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听说是打听网吧的下落,立刻就笑了。“是不是孩子丢了?”二人不得不点头,老太太冷笑道:“在我这儿打听网吧的人一天得有八个,都是你们这么大岁数的父母。你们看不住孩子,凭什么来我这儿问呢?我又不是他奶奶,我是卖烟的,老帮你们指道儿,我的买卖还干不干啦?”
贾六六觉得这话太扎耳朵,刚要说什么,慧芳便掏出六块钱,递了过去:“大妈,来一盒红河。”
老太太的长脸立刻缩成了圆的,嗔怪而慈祥地说:“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可不是逼着你们买烟啊。”说着,老太太把钱收过来,烟递出去,嘴里道:“网吧呀前天才开张,就在六号楼的地下室里。现在的孩子都是祖宗,都新鲜了,网吧一开张他们就全知道了,成群结队地往里面跑。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网吧也没敢做广告呀。”
贾六六和慧芳没心思听她唠叨,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二人就跑了。
网吧的确在六号楼的地下室里。
贾六六清楚,附近的地下室很多,全都是串连在一起的。以前地下室就是人防工事,后来苏联一解体,办事处就把地下室租出去开旅馆了,可没过两年旅馆涉嫌卖淫,让公安局取缔了。于是黑网吧找到了施展的空间,开开关关的,已经好几次了。
地下室的入口在住宅楼最背阴的门洞里,十天前下的雪依旧堆在门口。二人在冰山上匆匆走过,然后撞开厚重的门帘子,一头钻进地下室。真黑呀!贾六六瞎子似的,双手往前划拉着走。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片殷红,影影绰绰的,颇是朦胧。走近了,贾六六才看清,那是座玻璃门,门内挂着块黑布,透过黑布映出的灯光自然是红色的。门前立着块牌子,只有四个字:包夜五十!贾六六觉得这口气跟妓院差不多,看来这地方太过凶险了。于是他命令慧芳留在原地,自己闯一闯这个龙潭虎穴吧。
贾六六不清楚网吧是个什么样,没思想准备。结果一进门,三十多岁的贾六六就哭出来了,真哭了,眼泪一对儿一对儿地往下掉,根本来不及擦。原来屋里烟熏火燎的,跟着了火似的,能见度绝不超过三米,刚从外面进来的人都得哭,烟熏的。他把眼圈揉红了才适应室内的状况,原来这网吧跟赌场差不多,门口有一个小桌子,桌子上只有一只闹钟,其余的地方全是电脑。设计网吧的人,心思保证是非常缜密的,在不到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摆下了五十台电脑,显示器之间的距离绝对不超过十公分,椅子之间更是连张纸都掉不下去。网吧的绝大部分顾客是孩子,几乎就没有超过十八岁的。不少孩子手里都拎着一支烟,小烟筒营造出大雾迷城的浪漫气氛。
贾六六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表弟正聚精会神打红景呢,一个个敌人倒下,一个个敌人又站了出来,颇是惊险。
贾六六怒气冲冲地刚要扑上去,此时一只大手从后面揪住了他的后领子。贾六六刚要叫喊,有个小平头凑到了自己眼前,和蔼地说:“找你的孩子吧?”
贾六六大张着嘴点头,面前是个小平头,后领子也被人拽着,估计网吧的人手还真不少。
小平头接着道:“孩子您可以带走,可您别在这儿折腾行不行?别打扰了我的营业气氛。”贾六六本能地要瞪眼,小平头立刻在他眼前摆了摆手,手指几乎碰上了贾六六的睫毛。“我既然干了这行,我就什么都不怕,大不了他们把我抄喽。有什么呀?电脑都是我租来的,不是我的,我不心疼。房子是公家的,他们拆了都跟我没关系。可孩子是您的呀,常来这儿玩儿的孩子我都认识,我知道他们是哪个学校的,谁的家长敢告发我,我保证能知道是谁家干的,咱有内线啊。你说,我能让他们的孩子塌塌实实地上学吗?啊?说,哪位是您家的公子呀?”
贾六六的脊背有点儿发凉,他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表弟。按住贾六六的大汉撒手了,他走过去,把表弟拉了过来。“你们家的人来了,别玩儿啦。”
表弟来到贾六六面前,十分不情愿地翻了他一眼。贾六六气得说不出话来,拉住表弟就要走。小平头堵在门口,微笑着道:“上网费,十五。”
贾六六看了表弟一眼,表弟就跟没这回事似的,从容地指着小平头道:“给人家呀?”
贾六六悲愤地扔下钱,然后拖死狗似的把表弟拖出网吧,又当着慧芳的面儿把表弟拎出地下室。表弟的双脚几乎离地了,他边走边叫道:“你慢点儿你慢点儿呀,我不饿。”
此时贾六六已经到了户外,他紧吸几口气,点着表弟的鼻子道:“你以为我们找你回去是为了让你吃饭呀?想什么呢?幸亏你不是我们家孩子,要不我打折了你的腿。”
“你以为我愿意到你们家来,是我爸让我来的。我爸说过,没有他,我表姐一家就得饿死,你还能娶得着媳妇?你不就会写几个字吗?有本事挣大钱去。”表弟高挺着胸脯,一点儿都不在乎。
贾六六呵呵了两声,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痛惜地喊道:“一样的天空啊,一样啊,一样的天空下,怎么这人的德性就差这么远呢?”
第五部分第三十三章 书报之争(1)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
现代意义中,这“朝”的范围被无限延伸了,手中稍微有些权柄就是“朝”。刘小灵就是贾家的“朝”,一般的小事到她手里就算解决了,人家是报社的呀。倒退上三十年,报社算不得什么正经单位,不过是政府的喇叭,那时的正经人是工农兵。
可现在不一样啦,改革开放了,和世界接轨了,老百姓清楚监督是怎么档子事了,于是报社的权力就膨胀了。那是种无形的权力,是话语权,是最响亮的声音,让他骂上两句,窦娥绝对不会屈死,搞不好就能翻了案。
回到家,贾六六、慧芳合计了好一会儿。慧芳不喜欢这个妯娌和小叔子,她认为这两个人是小孩儿唱歌——没谱。但最后贾六六还是把她说服了,于是二人决定马上把贾七一和刘小灵叫来。争取让刘小灵他们报社把保平市那家大公司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曝光,赶紧把舅舅的事解决喽,赶紧把表弟这个小爷爷送走。
慧芳为表弟准备了午饭和晚饭,然后把电脑的电源线藏了起来,家门反锁上。一切准备停当,二人跑到饭馆等贾七一两口子。
刚点完菜,贾六六就看见二弟四等男人贾七一来了,不是他一人,他和刘小灵是一路吵着进门的,进了饭馆俩人的嘴还不闲着呢。
只听贾七一没好气地说:“我就不借,那小子从来都没实话。他要买房?他缺房子住吗?那小子手里有两套房呢,开妓院都能开分号了。”
刘小灵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真难听,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了。”
“病刚好你就不老实,现在需要静养。”贾六六是大老伯子,装出副威严相。
贾七一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上个月刚出院,但年轻人就是这样,病来得快好得也快,非典算什么?现在的贾七一又是一条好汉。
见弟弟不说话了,贾六六的面子得到很大满足,继续阴着脸问:“什么事啊,两口子一定要在街上吵?不怕人家笑话。”
贾七一摇着头说:“我有个朋友,打电话来找我借五万块钱。我不在家,电话是小灵接的,她答应人家了。”
“那可是你的朋友。”刘小灵很不满。
“朋友要是真有困难,咱是得帮人家,朋友不就是互相帮忙吗?可那小子他们家有两套楼房,三间平房,居然还要借钱买房呢。干吗呀?这小子是想当地主,把房子租出去挣钱,用旧房子的租金养新房子,最后里外里能落好几套产业。你们说这人是不是鸡贼,他连首付款都不愿意出,找我借,将来用房租还账。想什么呢他?反正我不借。”贾七一满脸不屑。
贾六六忽然哼了一声:“邪性!你这朋友有好几套房子还要借钱买,可有人连一间房都没有,在厕所边租房子住?”
“谁呀?”刘小灵问。
“回头再说吧,今天我们主要是请小灵,有事要麻烦她。”说着贾六六看了慧芳一眼。
慧芳赶紧把舅舅送表弟来避难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贾七一夫妇忽而惊奇,忽而叹息。
最后贾六六总结道:“我是想啊,请你们的记者来报道一下弱势群体的现状。民工辛辛苦苦干一年却拿不回工资,眼看就到年底了,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呢,人家这日子怎么过呀?另外,要是能帮舅舅家一把,也能把你嫂子的表弟赶紧送回去。那孩子是个惹事精,头一天就把我们俩吓出好几身汗来,他要再折腾几天,我这小说就没法写啦。”
“我们报社?”刘小灵为难地看了贾七一一眼。
贾七一仰面干笑了几声:“他们报社啊,顶多就是报道点儿偷鸡摸狗的事,哪家的狗一窝生了九条小狗啊,哪家的鸡用三条腿走道啦,哪个楼群里,养狗的跟养猫的打起来啦,就这个,小市民情结。可现在的老百姓就爱看这个,太严肃的东西没人喜欢,最关键的是,报道这些事不会犯错误,不会得罪人。民工要工资的事,我看够戗!媒体报道管用吗?人家保平市的人根本不看北京的报纸,就是看了又怎么样?北京市的官管不了人家外省的事,跨省了。再说了他们没钱,没准就根本没想过给钱。”
“那他们还讲不讲信誉?”慧芳提高了调门。
慧芳瞟了贾六六一眼,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贾六六清楚这个弟妹最是疾恶如仇了,于是板起面孔道:“你们这些新闻工作者,难道连起码的社会责任感都没有了吗?民工多可怜啊!吃白菜,睡大棚,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连工资都拿不到,这公平吗?更可气的是,没人敢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人的良知都喂了狗啦?”
刘小灵呼地站了起来,她翻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又慢慢坐下了。“大哥,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没用啊。实话实说吧,上个月我们报社有个记者,报道了一家北京房地产企业拖欠民工工资的事,三百多民工举着我们的报纸找开发商评理。结果怎么样?民工的钱照样没要到,我们总编倒被上面的人拉过去批评了一顿,说我们报纸是制造社会不安定因素。您说可恨不可恨,谁制造的谁清楚?可人家的手比天大,治你一个小报社算什么?您说我们报纸还敢再报道这种事吗?那记者的当月奖金都给扣了。”
“那上次报道小煤窑的事,你们的胆子不是也挺大的吗?”贾六六不解。
“那是山西的事,而且当地调查团已经插手了。要是门头沟的煤矿炸了,你试试?”贾七一哎哟了一声,他认为贾六六太天真了。
第五部分第三十三章 书报之争(2)
刘小灵接过话头:“主要是死人了,死了二十多个人谁敢伸头啊?情况不一样啊。”
贾六六的心忽悠一下子落了下去,立刻没话了。
贾七一担心哥哥不死心,赶紧道:“大哥,上梁不正下梁歪,最倒霉的是地面上的碎砖头,谁都能压两下。民工就是最底层的碎砖头,咱可怜他们有用吗?”
“那,那舅舅他们只有去法院了。”慧芳的声音已经低到桌面下去了。
“法院,旷日持久啊。”贾七一又说话了,他可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等法院把钱要下来,你们家豆豆都上大学了。”
“瞎说,电视里天天有这种新闻,法院在帮民工要钱。”慧芳白了他一眼。
“我的嫂子,那是给我妈这种老太太看的,您也信?”贾七一又哎哟了一声。“我告诉您,现在建筑公司可油啦,根本不和民工签合同,谁要签合同谁就滚蛋。所以这种官司特难打,没合同啊。万一法院判下一个,那绝对就是新闻了。”
“那你表弟总不能在咱家住一辈子吧?”贾六六手指慧芳,悲愤得鼻子眼儿整整扩张了一倍。
“我有什么办法?”慧芳委屈得又要哭了。
刘小灵和贾七一赶紧冲贾六六使眼色,贾六六也觉得自己的话太伤人了,不得不改口道:“算啦,只要他别再闹出点儿事来,先住着吧。”说着贾六六使劲揉巴揉巴眼皮,脸上干得厉害,手指缝儿里似乎粘了不少皮肤上的渣子。
贾七一决定找几句哥哥爱听的说,于是道:“大哥,最近有什么新作呀?瞧你累的,脸上都掉渣儿了。”
“嘿,不是写东西累的,这两天心情不好。”接着贾六六又把超然的事简单说了说,最后道:“两天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俩能不累吗?我准备以超然做原型,写本小说,把那些不负责任的家长、势利眼的学校全给写出来,保证感人。你们是没看见,那娘儿俩是真叫惨,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超然他妈也没工作?”贾七一问。
“原来在街道厂子上班,厂子倒闭啦,现在吃低保。关键是他们家原来的房子是她老公家的私房,离婚后,娘儿俩就被她老公赶出来了。别看是北京人,可跟盲流差不多。”贾六六道。
“您写书管用吗?”刘小灵疑惑地问。
“我把书的版税全给超然啊,供他上学,给他妈治病。”贾六六轻轻敲了敲胸脯,颇有点儿自得。
刘小灵嘿嘿冷笑了几声,尖刻地纵着鼻子道:“大哥这本书少说也得写几个月吧?出版还得需要几个月,稍微拖一拖就得一年多。您这本书的版税能有多少?一两万?顶多也就两三万吧?”说着她看了看贾七一。
“那可不,读书的人就喜欢那种小资的东西,什么一个女跟了八个男的,成了女大款啦;什么中学生怎样勾引男老师啦。他们就爱看这个,要不,就是关于怎么教育孩子,怎么让孩子吃里扒外,成了洋奴,还一天到晚喊OK的。您的书啊,嘿嘿,畅销不了。”贾七一自然明白了老婆的心思,一刀一刀地往贾六六心窝子上捅。“大哥,文学不值钱,关注社会的文学作品更不值钱。您信不信,您就是写写明星家的狗怎么配种,都比写失学儿童现状的书卖得好。您那点儿稿费也就够养活自己的,我看呀,另想办法吧。”
贾六六看了看他们,半晌没说话。他知道贾七一说的是实情,却不愿意当着他们的面儿承认,承认了,自己这个作家就贬值了。慧芳不愿意老公被弟弟奚落,沉着脸道:“你哥的书卖得不错,随便一部都能卖出两三万本来。”
“是,您是比各地创作室的那帮人强,好歹您能养活自己呀,好歹不用伸手向政府要救济呀。可帮超然上学的事,靠写书是没戏。”贾七一道。
贾六六不得不正视现实:“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好办呀,咱们还找小赵,就是和您在小煤窑住了一个礼拜的那个记者,让他把这事曝光。再做几次追踪报道,然后由我们报纸牵头,搞个赞助活动。超然的事用不了半个月就能解决。你这份心也就尽到了。”刘小灵早想好了。
“能有人赞助吗?”贾六六拿不准。
“有,肯定有。”刘小灵歪头想了想:“实在不行,就让记者找企业去,配合我们行动,冠名吗!将来给他们一些好处。而且我们还能发动读者募捐呢,上回有一条狗把肾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