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七一满脸泪痕地说:“这就是我哥!他没死!”
刘小灵突然扑上去,一把抱住贾七一肥硕的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真伟大,你才是干大事的呢。”
贾七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昏了,周胖子更是惊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在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没人关注这个细节。
人们陆续从井口钻了出来,一共是七个人,如果把贾七一和周胖子刨除掉,总共回来了五个。
原来贾七一和周胖子老早就偷偷摸到了井口,二人决定先把铁条锯开。贾七一自告奋勇,但锯折了两根锯条都不见成效。
周胖子一把将他推开,亲自动手。原来锯铁条必须得有把子力气,而且锯到中途时角度绝不能有丝毫偏差,否则锯条是必折无疑。他们俩担心矿上的人发现自己,锯到一半时,周胖子发神威,硬是将铁条生生扭断了。之后,二人义无反顾地踏进了矿井。
说实话,一走进黑沉沉的井口,两人都有点儿害怕了。
黑呀,黑透了!这才叫伸手不见五指呢,不要说五指了,连自己的鼻子头都看不见了。两人仗着胆子往前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手电的光亮比萤火虫的屁股亮不了多少,而且极其渺小。
可怕的不光是黑,矿井里还安静呢,静到了极点,静到二人总能听到些希奇古怪的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跟响雷似的。刚进来时,周胖子硬说前方有人说话,两人静听了几次也无法断定,最后用手电一照才看明白,原来是两只耗子在聊天呢。
贾七一他们磕磕绊绊地走了半个钟头,地上全是砖头瓦块,翻倒的小铁车,四散的工具,还有更多的障碍物则根本叫不上名字。最后二人同时停下了,同时大出了口气,同时靠在洞壁上,不敢动了。
贾七一惊恐地问道:“胖子,咱们走多远了?”
“有半里地吗?”周胖子回头看了看井口,真可怜,偌大的井口就跟针眼似的,几乎都看不到了。周胖子咽了口唾沫:“井口那么小,应该有一里路了。妈的,这里面真有点儿吓人,怎么这么深呢,这得走到哪年哪月是一站呢?”
贾七一干脆蹲在地上了,扣着脑门使劲儿想办法,最后想得肠子里都有反应了。他赶紧找出些纸来,痛痛快快地来了一次,周胖子不得不走得远点儿,以免踩上他的排泄物。其实贾七一的胆子还没有周胖子大呢,他早就有进退维谷的感觉却不甘心就此回去。贾七一现在已经不奢望能把贾六六救出来了,只要发现点儿有价值的线索,然后和周胖子安全回去就行。至于哥哥吗,没办法了,不是兄弟不救你呀,我贾七一现在是真害怕了。这种地方似乎都不是人应该来的,这是鬼的地界,再走下去,肯定又多了两个鬼。
正在二人彷徨无措的时候,忽然似乎听到点儿动静,两人不由得浑身一颤,刚要做出反应。周胖子便道:“肯定是耗子,不是耗子就是蝙蝠。留神,蝙蝠吸人血,把脸护好喽。”
贾七一不自觉地用胳膊肘护住了脸,然后侧耳倾听,怪了,狗屁声音都没了。
二人站起来,准备再走一程,突然黑暗中有个极其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把贾七一的耳朵刺得异常痒痒。
“手电,我看见手电的光啦,有人来救咱们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贾七一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人的笑声吗?
那声音空洞得如天上的响雷,而且歇斯底里似乎永远不会间断了。一股一股的声浪冲过来,一阵强似一阵,似乎要把二人彻底压扁。
周胖子脑子比较清楚,他抢过手电,一个劲儿地向里面晃悠,嘴里喊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就在这儿呢!”
大约二十分钟后,几条身影出现在灿烂的手电光芒中,贾七一在人群中发现了哥哥,兄弟两人喜出望外,抱头痛哭。
旁边的周胖子把外面的事告诉了领头逃出来的大巴子,大巴子听说婆姨被老板关起来了,立刻祖宗奶奶地骂了起来。
原来,前天瓦斯爆炸时,贾六六和工头大巴子等人在矿井的一个岔井里休息,几人匍匐在井里躲过了几轮爆炸的冲击波,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爆炸过后,贾六六说在原地等救援,大巴子知道煤矿的底细,便提议自行逃出去。大巴子是矿井里的老人,经验丰富,众人自然愿意跟着他走。
瓦斯爆炸的能量很大,矿井被炸了个乱七八糟,不少隧道根本走不通了。好在大巴子在这个井里呆了三年多,对地形极其熟悉,于是带领大家从一个废弃的矿井绕路跑了回来。众人在黑暗中整整摸索了两天,矿灯没电了,干粮吃完了,水喝光了,眼睛熬蓝了。就在众人几乎绝望的时候,大巴子看见了贾七一、周胖子的手电光芒,于是豁着命地跑了过来。
大家把贾七一他们身上的干粮和水一扫而空,然后发誓要找老板算账。
就这样,半个小时后大家在井口碰上了保安头等人。那群保安也挺实在的,认出是大巴子,还以为是炸尸了呢,当场就吓散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 叵测的聚会(1)
混乱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狗子沟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调查团团长不仅发动了全村的老百姓,而且把副县长和老板都赶到井下去救人了。从下午五点钟开始,一具具尸体被抬了上来,团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逐渐井口前的小广场上摆满了尸体。
那是二十二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二十二个苦难深重的阶级兄弟。经过调查团随团医生的检查,发现其中大部分人不是被炸死的,很多人身上甚至残存着厮打和相互残杀的痕迹。团长一直站在那儿在默默抽烟,尸体凑齐时,他脚下的烟头已经组成了一个白圈儿,远远看去,活像个花圈。
最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最后一拨救援人员竟把第二十三具尸体抬了上来。这一来连老板都奇怪了,明明只死了二十二个,怎么出了个二十三呢?
团长命令矿工们来辨认尸体,由于尸体腐烂严重,前后来了几拨矿工,都没认出来。最后大巴子认出了死者手上的戒指,原来这是个二十岁的四川民工,叫小锤子,去年曾在矿上干过几个月。后来发生了一次矿井事故,之后小锤子就神秘地失踪了。现在看来,小锤子已经死了一年多了,要不是贾七一等人来捣乱,估计他还会在矿井里一直安详地睡下去。
小锤子的事弄明白了,团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单手扶着封闭井口的铁条,咳得把腰弯成了90度。副县长上去,为他捶了捶背,团长毫无涵养地地把他推到了一边。然后继续咳嗽,自此再没人敢去表示关心了。
贾六六当上了书记员,认真在旁边记录着死人的姓名、籍贯和死亡原因,还时不时地用片儿汤话戳几下团长的心窝子。最后团长亲自给地区公安局的局长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小煤窑就被一大群警察严密地监控起来。团长发布了命令,小煤窑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律不许出门,出门以拒捕论处。他还发布一项不尽人情的命令,他让老板再次带人下去,把以前的事故现场全部整理出来,以免还有没发现的死难者。团长最后道:“明天我也会下去,我要检查!”
贾七一、刘小灵、小赵等人总算出了口气,团长的命令一宣布,众人就兴奋地拍起巴掌来。贾七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古老的曲调: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马专员。
晚上,精疲力竭的团长竟然腾出宝贵的时间,在狗子沟最豪华的饭馆里摆了一桌最丰盛的酒席,专门要宴请贾七一等人。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老五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叹了半夜:北京人就和我们山西人不一样,团长要请客,为什么不把自己也叫上?要不是我王老五给北京打电话,他们能知道这事吗?
实际上,团长下达邀请时,贾七一等人正在王老五的小卖部里吵架呢,议题是现在是否马上回北京。
按贾七一的想法,今天晚上就连夜回去。这地方不吉利,到处都是死人,万一被冤魂附了体,回去还得请法师做法驱邪,太麻烦。
刘小灵狠狠瞪着他道:“附体?附体也是附在老板、师爷和副县长身上,你有什么可怕的?”
贾七一急道:“难保死难者中没有近视眼?他们万一认错了人呢?”
其实刘小灵嘴里是这么说,她本人恨不得马上就走。吃喝都在次要,在狗子沟这地方呆得时间长了,精神上受不了,刺激太强烈。
但贾六六和小赵却想留下来,他们是一个心思,贾六六要彻底了解小煤窑矿工的生活,矿主的底细。而小赵更直接,他反复说,要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一定要给北京的读者一个满意的交代。
至于周胖子吗,他无所谓。贾六六一被救出来后,他就拉着贾七一道:“兄弟,咱们要是没救出你哥哥来,我什么话都不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可现在你哥哥出来了,看样子还挺硬朗。那我这趟山西就不能白跑,你得出一千块钱车费,我这辆车是借的,人家也得给公司交份儿钱。多呆一天多一天的费用,这样吧,一天另加四百块。怎么样,我不黑吧?”
贾七一看了看周胖子,又瞧了瞧王老五,然后笑道:“看来,你们才是亲哥儿俩呢,一模子刻出来的。”
正在众人争执不休时,王老五家的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接的。之后王老五的老婆把消息传达给王老五,王老五又把团长要请客的消息告诉大家,这一来大伙儿有点儿蒙了,团长请客?这顿饭能吃吗?
大家探讨出很多可能,却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贾六六腆胸叠肚地说:“甭怕,他把咱们怎么样啊?去,不吃白不吃。”
就这样众人来到饭馆,团长已经在雅间里恭候了。
大家落座,众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身份稍微地夸大了那么一小点儿。刘小灵成了群工部的主任,贾六六摇身变成了著名作家,小赵自然是北京的知名记者了。而周胖子则干脆隐去了出租司机的身份,直接说自己是运动健将,一直在体委工作。
贾七一最生窝火了,这伙人里惟一有点儿实权的就属自己了,好歹我贾七一手下也管着二三十名职员呢。但一旦摆到桌面上,自己的工作似乎最不体面。没办法,贾七一只好说自己是著名作家的弟弟。
团长没想到这群家伙的身份如此难缠,脸色忽青忽白,呼吸时粗时细。最后团长苦笑着道:“记者、作家、运动员、群工部的领导!嘿嘿,你们都是能人哪!在北京都是很体面的人,我居然在这儿和你们碰上了!嘿嘿,要是没有这档子事,估计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来到狗子沟的。怎么样,这回对我们西部地区的印象更深刻了吧?”说着他端起酒杯,高高举到贾六六面前:“我很佩服你这样的,如今能跑到这种矿井里来体验生活的作家不多了。我一直认为中国的作家是人家爱听什么就说什么,看来也不全对。”
贾六六沉痛地说:“您说的那种作家是吃俸禄的,我要靠自己的书养活自己,不写点儿真格的不行啊!”
团长点头依旧举着酒杯:“是啊!是啊!在市场和读者的判断力面前,所有的谎言都是灰白的,说真话永远值得尊敬。您受惊啦,嘿,差点儿死在我们这个破地方。真是,真是——来,先喝杯酒吧。”
贾六六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歪着眼道:“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如何向死难者的家属交代,如何向法律交代。”
“按国家规定的办,按法律行事,不会有一点偏差的。至于责任人嘛,他们自然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一个也跑不了。这点请几位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请!”团长第三次向贾六六举起了酒杯。
贾六六终于给了团长面子,第一杯酒就这样喝下去了。然后他依然有些不信任地叮嘱道:“我等着看行动呢,我们的信息是很灵通的。”
“我相信诸位的能量。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渠道太多了,堵都堵不住,谁要是想欺瞒别人,无疑于开玩笑。请大家放心,我不弱智。”团长忽然看了看小赵和刘小灵,语重心长地说:“我有件事,要托付托付二位,希望两位新闻界的朋友不要拒绝。”
小赵一下午都在编写稿件,为了稿子的事给版面编辑连打了六个电话,主要是编辑觉得这事太荒诞,担心消息来源不可靠。小赵以自己奶奶的名义和刘小灵奶奶的名义发誓赌咒,编辑才有点儿动心。在来饭馆的路上,小赵收到了稿件明天发表的通知,兴奋得进门时差点撞门框上。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在饭桌上,于是盯住了刘小灵。
刘小灵从来是当仁不让的,立刻接口道:“是不是新闻报道的导向问题?这一点我也请您放心,我们有自己的尺度。”
“是的,是的,北京的媒体自然是值得信赖的,也是值得钦佩的。你们的确敢说话,很多在当地不敢报道的事都让你们挖出来了。”团长说话的速度很慢,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刘小灵决定先下手为强,用硬话把团长顶回去。于是道:“新闻报道首先要对人民负责,要对社会的良心负责。我们要保证人民的知情权,这是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力,也是正义给予我们的权力。”
“是啊,是啊!”团长又苦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抿了口啤酒,皱着眉道:“我是专门检查安全生产的,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十年了。有幸啊,我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也为老百姓做过几件实事。”
贾六六忽然开始同情团长了,这家伙也挺不容易的。他点着头道:“从您行事的风格上,我们能看出来。”
“谢谢,我知道社会舆论对我们的看法,人一旦当了官就和贪字挂上钩了。但请诸位相信,你们面前的这位官员不是贪官,我也并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团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酒杯上,似乎很是伤感。
刘小灵也心软了,喃喃地说:“有事您就说吧,只要我们能做到,应该不会有问题。”
“好,那我就开诚布公了。这么说吧,我们省是煤炭大省,全世界都知道山西没别的,就是煤!你们也都看见了,大矿、小矿、私人小煤窑到处都是,这是我们的经济支柱,在短期内是无法改变的。可实际上煤矿的安全生产问题,在全世界都是个难题,怎么预防都会出事的,没办法。我干的是件苦差事,每年平均要跑上十五万公里,两年跑坏一台进口越野车。从我手里抓进去的人,一共有七十二个,同事们都改名叫我捕快了。”团长说这话时,多少有些无奈。
贾六六非常惊讶,大声道:“这么说你和孔圣人一样啦,孔圣人也拯救了七十二个人。”
刘小灵摇着头道:“他有三千个弟子,贤者七十二。”
“是有弟子三千,可他只把七十二个人教育成材了。剩下的那两千多全是朽木不可雕。”贾六六道。
“嘿嘿!”团长微笑着摆了摆手:“都挺有学问的,嘿嘿!不管怎么说,我真是抓了七十二个。可即使这样,山西地面上还是老出事,老死人,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大矿的事有国家负责,虽然也出事,但这个是比较规范的。问题主要出现在小煤窑,小煤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