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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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系列-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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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掷刺中巨龙后,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缺了一颗牙齿,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他真是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帝都复命。”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里,坠落的泪水。

    他只觉得无法呼吸,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统治的维护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心。

    无法忘记他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他们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他记得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母亲之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

    那种桀骜和反抗的眼神,让他不能忘记。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一个小女孩的眼神。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国军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了,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个小小的部落,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个走入挖好的坑里。坦然决然,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然而,当云焕在一旁下令,让士兵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不然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失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屠杀。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活埋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从坑里抱起,从死亡中带走。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想挣脱他。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铁血地执行着每一个上头的命令——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全军覆没。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军人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感动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用尽一切方法去帮这个人的忙,不让他死去。

    很多年后,史官在修订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军人必然会被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本来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她的姐姐去了王陵最深处,从此消失在九嶷郡,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她的母亲和弟弟有着平凡庸俗的人生,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而她,却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飞廉少将从前线九死一生的返回,整个军队都覆灭了,却只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他因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了严厉的处罚,被从军中解职,回家思过。然而少将反而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以这种处罚为意。

    他的未婚妻翻悔了婚事,退掉了门阀间的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终于放弃了他,不再将这个年轻人当作培养的对象,而是全心全意的开始对付那个刚刚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也不顾叔父的反对、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收养。他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虚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个阶层的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的懒散颓靡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顺从和畏惧。

    八、帝王谷

    天马的双翅掠过黎明的天空,向着无色城归去。

    然而顺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后,空桑人的队伍里却是反常的沉默。

    没有人去问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经苏醒,六王和冥灵战士们只是静静地按辔返回,赶在太阳的光辉降临前回到水底那个城市。

    方才的驻足遥望中,所有空桑战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个鲛人傀儡师话别的一幕。

    返回到队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着昔年的恋人,依依不舍。

    于是,所有的空桑遗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将这段畸恋视为奇耻大辱,用各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个被玷污白族少女,不惜动用火刑来维护种族的尊严;然而亡国灭种之后,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浓重的血腥下变淡了,作为战士守护了空桑百年的白璎获得了所有遗民的尊敬。

    她和真岚皇太子一起,作为空桑人重见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发现、百年前的故事,原来尚未结束。

    “没事吧?”

    “还好。”

    短暂的问答后,仿佛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延展开来,让小别重逢的两个人沉默下去。

    白璎从赤王手里接过金盘,托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马向着无色城归去。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倾诉欲望,却终归说不出什么。盘里的头颅一直望着妻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同样的沉默。

    “等空桑复活后,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忽然间,真岚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转过头去看着后方天空里巨大的蛟龙,“等得这一切责任和使命完结了,请你自由地……”

    白璎震了一下,惊诧地看着金盘里孤零零的头颅:“怎么可能?”

    她已经是冥灵……和其余五王一样,在九嶷王陵的神殿里自刎时,她许下了唯一的心愿:让空桑复国,让族人在这片云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后,她的头颅落入了神殿前的传国宝鼎里,六王的血注满了这个神器,打开了无色城的封印。

    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她成了靠着这一念存在的、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冥灵,一旦心愿完成,便会烟消云散。

    金盘上的头颅一直凝望着背后的方向,嘴角浮出一个笑意:“用刚刚获得的‘后土’的力量,来交换冥灵的复生,应该是可以的吧?我记得古籍上记载有一个交换的法则,是逆着‘六星’的预言来的:献上极大的力量,同样可以获取新的生命。”

    “用后土的力量?”白璎惊呼了一声,不知是她自己的反应还是体内另一个人格,“这怎么可以?……这是白之一族自古传承的守护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岚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却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还有人么?”

    白璎一怔,沉默下去,无言以对地抓紧了马缰。

    “而舍弃这种力量,至少还可以换回一条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静的,没有了平日一贯的调侃玩笑,“至于空桑,以后就让我来守吧!虽然他们说没有了后土的力量就会打破天地平衡,可是你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后、空桑毕竟延续了几千年——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会有另外的机缘。”

    “真岚。”白璎叹了口气,探过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摇了摇头。

    皇太子眼里却有一种深沉的表情,握紧了妻子的手:“我曾经想,如果空桑复活了,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复活’,埋葬掉以前那个腐烂的空桑,摒弃多年积累下的偏见、腐臭、特权和种族仇恨,让这个国家和这个云荒,重新的活过来!”

    金盘上的头颅顿了顿,轻声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也包括每个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马飞翔,已然将近了无色城入口。

    “你回头看,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哭了。真的。你看到了么?”真岚低声道,望着背后虚空里蛟龙背上的那个人,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回头看一看吧……那样骄傲偏执的人,却这样哭了。他是爱你的。”

    白璎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握紧了缰绳,眼睛里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然而,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加速催马前行。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心头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响起,严厉地。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倥偬的时光中终究成了错过的路人,到了如今,回头又有何用?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肩上的责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白璎身子微微一震,终于还是强行克制着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催马一跃,返回了水底的无色城。

    “你不回头么?”金盘上的头颅却是茫然地叹息,没有半丝喜悦,“其实,仔细想起来,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机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璎终于开口,承认,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其实,你也一样。”

    皇太子的脸上有一种震动的表情,却一下子无言以对。

    “我们是一样的人,走着同一条路,也必须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白璎咬着嘴角,声音却是坚定,仿佛她灵魂里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提醒她坚守自己的职责,“就如当年开国时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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