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驴，来咱们李家口投资的就是好驴。你给我坐下。”
贾七一很是奇怪，头头张嘴驴闭嘴驴的，看来这地方的驴不少啊！虽然他不甘心从鸟变成驴，但心里还是舒畅了不少，市政府领导就是水平高。中年汉子一看就是乡里的，怪不得满嘴高粱味儿呢？
中年人被骂得头上冒油、四肢乱颤，他歪着脖子，立着眼睛。手指哆嗦着提起桌上一盒烟，死命掏出一支来，咬关东糖似的狠狠叼在嘴上。“您好久没这么训过我了，心里真痛快！一下子就豁亮了。我跟您说，我就应该让你多训几顿，给我开开窍，要不，我的工作能力总是提高不上去。”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 天上龙肉（2）
贾七一是万万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憨厚、耿直的山里汉子，居然是一根老油条，这脑子转的，比转轴儿都快。为了配合工业局领导的高风亮节，贾七一慨然奉承道：“对，领导说得就是对，民营企业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拿我们企业来说吧，黄河以北所有高档饭馆的明档，全是我们生产的。我们在黄河以南的市场占有率也有70％。在国内我们已经没有对手了，明年我们就准备把办事处开到纽约去。”
“你听听，你听听。”头头儿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人家民营企业了得吗？人家来咱们李家口投资，那是咱们李家口人的荣幸。将来产品出口美国了，也算咱们李家口人对全人类做出的贡献。我告诉你，咱们西部落后，首先是观念上的落后，必须得打破所有制的观念壁垒，要拥有对客商的服务意识，更不能把客商分成三六九等。首先就应该从你自己做起。”
“是，是！”中年汉子毕恭毕敬地走到贾七一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是李家口蛤蟆乡开发区区长兼办公室主任，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说，我们全体乡民都欢迎您来我们开发区投资建厂。嘿嘿，咱是个粗人，刚才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您千万别介意，就当是一阵风吹来个屁，随着风就走啦，哈哈！对了，我姓关，关老爷的关，大家伙儿都叫我小胡子，您叫我小胡子就行。”
贾七一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怎么行呢？您岁数比我大，怎么能叫小胡子呢？您还是叫我小贾吧。”
“没事，没事，老贾，真没事。我爷爷叫老胡子，我爹叫大胡子，从小他们就管我叫小胡子，都习惯了。您叫您的。没事。”
这一来二人的关系立刻亲近了许多，贾七一提出要去开发区看看场地，小胡子当下就答应了。
二人出得工业局，上了一辆四处透风的吉普车，小胡子亲自驾驶，没几分钟就出了市区。
“开发区离市区远不远？”贾七一问。
“不远，就四公里，放个屁的工夫就到了。”估计小胡子对放屁情有独钟，没说几句话就出现了好几个屁。贾七一刚要就这个问题发挥一下，飞快的吉普车却从一块大石头上蹿了过去，整个车身都颠了起来。贾七一一头撞在顶棚上，结果还真放了个屁。
“没事吧？”小胡子早习以为常了。
“没事。”贾七一皱了眉道：“您是开发区的主任，怎么弄了这么辆破车？”
“咱们这里是山区，穷啊！要不，能想起建开发区来吗？这不正等着外商来投资呢吗，外商来了，咱也能换辆车。”小胡子大大咧咧地说。
“花谁的钱不是一样花？咱民营企业一样趁钱，如果咱们能合作愉快的话，让我们老板送一辆不就完啦。”贾七一虽然是拿他开心，但这话并不是胡吹的，送一辆车算什么？当年老板为了生意关系，在广州还送给过别人一套房子呢。
“那我可真得谢谢你们老板啦。太好的车咱不敢要，万一有人眼红怎么办？奔驰就行。”小胡子面不改色，异常诚恳。
贾七一气得咳嗽了几声，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白落一辆捷达都不知足，还想着开奔驰呢？也不看看自己长了那么高贵的屁股没有？但贾七一嘴上却说道：“奔驰太显眼了，弄不好会出问题的，还是低调些好。听说国产宝马要下线了，还是弄辆宝马吧。”
“宝马也行，宝马也行。”小胡子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
之后贾七一又和小胡子聊了一会儿，快到地方时他已经把开发区的情况摸得个大概了。开发区在李家口近郊的蛤蟆乡，小胡子不仅是开发区区长兼开发区办公室主任，还是蛤蟆乡的乡长呢。
据小胡子说，当时为了把开发区落到蛤蟆乡，他前后在市委活动了两年多，都快把市长叫做干爹了。最后市里宣布开发区的地界时，老百姓都快把他当神仙供起来，光炮仗就放了一卡车的。如今开发区已经成立一年多了，效果显著，投资意向达到了好几亿元。
吉普车终于停下了，贾七一的屁股也快颠成两瓣了，他好不容易才从车上下来，放眼望去，竟是一片荒凉。
李家口位于燕山山脉的谷底里，四周全是干旱、险峻的大山，平地十分稀罕，为数不多的平地全部开垦成了农田。蛤蟆乡的开发区方圆有一公里多，园区边缘是稀稀落落的麦田，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大山了。这一平方公里内竟什么建筑都没有，地上到处是砖头瓦块，以及数不清的生活垃圾，偶尔能看见几根电线杆子，却都做出了鸟窝，杆子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鸟屎。
小胡子兴奋地介绍道：“知道我这地方为什么叫蛤蟆乡吗？原来这里有一个小湖，是泉水形成的。周围的麦子地全靠这个湖了，而且湖里有不少蛤蟆，夏天别提多吵人了。后来我们决定把这个废湖填喽，把泉眼堵死了，建成了这个开发区，利国利民啊……”
贾七一没心思听小胡子瞎吹，他在荒地上转了两圈，最后拉住小胡子问道：“怎么连公路都没有？”
“没有投资方，哪来的公路？”小胡子理直气壮地说。
“不是有好几亿的投资意向吗？”
“市领导在外地举行的招商会上是签了不少意向书，还上电视了呢。估计外商是筹钱呢，没准明儿就来啦。”小胡子道。
“人家投资建厂，最起码也得有三通一平的条件。”贾七一使劲摇了摇头。
“通啊，说通就通。你看，你看，那有电线杆子，拉上线就能使，电是说通就通。路也好办，抓差呗！只要有人来投资，我就把全乡的农民全发动起来，三个月内保证把路修上。水就更好办了，打机井啊，这下面有水，原来还有泉水呢。自己打井，打几口都行，一口井就十万块钱，谁投资归谁，别人不许喝。”说着小胡子杂耍似的在荒地上跑了几圈：“看见没有？平，这地方绝对平，原来湖边上就是麦子地，能不平吗？”
贾七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强咽了几口唾沫：“这块地荒了一年啦？”
“啊！这不是等投资呢吗？只要有人投资，这块地就升值啦。我们乡政府都想好了，乡政府投资，先盖一个大洗浴中心，让大家伙儿每天都洗澡。农民不洗澡，他就不是现代农民。他们要是不来洗，我就断了他们的水，看他们洗不洗。用不了一年，我们的洗浴中心就挣钱啦，然后我们再弄个娱乐城，人家外商来咱们这儿得娱乐呀，总不能让人家在咱蛤蟆乡当和尚吧。”小胡子腆胸叠肚地大声说着，似乎有一肚子雄心壮志。
“那万一要是没人投资呢？”贾七一开始替蛤蟆乡的农民担心了。
“没万一，市政府决定的事还能有错。”小胡子看了看手表：“我说老贾，咱们该吃饭了吧。走，咱们去乡政府。”
“算啦，我还是回宾馆吃吧。”贾七一有点儿不落忍，这么一个穷乡能有几个子儿，少吃人一顿没准儿就是积了一回德。
“老贾，宾馆的饭能吃吗？没滋没味的。走，到咱们乡里去，咱们吃点正经东西。”小胡子不肯撒手。
贾七一微笑了一下，蛤蟆乡能有什么正经吃食？难道给自己做一顿蛤蟆宴？那到真新鲜了，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蛤蟆的肉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胡子看出了贾七一的心思，他攀着贾七一的肩膀道：“老贾，瞧不起我乡下人是不是？也是，您是北京来的，什么东西没吃过。”
“真没那意思，宾馆里方便，省得麻烦你们。”
“一点儿都不麻烦，而且我让你吃一顿北京见不着的。放心，别说北京，全中国就我这一份，为这东西，当年消灭了小鬼子一个小队。”
“什么东西？”贾七一听说有新鲜吃食，顿时把蛤蟆乡农民的疾苦忘了。能消灭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的东西，那可够新鲜的！
小胡子食指向天空指了指，故做神秘地说：“天上龙肉。”
贾七一立刻接嘴道：“地上驴肉？”
“对了，就是驴肉！”
第二部分第十二章 油煎活驴
贾七一听说是驴肉顿时泄气了，他心道真是不开眼，驴肉有什么新鲜的？
其实早在八年前，贾七一在甘肃出差时就吃过驴肉，红焖的，才一块钱一斤。正在贾七一惊叹甘肃物价便宜的时候，卖驴肉的甘肃老乡带着哭音道：“不过是废物利用，能卖几块是几块吧。”
贾七一忙问缘故。
老乡竟哭出声了，他断断续续地告诉贾七一。前几天这一带刮沙尘暴了，大牲口都被卷到河里去了，全淹死了。驴是大牲口，是当地农民的命根子。贾七一这才明白驴肉便宜的原因，原来是意外事故。
再后几年，贾七一在河间也吃过几回驴肉，河间的驴肉火烧非常有名，他们炖的驴肉酥软滑嫩，夹上火烧吃简直是美透了。但河间的驴是专门养来吃的，算不上大牲畜。
贾七一不明白，小胡子所说的驴肉是哪一种，难道蛤蟆乡也有养殖食用驴的习惯？贾七一用眼角瞟着小胡子，不大信任地问：“李家口也有驴肉？听说只有河间的驴肉好吃。”
“老贾，我还能骗你吗？这种驴肉只有我们李家口有，只有我们蛤蟆乡人才这么吃。听老人们说这种吃法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已经有好几百年传统啦。当年小鬼子就是因为贪吃驴肉，整整一个小队才被报销的。”
贾七一心道：日本鬼子不过是生活在几个小岛上的渔民，能见过什么正经吃食呀？可他嘴里不忍心挖苦小胡子心目中的高人，只得道：“吃驴肉能消灭鬼子，这事我倒头一次听说。”
“等一会儿，吃驴肉的时候我再仔细讲给你听。”说着，小胡子揪住贾七一的裤腰带，硬是将他拽上了吉普车。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乡政府。
好家伙，乡政府的大门上挂了四五个单位的大白牌子，什么蛤蟆乡开发区办公室，什么蛤蟆乡招商引资办公室，什么蛤蟆乡乡政府，还有蛤蟆乡妇女联合会、计划生育委员会之类的牌子，反正贾七一一眼都没扫过来。
贾七一晃着脑袋，十分羡慕：“这楼里单位真够多的！”
小胡子双手拍着方向盘，洋洋得意地说：“别看单位多，全是咱的一把手，你们在蛤蟆乡投资的事，全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贾七一又瞟了他一眼，心道：他把自己当了孙悟空啦？投资的事他说了算，他要是说了算，全中国的外资全都应该投到蛤蟆乡来。
小胡子下车时，正在门口聊天的几个大小伙子迅速扑了过来，小胡子首长似的把大衣向空中一甩，小伙子跟抢宝似的，几个人跳着高的哄抢，第一个把大衣拽到手的人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双手紧紧抱住大衣，惶恐地跑上前问道：“乡长，中午吃什么？”
小胡子撇着嘴命令道：“把村南头老胡的驴买回来，煎驴肉吃。”
众人大喜：“吃驴喽，吃驴喽！”
而手抱大衣的小伙子却问道：“乡长，多少钱买？”
“你看着给呗，反正不能亏了老胡头，一百块钱吧。”说着小胡子拉起贾七一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停下来，回头叮嘱道：“先记账，等乡里有了钱，一起还给他。”
办事人员面有难色地说：“乡长，老胡家还指望那头驴拉磨呢。”
“哎呀，不过一头驴的事，乡里还能亏了他们？等开发区一建起来，一头驴算什么？告诉他，这是乡里的任务，听见没有？”
众人点头跑了，贾七一脸皮一阵儿发紧，似乎整张脸皮兜不住里面的肉了，说起话来异常费劲。他试探着说：“那什么，乡长，要不咱们随便吃点儿就得了，别麻烦老乡了。”
“不麻烦，不麻烦，乡下人就是不怕麻烦。”小胡子强壮的胳膊紧紧扣着贾七一的肩膀，将他拉进乡政府的大门。“您大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来投资，我们不得好好招待招待您呀？再说了，咱也没吃什么框外的东西呀，不就是头驴吗？我们乡下别的没有，就是牲口多，吃一头两头的不碍事。”说着小胡子将他推进乡长办公室。
贾七一刚要进去，却立在门口哆嗦了一下，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集中到眼睛上了。我的天！正对着门口是一尊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木雕弥勒佛，五尺多高，几乎把去路都封住了。沙发后的茶几上供着铜制的关公像，也足有两尺多高，锋利的青龙偃月刀当空举着，似乎谁坐在沙发上，谁的脑袋就会被他砍做两瓣。
小胡子的办公桌就在沙发对面，老板桌，皮面大转椅，十分的气派。椅子后面的墙上既不是名人题字也不是领导勉励，而是一座吊在屋顶的巨大佛龛，佛龛里供着观世音菩萨，菩萨大慈大悲地立在小胡子头顶上，净瓶的仙水似乎随时都会倒在主人的脑袋上。佛龛两旁是四支忽明忽暗的塑料蜡烛，红光四射，整个房间里都在一层朦胧的红色中。乡长办公桌上的零碎就更多了，三尊半尺多高的福禄寿三星，手臂花枝般招展的密宗佛像，身上鲜血淋漓的耶酥手里竟举着一支高档签字笔。更可怕的是椅子背儿上还画了一个半尺见方的金色“卐”符号，那位置应该是小胡子的后心。
贾七一双手顶在门框上，半天都没敢进去。他弄不清这到底是乡长办公室，还是哪位大师的福地洞天。
小胡子见他不进去，便使劲推了一把。然后自豪地说：“我这儿不错吧，全是开过光的。你看，那座弥勒是在五台山请回来的，灵验得很。要不，我也帮你弄一座，我们这儿离五台山近，你是要密宗的还是禅宗的？我认识好几个住持呢，全是大师。”
贾七一嗓子里蛤蟆似的咕噜了一声，舌头转了好几圈才说出话来：“我不信这个，我真不信，您还是留着送别人吧。”
贾七一没说瞎话，他什么都不信，只信一个字“吃”，吃就是贾七一最大的信仰。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自己肚子。
小胡子怜悯地摇摇头：“人还是该有点儿信仰的，你们做生意的就更得信菩萨了，要不能发财吗？”
此时买驴人的脑袋自门外探进来：“乡长，驴拉回来啦。”
“直接拉后院去，老胡头还满意吧？”小胡子道。
“老胡头在家哭呢？”买驴人有点儿犹豫地说。
“不开眼的东西，整个一群乡巴佬！不投入能有产出吗？不投入点儿，人家老贾能在咱们开发区投资吗？一点儿大局观都没有。”小胡子气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