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样激烈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一惊,随即苦笑:“是了……我怎么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辅佐大帝开创帝国,而我、拥有‘护’之力量的后土却扔下国家不管不顾,让冰族趁机攻入……亡国罪人,怎么和皇后比。”
“……”再一次听到太子妃这样自责的话,真岚忽然沉默,眉间神色却颇为奇怪,仿佛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许久,只是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自责,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实并不……”
话音到此中止,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伉俪间的低语——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还好么?你出什么事了?”光线微弱的房间里,随着脆响扑过来一个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进来,急切间被地上杂物一绊,便向着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经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苍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摸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她惊喜地抬起脸,便看到了白璎苍白秀丽的虚幻的脸,脱口欢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没事?吓了我一跳呢,苏摩那家伙胡说你快要死了,得把这只皇天带给你治伤,害我一路跑进来就怕来不及!”
“苏摩……”听到那个名字,白璎不置可否的笑笑,拉着那笙站了起来,看着满身血污蓬头乱发的少女,叹息,“你吃大苦头了吧?都是我们空桑人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没有那只臭手帮我,我早就变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僵尸了……呃!”那笙一听到别人感激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分辩,然而说到最后眼前浮现当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全身发毛,吐舌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啊!”
白璎看着她明亮的笑靥,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了紧对方的手。
从来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只求这一次,不要太过为难这个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没事吧?”感觉到了覆盖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那笙诧然抬头,问,将手上的皇天抬起递过去,“苏摩说你要靠这个疗伤,是不是?这个能帮你什么吗?”
“谢谢。”白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苏摩和西京呢?”两个女子对话的间隙里,忽然间黑暗中一个声音发问。
“在外面呢。他让我一个人进来——在外头给西京大叔治伤。”那笙下意识地脱口回答,等说完了才看到问话的真岚,上下打量一番,吓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在?你、你的头和手一起来了?”
“嗯,嗯。一起来了。”听得那样奇怪的问候方式,真岚苦笑起来,抬起断手抓抓头发,含糊,“我来找白璎……顺便办点事。西京受伤了?”
“是啊,和沧流帝国那个少将打了一架,伤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间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顿了顿,她带着哭腔开口,想去牵住了白璎的袖子,却抓了个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沧流帝国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难过……”
“汀?”真岚尚未见过汀,但是白璎却记起了那个出去买酒的鲛人少女,诧然站起,脸色震惊,“汀死了?那师兄……天,我去得看看他。”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着那笙转身的时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头颅开口急唤,“带我去,我要见西京那小子!”
白璎闻声回头,看到真岚眼里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过身利索的卷起斗篷打了个包,将断臂包好带上,却伸手将真岚的头颅抱起,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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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幻力连续给西京和炎汐愈合伤口,加上白日里和云焕的那一场激斗,站起身的刹那傀儡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压下了咽喉里涌起的血气。
毕竟是鲛人的身子,无论精神力有多强,这个身子却依然那样脆弱。
“少主?”一边的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艳的脸上满是长辈般的担忧——她方才抽身出去将有关复国军的一切资料转移,以免让征天军团找到反常迹象。然而等她回来,就看见整个南城成了修罗场。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方圆三里内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灭了……那样的惨象,不啻于人间地狱。
沧流帝国!——在看到汀尸体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流泪。
连泽之国的百姓都这般屠戮,那么在那些冰族看来、鲛人更加等同于蝼蚁般的存在吧?千年来,他们一族从未停止过抗争,然而面临的压制和奴役却越来越残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紧了怀中的金牌——高舜昭总督赠与的双头金翅鸟令符贴着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后给予的温暖和照顾。握有这面象征属国最高权柄的令符,居于泽之国的她大约不会有安危之忧,生活安逸舒适、远远优越于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着其他族人不管么?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来,又能对复国军有多大帮助。
想到这里,如意夫人转过头,看到了为炎汐疗伤完毕的苏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里?”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苏摩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边。”
“万一碰到泽之国的军队……”料想着桃源郡的官衙定会派人来清扫残局,如意夫人不禁担忧,想要劝阻这个我行我素的鲛人少主。
“去哪里都好,我在房里呆不下去。”傀儡师淡淡扔下一句,提着偶人,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过头去,看了看室内:那里,白璎正站在师兄面前殷殷问候,西京脸上有苍凉的笑意、却因为看到师妹平安无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边那笙拉住了本来要夺门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又扑到了养伤的炎汐身边问长问短,毫不介意对方的尴尬。房里是一团死里逃生的狂喜气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关切的人身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欣慰表情。
——那样的一幕,才让少主呆不住么?
黑夜如同浓墨般裹住了傀儡师的身形,阿诺磕搭磕搭地跑着,仿佛在这样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尸首中感到分外欢跃,回头对着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苏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间就有些恍惚。
她发现、在过了两百多年后,她已经再也不能了解这个她曾一手接生、并且带大的鲛人少主。那两百年流离中,苏摩少爷又经历过多少事……居然变成了如今那样。
而且苏诺、那个苏诺……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她喃喃自语着,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苏诺怎么了?”在赌坊老板娘出神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背后女子清冷的问话。如意夫人诧然回头,就看见从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璎眼里还带着哀戚,然而却离开了师兄的房间,走到了门旁,问。
“白璎郡主。”如意夫人回过头,对上了这个冥灵女子,陡然心里一阵复杂的绞动——这个女子……这个百年前从白塔上“堕天”的女子,那样微妙的身份和过往,总是让每个鲛人看到她时就有复杂的情绪。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么?”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如意夫人微笑着岔开话题。
“去看过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看见师兄那样难过。”白璎微微苦笑,摇了摇头,“留下真岚陪着他,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话总比我自在些。”
“真岚?”听到这个名字,如意夫人脱口低低惊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来到了桃源郡?是为了被留住不能脱身的妻子而来么?
然而,说完了这些,白璎却没有放弃方才的问题,继续追问:“夫人,你刚才说苏诺长大了?——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略微解释么?”
“这……”如意夫人沉吟,许久只是道,“也好,其实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我觉得很奇怪,苏摩少爷这一次回来,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居然说苏诺是被空桑贵族害死的……”
“为什么?难道苏诺不是这样死的?”白璎诧然问。
“因为苏诺少爷根本没有活过!”如意夫人握紧了手,身子忽然一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莫名的恐惧,“白璎郡主,你不知道当年苏摩少爷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么古怪——他一生下来、背后就有一块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肿块,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东市里关了四十几年,受尽凌辱苦楚,一直没有买主买他。”
“四十几年……”白璎喃喃重复,想象着鲛人婴儿被关在笼子里叫卖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蓝白塔顶上,第一次看到被牵上来玩傀儡戏的鲛人少年,她就猜测什么样的过往、才会让这个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却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来,虽然百年前有惊天动地的往事,少年的他们却从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时候我照顾着东市里那些待售的鲛人孩子,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最后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被买走——你也知道,你们空桑贵族有的就是喜欢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顾着往事,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然而那样的陈述、却让身为空桑人的白璎羞愧难当,“可是苏摩少爷被关了四十几年,始终不能离开那个笼子。鲛人孩子的眼泪细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几个钱,如果不是货主看到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后来货主找了个大夫来,想治好苏摩少爷奇怪的病。那个大夫看了说,背后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将整个后背的皮剥下来;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肿块,或许可以剖出来。”如意夫人看到白璎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个“切开”的姿式,“货主同意冒险一试,于是大夫就拿刀子破开了苏摩少爷的胸腹,结果——”
说到这里,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颤,声音低了下去。
“如何?”虽然知道苏摩如今还活着,白璎依然忍不住问。
“结果……从苏摩少爷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个寒颤,继续,“诡异的是、那个瘤子居然是个刚成形婴儿的形状!有手有脚,还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形状……”
“什么?”白璎诧然,手指一震,随后吐了一口气,悄声问,“那就是苏诺?”
“嗯。”如意夫人微微点头,“大夫说,大约是苏摩少爷在母胎里的时候,还有一个孪生的兄弟——但是母胎养分不够,一对孪生兄弟开始争夺,最后苏摩少爷活了下来。而另外一个、就被获胜者吞到了身体里,一起生了下来。”
“瘤子被取出来后,苏摩少爷的身体恢复成普通孩子那样。但是他死死不肯将那个胎儿扔掉,居然留下来当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保存,那个胎儿居然没有腐烂。”如意夫人叹息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苏摩少爷给那个东西取了个名字,就叫苏诺,还叫他弟弟。”
听到这样的解释,白璎眼里依然有难掩的震惊。苏诺…是苏摩的孪生兄弟?在母胎里就被他吞噬、然而又从他身体里诞生的兄弟?
那样诡异的孪生……
“所以我听到苏摩少爷说阿诺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时候,很惊讶……难道少爷他的记忆都开始混乱了么?”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脸色沉重,“百年了,苏摩少爷从中州回来后变得好强,但是,整个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对劲了……最怪的就是——”
“你有没有觉得?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偶人…那个偶人是活的?!”她的声音忽然间尖利起来,吓了白璎一跳。如意夫人唰的回身,拉着白璎的袖子急急问。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灵,她的手落了空,却继续追问,脸色青白:“阿诺活了……阿诺活了!”
白璎目光也是一变,低头:“是的,那个偶人…那个偶人,有自己的意志力。”
——如何能忘记、昨夜的暗室里乍一见面,那个偶人就是如何对自己痛下杀手,几乎是带着置于死地而后快的痛恨。而那样的动作,完全不是出自于傀儡师本人操控。
“你…你也觉得是?”听到对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脸色更加苍白,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却用更加颤抖的声音道,“那个阿诺…那个阿诺!你不知道,他长大了!我记得它刚取出来的时候,不过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长高了一倍!他、他会长大!”
白璎猛然一惊,倒抽一口冷气。
“那已不再仅仅是‘裂’,而已经成为了‘镜’!”
——那样的断语,又浮上她心头。她脸色也是唰的苍白。真岚……是一眼救看出来的。
已经……已经没救了,再也无法将影象和真身割裂开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喃喃自语般,白衣女子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手来,按住了眉心——那里,最初作为太子妃标记的十字星红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种种却仿佛蛊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说……”如意夫人看着白璎,忽然间就跪倒在她脚下,低声哀求,“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苏摩少爷!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璎有些诧异地看着鲛人美女,忽然间有些感慨地微笑起来,对着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将她拉起:“托错人了吧……他如今那么厉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夫人,谁都救不了谁的。”
喃喃说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异响,她抬起头来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几点璀璨的流星向着这边滑落。
“终于来了啊。”白璎有些舒了口气,认出了那是骑着天马赶来的蓝夏和红鸢,以及大批的冥灵战士——真岚出来接自己回去,却一日毫无消息,无色城里诸王只怕也担心坏了吧?她不再去回答如意夫人的请求,心静如水地仰望着星空。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来的时候,白璎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听到风里有另外一种声音。
那是无数翅膀扑簌着在黑夜里降落的声音,伴随着浓厚的诡异妖气。
“鸟灵?”靠着灵力、她分辨出了黑夜里那些漆黑的翅膀,不自禁变色,脱口惊呼。
―
还没有到南城信义坊的入口,浓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经扑鼻而来,熏得一队士兵都窒息欲呕。
“他奶奶的,这也太过分了。”带着手下前来战场,郭燕云总兵身经百战,但是尚未进入烧杀一空的街区,却已经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什么征天军团……简直是乱咬人的疯狗,禽兽都不如!”
“嘘,总兵,小心走漏了口风被上头听见。”一边的副总拉拉汉子,低语,然而眼里也是愤怒的光——这般在自家土地上烧杀掳掠,任何战士心中都有冲天的怒火。然而,没有总督的命令、姚太守又严令动兵,他们空有长剑在手、也只能坐视百姓被杀。
小队里已经有士兵低声嚎啕——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这个修罗场时再也难掩心中的愤怒和恐惧。前方就是信义坊,入口的街道已经近在咫尺,然而那几个士兵对着黑夜中烧杀一空的家园、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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