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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全身,勿提内力,保持灵台清明。”
兰七听得身后明二低低的声音,随即便觉头顶被温热的手掌按住,一股暖和之气便从头顶贯入,顿时如浸冰潭的身子不再那么冷,不由闭上眼睛放松了全身,沉入空明之境。
明二左掌抬起置于兰七头顶,右手指尖一并,依次疾点兰七全身穴道。
一个时辰后,明二的手从兰七头顶移开。
兰七睁眸,缓缓转头看向身后的明二,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却令得那张脸第一次有了人的感觉。
明二调息片刻,睁眼,便对上那双深幽的碧眸,不由一怔。
两人静静的对视,目光清澄,仿如天镜与湖泊的对映,镜与湖都映射到了最深处,却又似乎干净得什么也没有,片刻后,各自静静的移开目光。
明二站起身,走至潭边洗了脸的汗与手上沾染的血污,洗罢回来,兰七依旧盘膝坐于原地。
“你这一身……难道不难受?”明二看着兰七那一身结着血痂的伤道。不过,千万别以为二公子是关心兰七,他不过是觉得看着这些血污眼睛极不舒服,再加那些血腥味很是难闻。
兰七闻言挑眉看着一身纤尘不染的二公子,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以未受伤的左手,将已脱一半的衣裳一一解开,虽一身衣裳已破烂不堪,可她做来,却如解羽衣华裳,衣带飘落间仿如落花轻盈,纤指拔动间媚意隐露,眼眸一直看着明二,碧水秋波,流光滟潋。
明二却也未曾回避躲闪,就那么看着她解带脱衣,如看树叶飘落雨丝天降般自然从容。
外袍落下,夹衣落下……兰七也落下了。
明二袖一卷,兰七幸免摔落于地。
“本少解衣的艳景……岂能平白看了。”兰七笑笑。只可惜此刻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折损了颜色,额上青筋突起,足见其痛之深,本来还勉强有一半干净的里衣瞬间便染上大片大片的嫣红。那看似轻松的解衣,却是将已干结的血痂再次撕开。“一次万金,抵‘佛心丹’,再服侍好本少……”
明二闻言一瞬间心底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人,她永远不愿居于下风。
心底又是一声叹气,将痛得动弹不了的兰七扶靠在石壁上,然后从地上那堆破成烂布的衣袍上撕下一大截,去潭边洗了干净,重走回兰七身旁,慢慢卷起衣裳,将泥污的伤口擦拭干净,再从兰七那落了一地的药瓶捡了一瓶过来,闻了闻,知是“紫府散”,便小心的撒在伤口。
无论是擦拭还是上药,兰七都是一声不吭,连一声忍痛的吸气都无,只是睁着一双碧眸,定定的看着上方的石壁,若非那额上的青筋及未曾间断的冷汗,当真要以为她毫无感觉了。
明二检查一番她身上的伤,多伤在腿与手臂,腰上也有三处,上身因有软银甲,倒是护住了胸背完好。那些红衣娃娃的武器皆是红绫,在他们手中虽利如刀剑,但毕竟不是刀剑,绫带只割伤皮肉,未见骨,算是幸事,只是右掌上那道伤口……
“这伤估计会留很大的疤。”明二尽量放轻动作将右掌上那翻开的皮肉合拢。
“这算什么。”兰七牙咬在唇上,此刻那张脸白如一张轻脆的纸,唇上仿如染了一层霜,目光依定定望着上方石壁,轻轻的似魂游呓语,却又无比的平静,“当年……也有很多的疤,在本少当上兰家家主之时,便将所有的伤疤都用刀割去,然后重敷‘紫府散’,又重金招了许多名医给本少配去疤的药,然后……所有的疤便都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以往所有的……都不存在。”
明二依旧不紧不慢的上着药,似乎并没有听到。
上完了药,兰七忽然道:“假仙,本少饿了。”
明二沉默。
“本少饿了。”兰七继续道。
明二看着她无语。
“本少饿了。”兰七看着他笑。
明二公子无言的转身离去。
兰七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然后眼前景况慢慢模糊……
冬季了,山里不可能有什么野果,而二公子对于自己这双手能否做出顿吃的心里很是清楚,所以他并没费功夫去猎野物,而是回到昨夜初遇福喜娃娃的地方,果然,两人的包袱都还在。
等明二提着包袱回来,却觉得安静异常,心下一紧,脚下迅速飞掠至山石下,便见兰七静静的躺于地上,心神一缓,放下包袱走至她身边,只见双目紧闭,本来白如雪的脸上竟飘起红晕,抬手碰触,如遭火炙。当下,一手按其腕脉,一手触其胸前,片刻后,才放开,目光晦测的看着地上神智昏迷的人,良久,轻轻叹息一声,“活得真辛苦。”
从包袱里取出虎皮毯铺在地上,将兰七移了过去,再取了狐皮裘盖其身上。静静的看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两道眉锁得紧紧的,知其定是十分难受,但不闻一声呻吟,似乎只是睡着了。
看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一手将兰七扶起,一手取过水囊,灌兰七服下药丸。冰凉的水似乎刺激得兰七有几分清醒了,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一道缝儿,唇微张,似乎还想喝水,明二又灌了她几口,水顺着唇流下,明二手腕一动,拭去了水渍,兰七的身子顺着力道倒向明二怀中。
那温暖迎面而来,仿佛久远记忆里的味道,兰七唇角微微一弯,软软的吐出两个字:“哥……哥……”
明二手一顿。
怀中的兰七却又径自昏睡过去了。
扶她重新躺下,又盖好狐裘,明二起身,走至一旁坐下,从包袱里取出干粮,自顾吃起来,从昨夜至现在都未进食,真的很饿了。
日影从斜至正,又从正至斜,一日便又悄悄过去了。
明二又吃过一次干粮,还捡了些干柴回来生起了火,兰七却一直昏睡未醒。
黑幕轻轻遮下,月又斜斜升起,银辉轻轻泻下,潭水映射,山石染霜,天地沉于一片银色世界。夜,静谧无声,只有篝火偶尔发出噼啪一声。
明二擦洗过身子,又重敷了伤药,便在山石下闭目打坐,准备如此过一夜,可半夜,一阵“嗞嗞嗞……”的声响令得他耳朵十分难受,睁眼,便见原本躺得好好的兰七已蜷宿成一团,那难听的声音便从那发出,有那么一会儿,明二才反应过来,是兰七磨牙的声音。
起身过去,伸手一探,兰七整个人如同冰棍。白日里火烧似的烫,夜里却发起寒来,唉……
添了些柴,让火烧得旺些,又从兰七包袱里取出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蜷宿一团的兰七只露半个脑袋在外,狐裘下的身子发着抖,眉头拧成一团,双拳紧紧抓住狐裘的毛边儿,右掌又渗出血来,可她毫无所觉的紧闭着双目。想前些日子她虽受寒毒之苦,但功力犹在又不曾受伤,而此刻,伤、毒残损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意志,脆弱至无法自控的磨牙。
静静的看着良久,终于,明二在虎毯上坐下,将那一团抱至怀中。
可是……昏迷中已冷得无法自控的兰七却在触到温暖的同一刻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猛然一挣。
“是我。”明二轻声道。只当她梦中警觉所致。
“不……”兰七却依然挣扎着,口中喃喃念着,“哥哥……不要……为什么……再也不要……”
明二眉头皱起,抬手拍拍兰七的脸,想将她拍醒,但兰七双目依然闭合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凄然与狠厉,身子用力的挣扎着,就是不肯待在明二怀中。
“醒醒。”明二捉住她的双手,看着拼命挣扎的兰七,很是不解,难道在做恶梦?
“不要!”兰七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决厉,“再也不要……哥哥……”最后两个字忽地又软软凄凄的带出无边痛意。
那一刹,明二手忽地一软,兰七倒回毯上,于是挣扎停止,在毯上翻动几下,然后在远离篝火的一角再次蜷成一团。
明二看着那一团,眸中闪过无数思绪,最后沉寂于空濛。起身,走回原地打坐,刚闭上眼,却又听得兰七急促的一声轻喝:“假仙!”
讶异睁眸看去,那一团依然蜷宿如故,眼眸紧闭,可确确实实的有声音传来,“假仙……‘兰因璧月’是我的……”
明二眉峰一跳。
“假仙……你敢和我抢……我杀了你!”这一语几乎是恶狠狠的。
明二愣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
过得良久,那一团又动了动,本已展开的眉头忽然又轻轻敛起,微微的呓语再次传来,“宁朗……”
明二又是一怔。
“……我……不要……”一声幽幽的叹息浅浅传开。
山石下,那一刻,静寂如亘,直到兰七再次的呓语响起。
“这般强烈的拒绝么?”明二看着兰七的目光再次空濛,唇边一抹极淡的笑。
失去意识时却依要拒绝……拒绝着什么呢?
那一夜,明二静静的看着天上月,静静的听着身旁兰七梦中的呓语。
哥哥,假仙,宁朗。
这三个名字依次轮番上场。
许多年后,明二依然会想起这一夜,那幽冷的冬夜,那冷霜似的明月,那绯红的篝火,那……唯一一次脆弱失常的兰七。只是他从未和兰七说起过这一夜,而兰七,似乎早忘了有过这么一夜,也不知曾有过那样的梦。
二十五、梦里依稀痛(下)
十一月十八日,夜,东溟北阙南峰。
南峰不似北峰高大奇险,也没有北峰上庄严宏伟的宫殿,南峰之上只有依山而筑的石屋石楼,简单朴实,无一分奢华修饰,分别围筑于峰底、峰腰、峰顶三处,远远望去,楼屋与山峰融为一体,夜色里更只能见一支高峰挺拔矗立。
南峰与北峰是东溟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入。北峰之上,凡是东溟之人都知那里有着东溟之王,而南峰之上,则除却少主府的人之外,再无人能知晓那里有着什么。
而今夜,却有两人趁着月黑风高摸到了北阙南峰。
峰底,一群石屋整齐有序的矗于夜色里,除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点亮光外,其余一片漆黑,也无一丝人声,静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响。
当然,这只是表面看来如此。
藏于黑暗里的两人看着前方那一群石屋,片刻后,其中一人悄声道:“假仙,姓云的手下可真多呢,而且都很不简单。”
那看似了无人息的石屋隔着这么远,却依可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静寂中,常人察觉不到,但他们却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轻缓绵长的呼吸,非一流高手不可能会有如此浅淡的呼吸声。
“皇朝武林差不多被他弄了个天翻地覆。”另一人低声道。言下之意颇是觉得同伴那感概多余了,东溟岛若都是些无用之人,能把“兰因璧月”抢来?能令皇朝武林的高手尽折于此?更而且还令得他们受伤、吃尽苦头。
这两人不用想,正是兰七、明二。
两人躲在那养了七八日,托“紫府散”的福,又兼两人皆年轻体健的,所以伤口癒合很快,兰七的寒毒在明二的帮忙下,很塌实的压制住未再发作。
两人看伤好得差不多了,干粮、野兔野鸡也吃得腻味了,那小潭边也不是有着琼浆美人锦被的金楼玉阁,再则事情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该和东溟岛算算总帐了,所以今夜才出现在这北阙南峰下,按兰七的话来说,云无涯希望他们做的事还差了一宗呢。
“假仙,你说对于云大少主这最后的希望,我们该以什么样的收场来成全才好?”兰七从袖中掏出很久没用的玉扇,很想摇摇,可大冬天的似乎总有些不大妥当,所以只是合笼了当成玉尺敲了敲明二的肩膀。
明二公子在兰七又一声“假仙”时耳朵便忍不住跳动了。虽则,他知道这称呼不算太过分,兰七这样唤唤也没什么,只是她叫习惯了若待会当着众人也这般叫,实在是有损他一贯温雅如仙的形象。所以二公子决定不予理会。
兰七等了片刻不见明二应声,不由奇怪的侧首看他。虽置身阴暗中,虽月藏云后,但以她的目力又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足够她看清明二的脸的。所以她斜身倚了过来,娇娇柔柔的拖长着嗓音唤一声:“明郎……”
于是,寒冬腊月里从来不曾觉得冷过的明二公子猛地身子一哆嗦,实实在在的打了个寒颤。
就倚在他身上的兰七又岂会不知道呢,所以她很开心的无声笑起来。
无论是君子如玉的风仪还是温文可亲的言语又或是谦恭礼让仁爱无私的美德,这些谁人都可收服的手段在兰七面前从来不奏效的,所以明二公子只能无力的暗自叹息一声,道:“这三层高塔,七少是想削平了还是掏空了?”
“这个嘛……”兰七微微眯起眼眸打量着夜色里挺峭的北阙南峰,峰底、峰腰、峰顶三处石屋石楼围筑一圈,犹如腰带一般,又似护住山峰的壁垒。碧眸里幽光闪了闪,道,“本少觉得这么好的高峰,就在底下玩玩也忒的没有挑战了。”
明二想了想,道:“也是,峰底太容易得手了,不足以符合云少主的希望,那我们就上峰腰吧。”
“走罢。”
兰七玉扇再敲一下明二肩头,两人同时提气掠去,夜色里,原本青、紫的衣色也暗沉如墨,令两人更易隐藏身影,仿如两缕墨烟似的,无声无息的轻飘飘飞过,转眼间便飘至那峰底的石屋群前。
两人看了看那石屋群,心中暗自点头,果然不是一般的石屋,一屋一墙,一廊一柱,乃至是屋角檐马,无不暗藏玄机,而机关暗器定不会少有。各自转头看了对方一眼,点头,然后明二率先而行,兰七紧跟其后。
兰七虽对机关阵法也算精通,虽则绝不肯承认明二会比自己厉害,但此刻呢,还是愿意稍作让步,让假仁假义的假仙先行较为妥当。
明二将轻功提至极限,如一片落叶般在石屋之上飘飞着,左旋右转,踏着安全的步法穿越石屋。身后的兰七便似追着落叶的一抹风儿,叶落何处,风停何处,叶飞何处,风随何处。两人当真是静气息声足落无音,躲开了石屋暗处的那些高手,避过了那些暗藏的机关,偶尔也会在某个阵眼前迎面撞上守阵的高手,那刻,明二公子会出手如电,在守阵人还来不及有反应时便将其敲晕,又或是点了穴,也有……一招夺命的!而在二公子出手之刻,兰七手中玉扇同样轻轻一扇,那被二公子打倒的人便会随着这一扇之风悄悄飘落于地上,静默的不惊起任何人,而两人则毫无停留的继续飘飞,差不多半个时辰后,两人总算安然通过石屋阵群,轻飘飘的往峰腰飞去。
“二公子呀,你说我们合作,是不是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呢?”或许对于峰底的守卫十分的自信,所以通往峰腰的路上并无暗哨,因此兰七可以放心的打趣。
“在下向来向往长命百岁,七少不如找那些个武功高强又英雄虎胆的作陪较好,比如列炽枫烈兄。”明二公子则答复道。
“哎呀呀二公子,你我这么长一段日子生死与共,怎么算也该是情比金坚义比山重,你怎能说出如此薄情寡义负心无信的话来呢。”兰七的声音堪比那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怨妇。
明二忽地停步,兰七瞬间便超过了但一折腰又落回明二身前,“怎么啦?”
“在下在想……”明二公子一脸的犹疑。
“什么事?”兰七神情一整。难道此行疏忽了什么?应该不会呀,无论是明家还是兰家,她与假仙可都是安排计算好了的。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定定看着兰七,一脸的庄重端严,道:“七少如此人才,几次三番的向在下表白心意,在下又非木石,岂能无情,所以,不论是分桃断袖也好,还是白首鸳鸯也好,在下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若是七少嫁我,那便以兰家为嫁妆,若是七少要娶我,那便以兰家为聘礼。七少若愿意了,那在下绝无不应之理。”
明二一番话说完,兰七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咬牙怒目。
“为什么不是明家作嫁妆聘礼?!”
“因为是七少向在下表白心意,也就等于七少向在下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