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小孩笑起来,长长的睫毛随着笑声忽闪忽闪,水嫩嫩的脸颊上两团粉粉的、红红的霞色晕开,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羡慕之心:原来傻子也可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
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鼻子…手感真好!我心情更好:“那,‘对食’呢?”
“对……食?”小师弟“咯咯”笑着,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欺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得意非凡,“…这不是?”
好象和多年来我们常做的没啥两样…可为什么,我的心赤裸着哭泣着绝望着给自个儿拴上块大石头沉埋进终年积雪的万丈深渊下?
不管怎么说,小师弟没被吃掉是好事…我安慰自己。
不过,有被吃的可能。
身为师兄,理应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为小师弟他们摆洗尘接风宴时我有意献宝,囤了一年的葡萄酒刚往桌上一搁,小师弟立刻使劲抽鼻子双目大放异彩。
“小尘啊,这就你的不对了,有好东西居然藏私不拿出来孝敬尊长!”师父大刺刺以“师父”的身份优先大大啜了一口,小琉璃瓶中的酒立被呷去五分之三,小师弟眼中迸出委屈、愤怒、不甘的泪光——若不是日里刚为同伴的事儿好不容易赔尽小心下饵安抚住了师父,他准会第一个跳起来大喊“这我的”并连抢带赖捍卫他那小小的应得利益吧?
我不动声色地乘给师父挟菜之机接过琉璃瓶,淡淡笑道:“师父说话好不妥当!昨晚回来我连米都没入口,只塞了几块糕胡乱填填肚子,到这当儿才有空将礼物献出来,哪儿藏到私?说来还是小师弟运气好,恰恰赶上品这酒……老仇叔说,这是西域货,和往日里我们常喝的陈年米酿不同,小师弟尝尝是也不是?”
小师弟迫不及待地捧个酒个儿蹭到我旁边:“谢谢二师兄——那我不客气了!”
酒个儿却被一只白晰优美的手斜刺里取走:“不行。”
“相思!”小师弟急得跳脚。“不行。”冷淡的美人垂下眼帘,话不多一句。武当派小伙子也合着劝:“大用兄弟,你且忍忍,节制一点儿,大夫说你那身体一年内不宜沾酒……”
本以为小师弟会大哭大闹,他却没有,顶可怜地脖子一缩缩回座位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和呆头鹅调笑着的大师兄慢慢敛起了笑,大口大口喝酒的师父不停喝闷酒——哪怕是见惯小师弟这套把戏的我们,仍然无法对此置若罔闻。武当派小伙子苦恼地挠着头,为难地朝冷淡的相思美人一个劲儿打眼色。但临近饭局终了,相思美人楞是铁石心肠,始终不为所动,小师弟一口酒也没沾上。
话又说回来,没碰到酒归没碰到酒,掉金豆归掉金豆,小师弟筷子动得那个勤啊,叫人瞧着心里忍不住乐——我们嫡传自师父好色与好吃本性的小笨蛋,又回来了呢!
相思美人却没动过一筷子。
我实在同情小师弟,便提议大家为预祝师父胜利举杯。武当派小伙子红张脸以不胜酒力为名坚决推辞,忽听“砰”一声——整张桌子被掀了个底朝天。幸亏师父、大师兄、我见机避得快,唯一溅上油腥菜羹的只有神农阁云公子。
我以为小师弟恼羞成怒终于发难肇事,待仔细瞧见了他那举箸呆傻的样儿,始知同为受害者。
不管信不信,做出此等低级激烈出格无品之事的,居然是看上去冷漠孤清、万事不关心的相思美人。
小师弟最先反应过来,举着双箸子的手抖抖地往空中指指戳戳:“你你你你你……我还没吃饱!”
不仅小师弟怒,我也怒——到底这谁的地界儿啊?!低咳一声,我努力让嘴角扯出个笑:“没关系没关系,各位请稍候,我吩咐老仇叔再去整治一桌便了……贾公子,伍兄弟,有劳二位一路风尘护送我们小师弟回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必多此一举。”相思美人欠欠身,站起,“大用饱了,用不着吃了。”
小师弟嘴角抽搐再三,终于“哇”一声嚎出来,哭着跑开。相思美人不疾不徐地离席,眨眼间也消失了清影。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武当派小伙子身上,小伙子俊脸通红,嗫嚅着道:“对不起……各位,真是对不起……我想贾兄并无恶意……真的……大用兄弟伤了心脉后贾兄一直督促他节制饮食,尤忌荤腥,可大用兄弟老不听……”
“小痕啊……”师父乱中将琉璃瓶抢在手,喝得七七八八后,呓语般地道,“要哪天人家下聘来娶我们家小用,我们……不需要置办大规模的嫁妆吧?应该能够保证收支平衡、不会出超吧?……”
武当小伙子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干卿底事?
饭后遍寻不见小师弟,我去后山采朱颜子。
朱颜子,味微甘,性和,食之健脾、暖胃、祛湿寒。
小师弟不知怎么着,喜欢撮着它当花生米般抛,一下一下,张大嘴“啊嗯”接了吃。
只不过现下实在不是朱颜子成熟的季节,那些实子,零零星星埋在初雪下,须得用手细细拨开雪粒冰渣一颗颗刨出来,还尽是些半青不红之物。
因此当那颗招摇在崖边鲜红欲滴、丰润可爱的朱颜子映入眼帘时,我承认我确实怀着感恩莫名之心伸出的手——
却有人捷手先登,抢在我碰到那颗朱红之实前——相思美人!
相思美人右手指头微微泛红,拈着那颗饱满鲜红得几近讽刺的朱颜子,左手挎个小竹篮——满满小半篮粒粒尽朱实。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只盛了零丁三四颗战利品的小布囊偷偷拢进袖里,朝相思美人拱拱手:“能亲眼目睹孔方令令主之风采,无尘倍感荣幸。对鄙师弟一直深受大名鼎鼎的孔方令主关照之事,无尘铭感五内,有机会定当报答……”
明人不须说暗话。
他冷冷扫我一眼:“我也高兴有机会能与老马会二十三家商行总龙头水大龙头比划切磋,也好当面答谢水大龙头上次的照顾。”
我轻笑,前年老马会从孔方门手中巧妙吃印将对方到手的一笔巨额保金生生挖过来的那单生意,是近三年里我最满意的得意之作。
尽管当时赢家是我,不过对于孔方门当家所表现出的敏锐的判断力、果决的行动力我深表叹服,颇生惺惺相惜之感,想不到惦了三年的对手竟是眼前这个绝美少年——好象有点大欺小的味道呢,真叫人不好意思。
我谦逊地辞让道:“上次多蒙令主承让,水无尘何德何能——”
“能够将杀手盟打理得井井有条享有‘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之誉连年盛名不堕,接手老马会不过玩票一般,水大盟主何必过谦?”
果然,正如我明了他的身份一般,他也对我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令主过奖……现下无尘远离江湖、消息闭塞,实不知晓孔方令主何时换祖更宗改姓为‘贾’……要小师弟知道他为之舍命的朋友竟然是这么一个藏头露尾之辈还不知该怎么伤心难过——”
“——水大龙头此言差矣!无论怎样的欺骗,对他而言,想必远没有比知道倾心仰慕的师兄另外一个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盟盟主这种背叛来得更深。”
“……令主高估无尘,无尘愧不敢当——只不知令主纡尊降贵接近我家大用究竟居心何在?能请得动孔方令令主大驾的,不见得只是保货这么简单吧!”
“水大盟主心中自然有数,那笨蛋只有自己家的人才会当宝,落别人手里,除了笨蛋,还是笨蛋!”
我嘴角一阵阵抽筋——可恶的伶牙俐齿,却不能不承认其言之成理。我正想着该怎么从这倔小子的口里撬出真相,心中警兆一闪——暗器!
心念动间,身形连闪,对面相思美人应变不比我慢,“嗒嗒嗒嗒嗒”,方才我们立身之处纷纷扬扬落下一天的相思豆。
红红黄黄的豆子缀在细细软软的白雪上,分外扎眼。
好象……那是四师弟爱不释手的私藏之一……
偷袭我们的是小师弟。他站在三尺开外处,气得浑身发抖,手中拎着个空了的木桶——瞧那气极的小模样儿,相思美人大骂他“笨蛋”的话全叫这小笨蛋听入了耳去?
那个木桶的色泽、形状……确是四师弟的宝贝私藏。
恐怕是小师弟不请自入跑花间楼将四师弟到目前为止收集来的相思豆不告而取一窝端了出来。
——那小笨蛋不一向将这种既不能吃又卖不了海价的玩意儿贬为无用之物的么?甚时候转性儿为这做起贼来了?
“贾相思,大笨蛋!”那小笨蛋似乎要将全部怒气发泄在木桶上,狠狠一掼,骂完后掉头立跑。
木桶裂了。
望着白地里朱红的点点滴滴渐渐被雪色覆盖,我苦笑:四师弟回来发现他囤着准备结交美人时作定情信物用的相思豆被如此糟蹋,准号啕而死。
……谁叫此物最相思!
相思美人没追过去,只冷冷地迸出句:“回答我一个问题,赏五两银子。”
——死穴!这招对小笨蛋屡试不爽,没想到除我们师兄弟外一个外人也晓得使这种短耗高效的招儿对付小师弟!
小师弟向前狂奔的身形立时刹住。
我恨得牙痒痒的,从没如此恼火过小师弟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的家伙,火大得直想拖他过来揍屁股!
相思美人仪态万方地弯腰,拾起颗相思豆,鲜红的豆子映衬得他那只手分外纤美如画、白璧无瑕。他半蹲着,沉吟着,辨识了半天,方淡淡地道:“这是什么?”
——呸!我不信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名满天下的孔方令主不晓得这豆子的名字叫相思!
小师弟不甘不愿、咬牙切齿:“相、思、豆!”
——终究还是答了,我叹。若想小师弟这世人对银子产生免疫力,太阳打从西边升起时也许方有考虑的价值。
“相思豆,相思豆,相思豆……”相思美人将那词翻来覆去口中辗转良久,仿佛一心用唇齿细细咂摸出这词的滋味儿来。远远的,小师弟耳根子开始一点点儿有发红迹象——冻的么?
……冻的吧!
“你平时常念叨说一心想给我看的无价之宝,便这豆子?”小师弟背对着我们,瞧不见相思美人宛若冰封一般冷淡的眸色下,竟突地燃起了席卷天地的烈烈之火。
象传说中的冰火岛,冰山下突然喷礴而出熊熊的红莲烈焰,叫人不由地担心,为了这一刻的辉煌与灿烂,千年雪山……是否会燃尽千年生命?
不顾不管、无怨无悔、放弃了全部、交付了所有、赌下一切、赔上一切后唯一渴望抓住的——燃烧,燃烧情感、燃烧生命、燃烧到连自己也剩不下的——燃烧!
——可是小师弟背着身呀,瞧不见!
相思美人凝注着小师弟背影的眼神,热烈得叫我这个旁观者的脸颊不由得一阵阵直发烧。
“只有这?这也称得上‘无价之宝’?”
小师弟背影一僵,边“小气相思相思小气”破口大骂边吸溜着鼻子跑开。
这次相思美人压根儿没理他,自顾自低着头一颗一颗将散落雪上的相思豆捡进小篮子里。
——一颗都没落下。
红色的相思豆。
红色的朱颜子。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太深奥了,小笨蛋不会懂的。
晚上,小笨蛋红着双眼抱只枕头蹭进我被中。
“大用……”我小心地酝酿着措词,“和贾公子……闹不愉快了?”
小笨蛋没吱声,眼眶一热,眼白红得更厉害——好机会!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谁谁谁谁谁谁谁说的?谁和那种小气阴险狡诈霸道阴晴不定变幻无常恃强凌弱吃小欺大的家伙好朋友来着?!”睫毛一眨,眼看金豆又要掉,“我说那相思豆和他名字极配才费尽心机弄出来给他的嘛,呜……”
“是送给他还是卖给他?”
小师弟再眨眨眼,用手捂脸装抹泪的样子不正面瞧我,我叹——就知道守财奴绝没可能放过大赚一笔的机会,怪不得相思美人那个气啊……咳!
小师弟从指缝里偷看我:“他瞧不起人,呜……”
“……傻瓜,他出身和你不一样,脾气自然也大,再说,送相思豆给他有啥用?……你知不知道,他不姓贾?”
点头——倒出乎我意料:“你知道他不姓贾?那你知不知道他也不叫‘相思’?他可是认钱不认人出了名儿,偏名头之响、手段之辣、武功之高、门人之众、财力之巨、行事之诡在武林中位居前五之内的孔方门第二十八代执掌孔方门圣物孔方令的令主,真名是——”
“他叫相思哦,二师兄,那是我起的名字。”小笨蛋忽傻傻一笑,“相思……好听吧,二师兄?他就叫相思哦……只有我能叫的相思,只属于我的相思!”
登时,所有话被噎住,再也开不了口。
——原来,“相思”,是专属于“大用”的名字……
……到底,傻的是谁?
揭露大灰狼丑恶面目作战失败,必须另行开辟新战场。
我家大用明知对方不坦诚还傻呵呵倒贴上去……从我家小孩的脱线性格来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被美色所魅、身陷泥沼而不自知吧?……具备与相思美人那张脸一拼的本钱的,世上真没多少人,师父、师兄又不能算在内,就算算在内恁多年下来小笨蛋早免疫了……
只能设法以毒攻毒。
我上花间楼抱一篓子四师弟的宝贝下来,在听雨轩高高挑起,然后把大师兄客客气气地请走。
大师兄闹了这几日过了情冷期复和呆头鹅情热起来,送神费的周章不大,左右不过把他这月帐上开支销了便了。
临行前大师兄心情忒好,笑嘻嘻撂下句话:“小尘要这次不成功别灰心,大用本就个彻头彻尾无药救的笨蛋,多做几次能够让他开窍的话,师兄我永远站你这边!”还特别热心地指使呆头鹅借为小师弟研究疗治之方为名支走相思美人与武当派小伙子,腾出空档让小师弟和我单独相处。
自那两晚小师弟蹭我一块儿睡后,相思美人将他看得老紧,防贼般地防,跟进跟出,不方便时还有武当派小伙子接手,我想见缝插针找个和小师弟说体己话的机会根本找不到。
不得不承认大师兄此举帮了我大忙。
摸不透大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和小师弟交易不需要费大价钱,因为我逮着他时他正陶醉地眯着眼窝在厨房一角,边晒太阳边一点点惬意地舔着个小酒个儿——小猫一样儿。
其实醉酒的小师弟非常可爱,象只醉酒的猫儿,不只会呼噜呼噜打酒鼾,而且你丢根狗尾巴草使唤他直追自己的尾巴跑、逗他“咪呜咪呜”学猫样挠痒痒,命令他就地打滚、舒展四肢、张开嘴巴、舞动爪子,小师弟准二话不说一一办到。
因此,我最欢喜他微醺的模样。
“小师弟,”我和蔼地笑着,搔搔他脑袋,捏捏他脸蛋,“葡萄酒……香吧?”
“嗯,真个爽歪歪……二师兄?喂喂,二师兄,我可没偷酒喝!今天大师兄安排我洗碗,我、在、洗、碗!”
“我知道我知道……不知贾公子是否也乐意接受这一解释?”
“……”
于是小师弟乖乖任我拐进听雨轩。
“哇,好多画像哦!”小笨蛋惊叹连连,“能从四师兄手中拐到这么多美人图,二师兄真本事!——是不是四师兄这月花粉银透支为了方便补货拿这些来贿赂二师兄要求销帐用?还是师父终于决定把二师兄抛出去以图强强联姻换取最大收益因此命令四师兄把候选者列出来给二师兄挑?二师兄我跟你说师父最舍不得的就你了,有一次我送消夜时听师父说二师兄是只会生金蛋的鸡,一定要让二师兄先生足蛋直到再也生不了榨得干干后再钓只金龟回来,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你个师父,我记下了!
“——唉呀,糟了!师父连二师兄都急急忙忙推出去了,岂不等于说我们无心谷入不敷出快撑不下去了?呀,那不是很大很大的麻烦吗?!我的花七楼不会也被卖掉变现吧?要真变卖了花七楼——哇,我打哪儿住啊?!不会连吵架都没地方让我躲吧?那不就一辈子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