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内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震,“见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侧的另外两个鲛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却是直直盯着苍梧之渊的方向,神色极为奇异,“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宁凉终于不耐起来。
——“是龙神出关了!”
一语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旷野上是一片烧杀过后的惨淡,然而在那一瞬间,似乎拂动的风都凝滞了。
那样的寂静里,隐约能听到暗夜里远处传来的隆隆雷鸣,沉闷而低哑,仿佛不是穿行在云里、而是从地底下传来。战云密布的北方,隐隐看得见闪电下击。
仿佛,只是密云不雨。
然而随着返回两名鲛人战士惊骇的语声,巨大的光芒忽然从北方尽头的暗夜里绽放出来!
夜空忽然被撕裂,无数金光穿破了乌云,甚至湮灭了那些闪电惊雷。
轰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龙形状,照彻整个云荒。龙在空中旋舞飞扬,似和什么搏斗,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虚空。那些围绕在周身的闪电纷纷击溃,一道一道坠落向大地。然而那两道乍合又分的银白色电光,却一直缠绕着巨龙,甚或几度直刺龙目而去,仿佛不堪其扰,巨龙长啸一声,摆尾,昂首直冲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鲛人战士仰首望着战况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鸡。
“龙神……真的是龙神!”宁凉怔怔望天,第一个说出话来,“真的是龙神出了苍梧之渊!”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气,踉跄着跪倒在苍穹之下,对着战云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仿佛在向上苍表示无尽的感激——那样矜持冷淡的人,声音居然因为激动而有了哽咽的迹象:
“海国…海国复生啊!龙神!海皇!我们的王,归来了!”
另外三名鲛人战士随之跪倒,望着夜空中飞腾而起的蛟龙,颤栗不能言。
连西京都被那样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时间神为之夺。
七千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被空桑开国皇帝镇在苍梧之渊下的蛟龙,终于在今天挣脱了金索,飞上九天!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这片大陆上遗留的最后影响力的消失?
再也顾不得别的,宁凉撑起身,向着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们、你们干吗?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却只见夜幕下青水激起几个小漩涡,鲛人战士们已然向着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还负有护送空桑人的职责。
“他们失心疯了?就算看到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啊。”苗人少女喃喃——初来乍到云荒的她,却并不知道龙神的复生对于海国和鲛人来说,是什么样的意义。她蹲在废墟里,照看着被宁凉遗弃在一边的少年盗宝者,拿着手巾擦拭着对方额头的冷汗。
“苏摩和白璎可能就在前面,我们快走!”西京凝视着夜空,也催促着她上路。
听得那个傀儡师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来,然而立时想起来:“那么,我们就扔下这个人不管么?”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西京不耐,将金色罗盘放回少年手中,拉着她上路,“快些!”
那笙却不从:“扔在荒郊野外,他会死的!”
“轻重不分。”西京已然有点恼怒,却知道这丫头一根筋,“我们已尽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彻,算什么尽力!”那笙大声抗议,然而声音未落、眼前陡然一黑,酒气熏天——原来是西京故伎重施,将磨蹭着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个酒壶中。
“放我出去!”她气急,敲着金属的墙壁大呼,然而外头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发狠,准备按照书上的方法破开这个法术,手指在壁上画着,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后手掌一拍,低喝一声,“破!”
然而,还是黑暗,还是漫天酒气。
“咦……难道画错了?可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啊,怎么不管用了?”她诧异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涂抹来去,“难道是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可一连变幻了几种画法,那个破解之咒都没有生效。
“哎呀,还是得翻书。”她无计可施,从怀中拿出真岚赠与的那一卷术法初探,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盘腿在酒壶里坐下,急急翻开书查找起来。
那只酒壶悬在剑客的腰畔,随着急速的奔驰一下一下地拍击着,发出空空的声音。
以剑圣门下“化影”的轻身术,到百里开外的苍梧之渊应该不用一个时辰吧?
只怕还能抢在宁凉他们前头。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伤痛,提着一口真气、将身形施展到极快。
一行人转眼走散,烛阴郡外的官道两旁又只剩下一片废墟。
脚步声刚刚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动了动,缓缓挣开了眼睛,眼神清冽无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宁凉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河滩上新筑起的坟墓,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复杂。然后,将手中的金色罗盘打开,轻轻转动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喃喃低语了一句话。
又是许久无声。残火明灭,在风中跳跃,风里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不是远处的交战声,细细听去,竟然类似婴儿哭泣,邪异而悲凉,从远处急速掠过。
空气中,忽然有了无数翅膀拍击的声音,仿佛有成群的鸟儿忽然降临。
“好多死人!快来快来,可以吃了!”空中有惊喜的声音,然后黑色的羽翼从半空翩然而落,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废墟,在死尸上跳起了狂欢的舞蹈。
那是泽之国的鸟灵,闻到了屠杀过后血和灵魂的味道、奔赴前来享用盛宴。
“罗罗,慢着点,不会饿着你的。我们这次是接到召唤才来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着九子铃的少女蹙眉,看着吃相难看的一只小鸟灵——这次征天军团大规模清扫,扰得民心惶惶,天怨人怒,泽之国东边六郡接到总督下达的不准许帝国屠戮当地民众的手谕后,积怨已久的当地军队纷纷起兵反抗,转眼泽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而在这反抗和镇压中,无数的生灵涂炭,他们鸟灵更是享用了连番的盛宴。
“哎呀!”那只小鸟灵却忽然惊呼,噗拉拉飞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鸟灵都被惊动,瞬地转头看过来——
那里,明灭的余火下,一点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种奇异的光芒却居然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一贯凶残暴虐的鸟灵瞬间变得无比的温驯。
“神器魂引……弥赛亚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弥赛亚,连你哥哥八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弥赛亚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里——把我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器魂引……音格尔·卡洛蒙阁下?”鸟灵的头领喃喃,看着少年手里的金色罗盘,脸色奇特,却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从的姿态,“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唤我们赶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么?”
“鸟灵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将你从空寂之山释放,你对着神器许下血咒、可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个愿望。”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冷郁,“我的父亲曾使用过第一个愿望。如今,这是我第一次动用这个誓约的条款——”
少年盗宝者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请你带我飞越苍梧之渊,避开那些混战的军队,抵达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处那个星尊帝的墓室。”
“一个人,也要去?”幽凰诧异地看着少年,眼里有讥诮的表情,“音格尔,连你哥哥五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想去盗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复返。你一个人?”
音格尔的脸色苍白,手指却稳定地抓着那个金色的罗盘,上面指针一动不动地指着正北的方向。他的声音也执着而冷定:“我,就是要去那里——把我哥哥带回来。哪怕是他的尸骨——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已经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这么重情谊?要知道清格勒对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觑着他,忽地冷笑起来,“为了自己当上世子继承家业、几次试图把你弄死。”
音格尔没有回答,脸色却微微一变。
那一次夺嫡的事情尽管被一再掩饰,然而却瞒不过鸟灵们的眼睛。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长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后一个儿子——当时阿拉塔已经将近六十岁。当其余八个妻子预感再也无法怀上更幼小的孩子时,尚在襁褓里的他、便成了一切阴谋和诡计的最终目标。
他有过极其可怕的童年。
母亲害怕幼小的儿子被人暗算,从他诞生第一天起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坚持自己亲自来照顾幼子的一切饮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亲宠爱母亲和幼子,听从了她的请求,在帕孟高原最高处建起了一座铜筑的屋子,那座铜筑的城堡位于乌兰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视着底下所有交通来往,不容任何人接近。
他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长大,没有一个伙伴。
到八岁时,他只认得四个人的脸: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依赖哥哥——他出生在一个病态的家庭:母亲脆弱而神经质,带有中毒般的洁癖,每日里忙着一遍一遍检查铜堡的门窗有无关严,有无任何外人靠近的迹象;父亲却是个大忙人,管理着一个派系诸多、骁勇狠厉的家族,掌管着巨大的财富,甚至没有多少时间来看望被禁闭在家的幼子。整个童年时代,他一个人攀爬在巨大的书架之间,默不作声地翻看着各种古书;一个人对着星斗钻研星象;一个人苦苦研究各种机关的破解方法。
幸亏,比他大五岁的清格勒成为了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伙伴。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没有清格勒,他或许会连话都不会说吧——对孤独到几乎自闭的少年来讲,清格勒不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亲人。
然而,童年时的快乐总是特别短暂——
他不知道何时开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里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时一样亲密无猜。或许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真的孩子渐渐明白权欲和财富的意义,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怎么样的一种阻碍。
在后天形成的欲望在心里悄悄抬头的时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经死去了。
母亲半生都在为他战战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独、却没有提防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当他八岁的时候、在喝过一杯驼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铜筑的堡垒里被人下毒——然而母亲及时叫来了巫师给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他。他剧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他就要绝食。母亲叹了口气,应允了,然而叮嘱他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
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终究没有把哥哥下毒的事情揭发出来。
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哥哥再也没有接近过他,仿佛为了排遣寂寞、清格勒在铜堡内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间或会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搬几盆给他。
那一年,那颗水里长出的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然而他不认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十一岁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几近石像——外面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他中止最后一次心跳。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
没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然而无法开口。他想寻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里面究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那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始终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魂引、开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知道音格尔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六岁,他十一岁。
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从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嘴里听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底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从此神智再也无法清晰,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那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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