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身”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
然而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身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不是扁平而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内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粗壮——应该是盗宝者中必不可少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骠悍的民风,让那里百姓经常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而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称为“盗宝者”。而云荒的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六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千百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帝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前朝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新的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有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探勘之职。而这些“孩子”是自小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自幼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身体虽然幼小,前肢却粗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库内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一边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活人的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解开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甚至想着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令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色中看着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或许,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身,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色渐渐严肃,蹙眉沉思。
血和火还在暮色中烧,然而气氛却是平静的。
然而在宁凉出神、西京刚刚直起身的一刹那,那笙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有人!”她对着废墟失声,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双眼睛一掠而过。听得她惊呼,废墟里应声腾起了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还埋藏在这个焚毁的废墟里!是沧流帝国的伏兵?
宁凉惊觉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闪电随之腾起。西京低喝一声,光剑出鞘,惊怒之下剑芒吞吐几达三丈,然而依旧无法在刹那间抢身到那笙面前为她拦下这一击。
那笙惊骇之中想起了自己刚刚学会的那些术法,情急之下来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画出一个符来——然而毕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线,对方已然迎头击下!她尖声大叫起来,举手挡在眼前,徒劳地反抗。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蓝白色的光从她手上腾空而起,与对方斩来的光芒相击。
那是皇天在生死关头再度保护了佩带者。
“皇天?”来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惊呼。
轰然的巨响中,摇摇欲坠的废墟轰然完全倒塌,灰土飞扬。
“别让他跑了!”西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窖中闪电般掠出,趁着飞灰急速奔逃,立刻低喝一声,点足扑了过去,手上光剑一闪,往对方后背刺去。那边宁凉已经回过神,也立刻从左侧飞速掠上,斜向拦截,手指间一动,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这个人是沧流帝国埋在这里的伏兵,就万万不能让其走脱报讯!
那个人一击不中,便立刻逃离。然而似乎是力气不继,速度并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间,西京和宁凉已经双双赶到,低喝一声同时出手,分别取向对方的侧颈和后心,凌厉不容情。
“呀!”那笙闭上眼睛不敢看,以为瞬间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只听得西京的声音低低传来:“留活口!”
一声闷哼,一切便又归于寂静。
那笙睁开眼来,看到那个地窖里突然冲出的人已经躺在地上。高而瘦,脸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着他们三个人,眼里满是仇恨。
“说,为什么在这里?”宁凉冷笑起来,一把提过那人,“是不是沧流帝国的人?”
“哼。”那个人冷眼觑着他,同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鲛人……。”
宁凉眼神一变,想也不想、一掌将那个人打得直飞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鱼鳞剐?”
“别打,”西京却格住了他的手臂,“他伤得很重。”
宁凉斜了西京一眼,然而西京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经昏迷过去。
“那么不经打。”宁凉冷笑,看着西京将那个昏过去的人提起,搜查着周身,“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沧流军队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伤。”西京却回头招呼,脸色凝重。
宁凉俯身看去,忽然脸色也是一变——衣襟被撕开,胸腹之间长达三尺的巨大伤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发出一种奇异的焦味。一般人受了这种致命伤早该立毙当场,而这个人居然还能支撑下来,并试图逃脱。
“是风隼上的破天箭。”鲛人战士喃喃低语,看着这种伤。
这个人,是方才和沧流帝国的军队交手过?
居然能在风隼下生还,身手可算了得。
“不象是泽之国的人,骨架很高大。身上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啊?”西京继续搜索着这个俘虏,拿出了一串金属片和一个类似沙漏的东西,忽地一惊,翻过那人的肩,撩开乱发、指着后颈一处,“你看这个!”
没有沾上焦灰的皮肤是浅褐色的,颈椎部位上,纹着一只展翅的白色飞鹰。
“萨朗鹰?”宁凉脱口而出,霍然明白过来了。
那是北方砂之国盗宝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团伙的表记。萨朗鹰栖息在砂之国最高的帕孟高原,风起的时候就随着狂沙飞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从事盗宝的一个家族,便以萨朗鹰作为他们的家徽。
这个家族出来的人不但个个技术精绝,而且性格坚忍、领导力强。几百年来,在砂之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盗宝者中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具有很强的号召力。空桑梦华王朝末年,那一场盗宝者的狂欢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着云荒大乱、带领其余七大盗宝家族出尽精英,洗劫了数以百计的空桑帝王陵,从此后富可敌国。
沧流帝国建国后,虽然律法严苛,但对前朝遗迹却没有任何保护的律令,更不曾追究当时盗掘王陵的大盗。所以沧流建国百年来,盗宝者依旧活跃于云荒大地,屡屡越过苍梧之渊去往九嶷王的属地,对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财宝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着极高的影响力,每当盗宝者们又瞄准了哪个目标,多半首先要来请示,询问是否可行并请求派遣人手支援。这个人应该这一队盗宝者的头领吧?
“原来也是一个盗宝者。”宁凉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头都很硬啊。”
西京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身上的杀意便消散了,将那人平放在地,查看伤势——这个人和前头那摊废墟里的盗宝者应该是一伙的,显然是为了保护同伴、自己曾冲出来试图引开那些军队。这个盗宝者正面和征天军团交手,伤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伤势极重,西京越看越惊,连忙封了他几处经脉,再拿出剑圣门下密制的药来给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头探脑,此刻连忙拿出手巾去青水里浸了,递给西京。
“还是个孩子。”擦去对方满面的尘灰,西京叹息,“就出来搏命了。”
盗宝者的头领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间隐隐还有稚气,昏迷中依然用牙齿紧紧咬着嘴角、不肯哼出一声来。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药,发现这个少年身量虽高,却极轻,显然身子尚未长成。
一手拿着剑,另一手死死握着放在胸前。
掰开他的手,手心里却握着一枚金色的罗盘。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罗盘在指尖旋转,雕刻着精美华丽的图案和古怪的符咒。盘上浮着一枚细细的针,无论罗盘如何旋转、始终指向云荒的最北端——埋藏着几千年巨大财富的九嶷山。
“什么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儿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着那个旋转的罗盘,几次想伸手拿,却被西京阻止。
空桑将军似乎在研究着这个小小罗盘上的奥妙,并没听见那笙的问话。
“正好相反,是家族里最小的儿子。”宁凉一直在看顾着那个昏迷的少年,回答,“按照西方砂之国的习俗,兄长们成年后便要分家独立、只留下幼子守着祖业——这个金色的罗盘、虽然谁都没见过,但应该就是传说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顾:“这种东西我们中州不希奇,我们管它叫司南。”
宁凉冷笑:“你以为卡洛蒙家会拿一个普通罗盘当宝么?魂引自然有特殊的力量。”
“什么力量?”那笙好奇地看着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罗盘。
“穿越九冥黄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骤然开口,指尖轻抚过罗盘上环绕镌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盗宝者,就是凭着这支金针的指引、才穿过机关无数的地宫,找到帝王灵柩的确切位置。”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应该还有其他作用……不过只有这个孩子才知道了。”
“我们带他一起走吧!”那笙叹了口气,在少年身边蹲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用手巾替他擦去因为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会死的!说不定到了王陵里、他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西京点头,宁凉却冷笑了一声:“不成。”
“为什么不成?”那笙急了,跳起来,“你见死不救?”
“还是想着救救自己吧!”宁凉抬起手,指着前方远处,“文鳐鱼飞回来告诉我,前头苍梧之渊上、冰夷集结了大批的军队!傻瓜,他们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来都尚未知。你带这个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惊地望着道路的尽头——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阴郁。
“那山上,有星星?!”她没看到军队,却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闪烁的星光。
北方尽头有闪烁的光,仿佛天上的北斗七星坠落凡间——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盏数千年来不熄的长明灯。”西京遥望着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郁。据说那七盏灯象征着空桑帝王和六部,灯亮则国运兴隆风调雨顺,灯黯则天下动乱天灾人祸。七盏巨大的灯里盛满了油,这些从极渊里深海中白鲸之脑炼制而成的灯油、自从星尊帝第一个入葬九嶷后就一直燃烧,穿越百年,竟然从未熄灭。
唯独、梦华王朝末年的那一场劫难里,在六部之王自刎于殿中时,七灯无风齐灭。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权后,为了平息当时地底亡灵的愤怒,不但杀尽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点燃享殿里的长明灯,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灯前,长夜向着九嶷山上历代帝王的神灵祷告。由此,一度熄灭的七灯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闪烁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着暗夜里的七灯,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隐约下击、裂开了夜空。
“闪电?”她喃喃。
宁凉脸色凝重:“不,是风隼和比翼鸟。”
返回的两条文鳐鱼带来了前方的消息:苍梧之渊旁,大批沧流军队严阵以待,封锁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连巫抵都亲自驾着比翼鸟抵达阵前!
“奇怪……他们现在在和谁交手?”西京目力远比那笙好,看着,蹙眉迟疑。
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电光、分明是比翼鸟在急速的飞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们一行尚未抵达九嶷边界,巫抵带领的征天军团、又是与何人已然激烈交战?
正在沉吟,夜色里哗啦一声响,水面裂开,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鲛人战士返回了。
“队长!”一冒出头,甚至来不及上岸,那鲛人战士就在水里喊,脸色苍白,全身颤栗,“队长,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么?”宁凉看到向来稳重内向的湍这般面目,心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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