊”了一声,贾六六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家里库存的菜刀,一直没舍得用,原来被他翻了出来。贾六六一把将菜刀抢了过来,惊叫道:“你一个十五的孩子,人家一脚就把你踹飞喽,绑谁呀你?”
表弟轻蔑地瞥了贾六六一眼:“我练过功夫,你这样的,不行。看见没有,警察审了我半个钟头,硬是没把我怎么样。”
贾六六气得直晃脑袋,心道,人家拿你当残废,根本没放在眼里。
此时慧芳真害怕了,她揪住表弟的手道:“兄弟,那是大人的事,你可千万别往里掺乎。人家要是报了警,你就是绑匪啦,逮着你就得判刑。虽说你不够岁数,一样是把前途毁了。”
“敢?他要是敢报警,我就撕票,让那个经理断子绝孙。”说着,表弟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酷相十足地挂在鼻子头上。
“你他妈是电视剧看多了你。”贾六六顾不得别的,连舅妈都骂上了。
慧芳横他一眼,接着道:“撕票!撕票就是杀人,该判死刑了。”
“完了事我去少林寺,我当和尚去。”表弟十分得意地挥了挥拳头,原来他早把退路想好了。
“少林寺也是中国的地方,你以为当了和尚,警察就不抓你啦。”贾六六一直看不起表弟,认为这孩子过分自私,全然不替别人着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表弟终归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天真得很呢。
“那我就去美国,听说去美国就没事了。”表弟又给自己找了条出路。
“隔着海呢,你怎么去呀?”慧芳脸都绿了。
“反正有办法。”表弟似乎觉得自己的计划不错,居然端起贾六六的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贾六六一把将他的墨镜抓了下来,指着慧芳道:“你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不出门,我看着他,我看他能去哪儿。有本事他就把我绑了票。”
表弟歪着眼不理他。
慧芳又想起个事:“兄弟,菜刀怎么没让警察搜了去?”
“他们根本没搜我,我当时就说我是你们的表弟,老警察可能早就信了。”表弟道。
“那为什么还审你呀?”慧芳不解。
“他向我打听,我这么大的孩子到底都喜欢什么,想干什么,琢磨什么,一直聊这事呢。”
贾六六和慧芳全明白了,估计中年警察家里也有个不听话的半大小子,正犯愁呢。
第五部分第三十五章 哭泣的城市(1)
刘小灵一大早就把小赵揪了过来,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给小赵讲述了超然的境遇,最后她略带威胁地怂恿道:“小赵,上次报道小煤矿的事儿是我的主意吧?怎么样?得奖了吧。这次你还能得奖,再得奖你就是名记啦。可你要是不听我的,你的记者生涯就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了。”
小赵赶紧作揖,大包大揽地说:“刘姐,你就是照顾我,你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决定了,咱们从哪方面讲都得帮助超然。你想啊,北京要是到处都是失学儿童,到处都是没钱就医的病人,咱国家还有救吗?为了新闻工作者的光荣称号,为了把北京建成首善之区,为了让超然上个好学校,为了能给他妈治病。这活儿我接了,一会儿我就去找她们娘儿俩。”
刘小灵当即塞给小赵一大瓶果汁饮料:“快去,快去,以后的事就由你向总编报告了,争取把响动搞大点儿。”
“那是,越大越好,我要把全北京的同情心都发掘出来。”说完,小赵拎着饮料瓶子,跑了。
刘小灵兴奋地给贾七一去了电话,告诉他采访的事有着落了。贾七一却一反常态地谨慎了一回:“跟小赵说,最好多采访几个人,把情况弄准喽。”
“还用你说?”刘小灵觉得贾七一真是多此一举。记者是干什么的,白铁皮做筛子,滴水不漏。
不到中午,小赵就回来了,两眼泡肿得跟包子似的。
他撞进刘小灵的办公室,哽咽着说:“刘姐,那娘儿俩真够可怜的。超然他爸简直是畜生,那小学校长根本不是人养的。这事没完,我现在就写报道,明天就让文章上版。”
“就见他们娘儿俩啦?”刘小灵问。
“啊!还拍了几张照片呢。”小赵点头。
“我的意思是再找找其他人,证实一下。”
“没问题吧?”小赵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反正多采访几个没错,最少也能让你的文章更充实。”
“那倒也是,下午吧。”正说着,小赵的手机响了,他不好意思地把电话挂掉,指了指刘小灵的座机。刘小灵清楚,记者每月的通话费是有数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手机跟寻呼机差不多。小赵拨完号码:“您哪位?谁?超然他妈的同事,啊……以前的同事,一个厂子的,您说……”电话大约打了十分钟,小赵放下电话,异常感慨地咂了咂嘴:“超然这孩子真是聪明。”然后学着《红灯记》里李玉和的样子,唱起那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谁呀?”刘小灵听出对方不是超然,可又想不出别人。
“超然和您想的一样,担心我的素材不够,特地找了他妈的一个同事,让她再提供些材料。”
“那你还不赶紧去。”刘小灵催道。
“我现在就去。刘姐,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多听听,然后你也在总编那儿使点儿劲,煽呼煽呼。我在路上都想好了,报道事件只是个铺垫,关键是得给这娘儿俩弄点钱,没钱说什么都白搭。所以这事必须得有总编支持,有报社做咱们的后盾。在报纸做三天的连续报道,铺天盖地,我就不信,没人为她们娘儿俩出钱。”
刘小灵使劲儿点头:“没错,反正我也没事,咱们一块儿去。”
吃过午饭,刘小灵和小赵离开了报社。
二人很快在一家鲜花店找到了打电话的花如玉,花如玉三十几岁,是超母以前的同事。厂子倒闭后,花如玉开了家花店,据说超然经常来花店做帮工。
花如玉是那种自来熟的女人,没三句话就和刘小灵攀上了姐妹,把小赵当成了兄弟。刘小灵觉得花店的生意不错,便打趣道:“花姐,干脆让超然他妈在你这儿上班得了,那样娘儿俩还能多弄点儿收入。”
“哎哟,我敢吗?超然他妈三天跟人动一回刀子,我敢吗?”花如玉吓得粉面失色。
“那么严重?”小赵惊叫道。
“超佳就差点让他老婆捅喽,这才离的婚。”花如玉道。
“不是超佳有外遇吗?”刘小灵觉得口风不对。
“啊对呀,要不怎么捅他呢?”花如玉连张了几下嘴,立刻补充道:“父母离婚就是孩子倒霉,超然这孩子,我是真心疼。十二的孩子都失学一年了,拣破烂儿、摆地摊,当群众演员,跪在街上向人家要钱,什么都干过了。您可不知道,群众演员多难当,他们使唤孩子跟使唤牲口似的,一天才给五十块。将来我闺女要是想当演员,我非给她破了相不可。”
“超然还做过群众演员呢?”小赵问。
“可不是,当了好几回群众演员呢。您说说,正经人家的孩子能去当群众演员吗?那是真苦啊!你们是大记者,是文化人,可得主持公道啊。”
“那他爸呢,一点儿都不管她们娘儿俩?”小赵觉得群众演员的事与主题关系不大。
“他爸,窝囊废一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屎壳郎爬脸上去,他得把鼻子眼儿给人家当两居室住。你们想想,一个大老爷们儿,在立交桥底下修自行车,一个月挣不了六百块钱,谁瞧得起呀?超然这孩子争气要强,不愿意跟他爸似的混日子,冲这点儿我就喜欢,这孩子将来保证有出息。”花如玉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往往问一答十。
“这么个窝囊人能在外面有人吗?”刘小灵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就,就这点儿本事。”
“超然他妈说,超然他爸到处找女人?他一个修自行车的,有人跟他吗?”刘小灵有点儿拿不准。
“他爸就这点儿本事,找不着好看的,还找不到难看的呀?什么猪不啃狗不要的,他全勾搭,生冷不忌呀。”
从花店出来,刘小灵疑惑地问:“小赵,要不你再去学校问问吧。”
“没事,我有超然的学生证复印件和成绩单,他们跑不了,全给他们曝光。”小赵信心十足。
刘小灵半天没说话,最后道:“凭我的直觉,这里面还有事,还得挖。”
“嘿嘿,刘姐你放心,只要咱们第一篇报道一出来,相关人士自然就全露面了。肯定得好好挖挖根源,您不是管投诉的吗?到时候,咱们还得好好配合。”小赵指了指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我得赶紧写文章去了,要不,明天就见不到啦。”
第五部分第三十五章 哭泣的城市(2)
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小赵的报道,大标题是《我要上学》,副标题是:十二岁的北京少年失学一年,沦为小乞丐。报纸头版彩照是超母惨白的面孔,背景是他们凌乱、肮脏的铁皮房子。
小赵的文笔功夫的确很到家,刘小灵看文章的时候,眼圈又红了好几次。
当天上午,报社的热线电话快给打爆了,全是鼓励超然继续求学的读者电话,不少人已经提出要捐助钱物了,还有人要拿小学校长的脸当沙包打。刘小灵和小赵又感慨了半天,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
上午十点刘小灵上网看了看,真没想到,报纸才发行了两个小时,超然的事已经被六七家网站转载了。
十一点半,有家烤鸭店来了电话,是经理亲自打给刘小灵的。他先是对超然的遭遇表示由衷的同情,然后便提出由烤鸭店提供场地,由报社牵头为超然母子搞一次认捐大会。
刘小灵明白,烤鸭店有借势炒作的嫌疑,但人家免费提供场地终是好事。于是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总编,总编很满意小赵和刘小灵的配合,说小赵的报道抓住了人心,为报社赢得了声誉,是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双丰收。当下总编就命令,在报社网站上发布三天后举办认捐大会的消息,一切事宜由群工部的刘小灵协调。
这一来报社的热线电话更忙了,全是为认捐大会献计献策的。
有读者说,应该把希望工程拉进来。
还有人说,应该通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更有几个好事者提出,烤鸭店终归是商业场所,干脆改在世纪坛举行吧,弄一个现场直播,请几个名牌歌手,再找人写几个小品,保证比春节联欢晚会有人缘。
刘小灵怕冷了大家的心,一一答复,转眼几个钟头就过去了。
下班了,刘小灵疲惫地钻进了地铁。刚坐下,就看到周围有好几个乘客捧着报纸,目光都停留在超然失学的报道上。刘小灵也挺有成就感的,她甚至有欲望大声嚷嚷几句:这条新闻线索是我提供的,为超然捐款的认捐大会是我负责的。
最后刘小灵自己也笑了,在报社呆了三年多了,居然还有这么幼稚的念头,说出去肯定让人家笑话。
这时刘小灵眼睛一歪,忽然发现那位坐在身边的中年女人正抹眼泪呢,她伤心欲绝,肩膀跟砸夯机似的,哆哆嗦嗦地上下抖动着。原来她手里也攥着一张报纸,超母绝望的眼神似乎能把车顶穿出一个大窟窿。刘小灵本能地拔了拔胸脯,随即又难过地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刘小灵这声叹息引起了女人的连锁反应,她举着报纸问道:“您也看过啦?”
“看了。”
“这娘儿俩真够惨的。陈世美,他爸爸保证是陈世美,一有了钱就把老婆、孩子甩了。这些人就欠用铡刀把他们铡喽。”女人又抽了抽鼻子。
“没写他爸爸的事吧。”刘小灵仔细看过报道,小赵留了不少伏笔,估计是为明天的文章积攒读者呢。
“那还有错,男人全是这德性。没钱没势的时候都老实着呢,兜里有俩子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天底下,就咱女人命苦。”女人的声音很大,惟恐车厢里的人听不见。
果然,女人的牢骚招来了诸多男士的不满,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道:“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冤有头债有主儿,超然他爸终究是个别现象,您别一棍子把男人全打死。我有个朋友,以前穷得厉害,那真是艰苦奋斗啊,为了挣钱快把命拼出去了。可他媳妇呢,背着他老公到处找情人玩儿,后来我朋友真挣着钱喽,他媳妇就老实了。可偏巧媳妇以前的事让我那朋友知道了,您说能不离吗?难道这事也赖男的?”
众人纷纷点头。
女人怒道:“我又没说你们,我说超然他们娘儿俩呢。”
“这孩子是挺可怜的,可他妈就不一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谁知道她以前干过什么?”
男人这句话招来了众怒,不少女人杏眼圆睁,他身边的几个男的都偷偷躲开了。战争的导火索已经点燃了,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展开。刘小灵赶紧站出来道:“咳,反正孩子可怜就行了,听说报社后天要在烤鸭店举行个认捐大会,为超然筹集学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