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同志往往把吃饭当成很重大的事件,一顿普通的午餐竟吃了三个小时,光来敬酒的当地头面人物就来了四五拨。要不是贾七一一直拿昨天喝多的事做挡箭牌,今天就又悬了。
下午两点,午餐终于结束了。小胡子揪着贾七一道:“走,咱们去看看铁砣子,保证让你开眼。”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贾七一听这些人一直把铁砣子挂在嘴边,不禁好奇心顿生。
“看见你就知道了。”说着小胡子又将他拉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一路向山里驶去,没几分钟就开进了密林,连路都没了,而远方竟出现一股股黑烟。贾七一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森林中冒烟?难道森林着火啦?
小胡子指着黑烟方向:“铁砣子就在那儿,那里还喂了几只羊呢,就是昨天我跟你说的那几只。”
两分钟后,贾七一终于看到了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场,黑烟就是从空场中央冒出来的。空场足有两三亩地见方,地上残留着不少几搂粗的树桩子,木头都糟了,看样子是几十年前的遗物。空场中央真是个大铁砣子,有两米多高,长宽都有七八米,铁砣子黝黑黝黑的,都发亮了,估计至少也得二三十年了。铁砣子四周支上了柴火,黑烟就是从柴火里冒出来的,奇怪的是柴火只冒烟而不见火星。几个小伙子提着铁棍拨棱着柴火,看样子他们是铁砣子的守护者。
离近了,贾七一才发现铁砣子顶部四周架着栏杆,上方竟有几只被熏得面目漆黑的山羊,它们不时地用犄角撞着栏杆,似乎很是痛苦。
贾七一伸着脖子,惊奇地观察了许久:“乡长,这是怎么个意思?”
“这些羊就是昨天从临乡跑过来的,还不错吧?”小胡子得意地哈哈大笑:“老贾,你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吃这种烤全羊。秋天最好,现在有点冷啦,只能用烟熏着,要不羊能吃作料吗?”说着小胡子拉着贾七一转到了铁砣子的后面,指着几节铁梯子道:“你看,我们事先把羊关在上面,然后放上几个调料盆。”贾七一攀上梯子,果然见铁砣子上方摆着几个钢种盆,小胡子接着道:“要是夏、秋啊,太阳一晒,羊是给什么喝什么,哪儿用费这么大劲?调料就是葱、姜、蒜、花椒、大料、辣椒混在酱油里,跟炖肉的料差不多。然后在铁砣子周围点火,连熏带烤,把羊热晕喽,渴晕喽。你琢磨呀,它一晕,什么不得喝呀?再之后啊就换盆吧,等它们把七盆调料都喝下去,就能烤了。这叫脱胎换骨!”
贾七一钦佩地挑起大指:“你们能让羊吃辣椒,真高!”
“这招儿是我从新疆学回来的,他们要是有重要的客人,事先就把羊放在晒葡萄干的房子里。”
贾七一点点头,他在新疆见过那种房子。一般来说晒葡萄干的房子都建在通风的山坡上,砖头之间全是镂空的,空气对流的效果非常好,而且全是热风。据说这种房子最干燥了,赶上夏天,一盆水放不了半天就蒸发干了。赶上葡萄成熟的季节,新疆人把成山的葡萄挂在屋里,三个月后就成葡萄干了。
小胡子道:“他们把羊关在房子里,只给调料喝,几天下来羊就跟换了身筋骨似的,味道传遍了全身,你说能不好吃吗?可惜,咱李家口的气候条件不好,没那么热,不用火熏它们,他们不喝呀。”
“万一要是引起森林大火呢?”贾七一问。
“你以为是看电影呢?我都烤了好几年了,没引起一次火灾。咱不会派人看着?不让它出现明火,柴火都是浇过水的。”
“所以你们就浇筑了个这么个大铁砣子?”贾七一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这么大的铁砣子少说也是二三百吨铁,这不是浪费吗?再说弄个大铁砣子专门伺候烤全羊,成本似乎也太高了些。以贾七一对蛤蟆乡的观察,这乡未必能拿得出这么多废铁来,小胡子不会是派人偷的吧?
“烧?那可太费劲了。为了吃只羊我弄这么个铁砣子,不划算呢。嘿嘿!”小胡子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是老辈人留给咱们的,现在是废物利用。”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 孙子(2)
贾七一不太懂历史,更不明白古人是怎么想的。他照着铁砣子狠瞪了几眼,依然没发现这大铁块的用处,难道古人全是吃饱了撑的?
别看小胡子人长得五大三粗,心眼儿却玲珑到家了。他微笑着道:“铁砣子是五八年留下来的,岁数比我还大呢。虽然算不上古董,可也是我们乡里最出名的物件了。”
贾七一更加迷惑了,这个玩意儿要真是蛮荒时代的产物,或许他还能理解。古人的脑子在构造上终归与现代人有些差异,想得离谱也不算新鲜。可这东西是五八年的,不过才四十来年的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忽然贾七一脑子中闪现出一个极为浪漫的念头,难道铁砣子是国家研究核武器时,已经废弃的特殊部件,扔在这儿的?那可真值钱啦,最起码它见证了一代人艰辛奋斗的历史啊!想着想着,贾七一觉得这个推测越来越靠谱,不禁对铁砣子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甚至想向铁砣子鞠躬了。
小胡子见贾七一许久不语,以为他不感兴趣了。不禁有些怅然地说:“也是,你们北京人什么没见过?这算什么。”
贾七一不得不拉住他,满脸诚恳地说:“你说你的,我还真没见过。”
小胡子欣慰地笑了,他使劲拍了拍铁砣子的表面,发出“啪啪”的声音,显然,铁砣子是实心的。小胡子道:“这铁砣子是我爷爷留下的遗产,现在让我烤羊吃,也算是惠及子孙了吧?”
“你爷爷是搞秘密工作的?”贾七一浑身毛孔都张开了,小胡子原来是功勋之后啊,那还真应该另眼相看了。
“你怎么知道的?”小胡子刚拿出一支烟,听贾七一这句话,烟都掉地上了。“真不愧是北京来的,你小子是瞎猜的还是认识我爷爷啊?啊不可能,不可能!我爷爷死的时候还没你呢,要不就是你家的上辈人在我们这一带打过游击?后来进城啦,是不是?”
“没有没有,我们家从祖爷爷开始就住在北京,连外地亲戚都没有”贾七一觉得,打过游击的人后来搞原子弹也不奇怪,当年深入戈壁滩的老同志有不少是老八路呢。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小胡子摸着嘴上的胡子,满脸狐疑。
“我瞎蒙的,”贾七一嘿嘿笑了两声。
几秒钟后,小胡子在贾七一脸上实在找不出线索,只得道:“我爷爷解放前是打过游击,要不,那一小队鬼子能报销吗?解放后他就当上公社书记了,五八年的时候国家搞大跃进,国家要把1030万吨的钢铁产量翻一翻。我爷爷响应国家号召,让大家把家里的废铁全捐出来。可你猜怎么着,这群人一点儿觉悟都没有,把自己家的铁物件全藏起来啦。我爷爷没招儿,只好带着人挨家地抄,什么铁锅铁碗火筷子煤油灯全抄回来了。我跟你说,连一般人家门上的把手都卸下来了,就那两年咱们蛤蟆乡连耳挖勺都找不出来。我爷爷走了一圈儿,公社里连拴狗的链子都没了,我爷爷这才放心。然后我爷爷把全公社的铁都扔在这儿,砍下树就烧,炼铁。那叫壮观!火一烧就是半个月,附近山上的树全砍光啦,最后就剩个铁砣子。”
“白炼啦!”贾七一的心忽悠一下就落地上了,刚才那点儿崇敬感就跟放个屁似的,没了。
“谁说白炼?这是上级的任务,我们公社炼铁300吨,我爷爷完成任务啦!全省第一,地区通报表扬我爷爷,那是多大荣誉啊!”
“300吨就全省第一啦?”贾七一的口气中明显出现了嘲讽。但他不能太过得罪这小子,万一恼羞成怒,人家把自己放到铁砣子上烤可怎么办?
小胡子说得兴奋,连想都没想就说:“300吨是拿不了全省第一,可县委书记在300的后面加上了一个零,这不就第一啦?”
“铁砣子就这么扔着。”贾七一真不能相信,砸了全公社人的饭锅,砍了几座山上的森林炼出的铁砣子竟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那还能干什么?你说这东西能干什么用,就是卖废铁行,可谁能运得走啊?我用它喂羊就是它的最大价值,嘁!”小胡子觉得自己说话太多,手往后面一伸,随从立刻把茶缸子递了过来,他大大喝了一口。“这么着吧,你们要是在咱们开发区投资,这铁砣子就归你们了。没准好好开发一下,成了旅游点也不一定呢。”
“是,我回去向老板汇报。”贾七一觉得自己呆下去实在没意义了,开发区的三通一平没见到影儿,倒白落了铁砣子。他想不出还能与这家伙再说些什么,只好提出要回宾馆。
小胡子似乎也累了,命令手下人开车送他回去。
吉普车驶出蛤蟆乡的地界,贾七一竟大出了一口气,这地方他是再也不想来了。快到宾馆时,贾七一忽然想起个问题,拉着司机问道:“你们乡长是怎么当上乡长的?”
司机就是昨天往驴屁股上浇热油的家伙,他惊奇地看了贾七一一眼:“我们乡长的爷爷是公社书记,他爸爸也是公社书记。现在公社改成乡了,当然是我们乡长当乡长了。”
“这东西还世袭呢?”贾七一发现司机表情迷惑,赶紧解释道:“就是说,乡长的位子怎么能传辈呢?”
“当然应该传辈啦!羊的爷爷是被咱们吃的,羊的儿子、孙子自然也要被咱们吃。他爷爷是书记,他是老书记的孙子,他就应该是乡长,人家是特等人!”司机怜悯地望着贾七一,好像这个城里人是个天大的傻瓜。
贾七一欣慰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老天爷保佑,幸亏自己不是毛驴或者山羊,幸亏自己生在北京,幸亏自己不是农民,反正该庆幸的事太多了。
第二部分第十五章 太阳照常升起(1)
回到北京,贾七一感觉自己刚刚进行了一次远征,和魔鬼玩儿了回拳击,身心都异常的疲惫,不得不在家睡了一整天。那时候贾七一和刘小灵的关系刚刚发展起来,正是朝思暮想的阶段呢。可那天他把刘小灵彻底给忘了,主要是被小胡子吓的。
第二天他在公司见到了老板,老板向他询问李家口开发区的情况。
贾七一心有余悸,赶紧慌慌张张地说道:“千万不能去李家口,咱们绝对不能去。”
老板颇为奇怪:“听说他们吸引投资的力度很大。”
“是,他们答应可以让咱们享受外资企业的优惠条件,三年内无偿使用土地,用水不要钱,自己打机井,想打多少就打多少。”贾七一道。
“胡说八道,他们以为国家法律是开玩笑呢?”老板早就财大气粗了,公司经营的事一般不用他操心。这几年老板没琢磨别的,一天到晚地研究国家经济政策,这种纸上的胡萝卜根本别想蒙他。
“对呀,连我都不信的事您能信吗?而且他们还说,用当地人可以赊欠三年的工资。”
“那农民还不得把咱们吃喽?”老板惊道。
“可不吗。”贾七一冤魂似的叹了口气:“什么开发区呀,那地方连三通一平的条件都不具备,当地头头儿就知道拉着客人喝酒,差点把我喝死。”贾七一没好意思把吃驴肉和山羊的事告诉他。
“看样子他们想套钱吧?”老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我看是,那是个投资陷阱,有多少钱都得让他们吃光喽。只要投资方走出第一步,以后的事就是人家说了算啦,有多少钱都得扔到那儿。您想想,他们连治鬼子的办法都使出来了,还有什么办法不敢用的?”
老板哼了一声:“这群人?根本就不是干事的人。实在不行,咱们去东北投资,在东北建厂,东北人实在。”
贾七一赶紧摆手,慌张地说:“老总,那是早先的东北人。现在东北的年轻一代实在是过分啦,他们说大话使小钱,答应人家的事从来就不认账,就知道窝里斗。而且您看看,北京的刑事案件有多一半是东北人干的,他们动不动就杀人。咱们要去东北,早晚让人家绑了票。”
“那咱们去山东投资,山东人还算古朴,那是出圣人的地方。”老板道。
“我的老板,你可别提圣人啦,我对圣人这两字敏感。头年我去曲阜看望老圣人,临走前还特地洗了个澡呢。可你都想不出来,我就在孔老二他们家对过让人家坑了。”贾七一再次否定老板的建议。
“谁那么大胆子?”老板不信。
“我在孔府门口吃馄饨。我都问好了,一块钱一碗,可结账的时候卖馄饨的老头死活收我三块钱一碗,我不服啊,可老头理直气壮地说当地人一块一碗,外地人三块一碗,挣就挣外地人的钱。您说说,他们在孔府对面都敢坑人,别的地方咱还敢去吗?”
“有朋自远方来,坑你,不亦乐乎!”老板干笑了几声,最后瞪着贾七一道:“那你的意思呢?”
“现在除了江浙、广东,其他地区的开发区大多是投资陷阱。您要是真想投资,就在北京附近投吧,最远不能过了廊坊,再远咱们就控制不了啦。”贾七一担心将来老板把自己派出去管理厂子,于是把建厂的距离缩小到一百公里。
“北京附近的工资也不低,那咱们就不折腾了。”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贾七一心道:不折腾最好。
太阳照常升起。
它把窗户染成雪亮的白色,跟床单一个色儿,整个房间像罩在白帐子里,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贾七一的精神好多了,只是腿脚有些酸疼,他想出去走走。但房门却上锁了。昨天晚上,贾七七来电话说小区门口牌子上的字换了,换成防火防病防毒王。贾七一问她为什么把“防盗”去掉了,贾七七告诉他小偷已经回家躲非典了,北京没小偷了,现在最可怕的是毒王。
此时医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盘新磁带,塑料面罩后的眼光全是敬佩。
贾七一马上戴上口罩,好不容易才和这个大夫混熟,千万别再次蒸发喽。
“没事儿。咱们接触一个多星期了,我还好好的呢,看样子你的传染期的确是过了。”医生似乎笑了笑。“你感觉怎么样?气色挺好啊?”
“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就算你的传染期过了,也不能到处乱走,搞不好会引起恐慌的。”医生道。
贾七一强咽了口唾沫,照医生这么说自己应该是最招人恨的毒王啦!
医生把新磁带装进录音机里,呵呵笑了两声:“你真吃过油煎活驴?”
“啊!”贾七一点头。
“到底什么味儿?”
“没吃出来,当时吓坏了。”贾七一老实地说。
医生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有点儿意思,鱼头血丝汤、油煎活驴,干烤全羊,你连熊掌、豹尾、猩猩的嘴唇都吃过,我看你就差吃活人了。”
贾七一知道人家在挖苦自己,可又说能什么呢?总不能说自己是个吃货吧?最后他突然找到了理由,提高声调道:“我这可是为了配合你们工作,为了配合你们找到病菌的源头,可不是为了自己。”
“那你吃那些东西的时候是为了谁呀?”医生的口气中竟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头,他从眼罩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