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梓!”偏殿外呜呜咽咽的草笛声立断,偏殿的门被“轰”一声撞开,山贼头子高高大大的身影一下遮了天、遮了地、遮了夺目的太阳光:“君梓!君梓你怎么了?这个小无赖他对你怎么了?”
边说边用眼斩我。
小无赖?骂我小无赖?喂,忘了你的命谁救的?!
“出去!”官老爷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给我出去!出去!”
山贼头子没有出去,他捏着草叶“噔噔噔”大踏步向官老爷走来。官老爷咬着唇狠狠地瞪着他,竟似连呼吸都忘记了。
从偏殿门口到供桌的距离不到十来步,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却象走了一生一世。终于,山贼头子站在了官老爷面前,官老爷胸口一起一伏剧烈非常,相比之下,山贼头子反而比他坚定稳重得多。
两个人互相这么看啊看啊,看着一直不敢眨眼直楞楞盯紧他们的我眼都酸了。就在我伸手揉了揉眼之际,山贼头子忽地单膝跪下,右手执起了官老爷的右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草叶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当中,早搓揉得不能看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与子同命……
“啊!!!!!!!!!!!!!!!!!!!!!!”
“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
“叫什么叫!——叫魂一样儿!”我不介意相思的恶言相向,上前一步执起了相思的手,热泪盈眶、涕泗交流兼之上气不接下气:“相思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牵手’!”
相思脸先是一红,随后轻轻斥道:“放手!”
哎呀呀呀呀,现在可不是你害羞的时候!我牢牢握住不放,深情地,严肃地:“相思,我非常感激你为我下‘牵手’的一片心意——不过能不能请你为了你,为了我,不要对我下‘牵手’?”
相思眉毛危险地高挑起来。
“你又知道,‘牵手’是什么了?”
“不就是同生共死的意思吗?”
相思的忽地扭捏起来,眉也不扬了,只顾顾盼左右,一句话不说。
“相思,”我语重心长,“同生共死固然是好,可是,你想啊,你用脑子想想,同生共死,这种事做不来的啦!比如说,象这次这样,我已经受伤了,如果下了‘牵手’后连你也挂了,那谁来救我?虽然我们口头上说兄弟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事实上我觉得大家不要拴成一条线上的蜢蚱大难来时各自飞比较适用于实战——”
“吴大用。”相思音调没有特别高,眉毛没有特别高,脾气似乎也没有特别高。
事实上,他只伸出了一根手指。
右手的,食指。
往我腹部最脆弱的重伤处,轻轻,一戳——
“啊!!!!!!!!!!!!!!!!!!!!!!!!!!”
第98章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盼着伤势快点好完整,挪个窝,又可以继续大鱼大肉的自在。
我想肉想得快疯了!
这天,瞅准相思又到了外出物色粮食,我捏只草笼子摸到破庙外。
草笼子是我晚上偷偷摸摸编了,一共编了十只。我算好了,用两只笼子装蟋蟀,剩下的全装蚱蜢。万一相思哪天发现了草笼子并对它的用途加以置疑时,我可以把装蟋蟀的笼子亮给他看,然后教他斗蟋蟀。
可是蚱蜢和蟋蟀都很反常,才堵到第二只蟋蟀,其它的忽地消了声匿了迹,我怎么踹草丛它们也不出来。
然后我感觉到地面微微的震动,伏耳细听,“嗒嗒嗒”整齐划一的步调,行进声越来越大,由远至近。
我攀根树枝往远处看,隐隐约约望得见旗帜招展,阳光下有金属闪着刺目的光。
……老天,我忘了官老爷毕竟是官老爷这茬儿!
我“噔噔噔噔”撒腿跑回庙里,顾不上一阵阵抽痛的胸口,一气撞开偏殿的门。偏殿里官老爷与山贼头子攸地分开,官老爷脸红过耳、呼吸不匀、一副尴尬异常的模样,山贼头子却是凶巴巴地瞪我,活象我欠他米还他糠似的神气。
我管不着他们想什么,很干脆地往外一指:“官兵来了!”
官老爷与山贼头子同时白了脸。
“……终于……来了……”官老爷喃喃着道,抬眼与山贼头子交流了个眼色,山贼头子点点头:“我去叫铁城他们先走。”
官老爷的脸更白了。
“你……你……如果现在走,你还可以……”
“我不走。”
“亦我!……你知道,你知道,我……”官老爷嘴唇微微颤抖,半天,话也说不会,“我是不会,我不会……”
山贼头子什么都没有说,他反手握起了官老爷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俯身一口叼住了官老爷的唇。
——我瞧得目瞪口呆。见识了这两位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以前所理解的玩亲亲,和小狗舔骨头没两样。
原来这个样子……才算亲亲……
——不,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山贼头子凭什么来动我的官老爷?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没动过官老爷一根指头——哦,事急从权的那次不算……
正当我想捡块石头给山贼头子来个狠的时候,那顿长得可厌的吻终于结束了。山贼头子温柔地抚了抚官老爷的面庞后,毅然绝然地转身离去。
官老爷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慢慢地,笑了。
充满了自信、自豪、自傲地,笑了。
笑得我晕乎乎、醉醺醺,不愿自拔。
他笑着问我:“我身上的毒……你,帮解开了吗?”
到底我是摇头还是点头,连自己都说不上不来。我只记得官老爷笑得很是温柔,微微带着宠溺的神色,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仰着脸,看我。
第一次,我从他淡淡的琥珀色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认认真真将我视作一个有担当、有度量的男子汉,将我映入他的眼中。
我听到他说:“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这个梦很美……
但是,对不起,我已做出了……属于我的选择。
奇怪地,我居然能听懂官老爷的心所说的话。
“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见面,不要再叫‘爹’了,还是叫声‘哥哥’吧……”官老爷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我,在我耳边悄声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你是个非常非常漂亮别致顽皮可爱的小娃娃……”
“虽然宠你的人已经很多……”
“可是,如果我是你……”
“我一定会比现在的你……更懂得珍惜……”
我看到他神秘兮兮地笑,留下个哑谜给我猜。
蓦地,身子一僵——被点穴了?!
官老爷朝着我身后轻声道:“铁城他们……走了?”
“我跟他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们的身手,应该能平安出得去吧?”山贼头子的声音。
然后我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塞进供桌下,外边摊了些稻草虚掩着。
官老爷略带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扭头向山贼头子道:“这样,他真的可以逃过这一劫吗?”
“只要我们吸引住全部的注意……”——骗人!山贼头子骗人!官老爷没有留意到山贼头子眼中的一丝深沉、一缕算计、一点愧疚,可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直觉告诉我山贼头子有什么事把官老爷瞒在了鼓里,我想开口提醒官老爷当心这个贼头子——这该千刀的居然点了我的哑穴?!
官老爷脸上显出放心的神色,站起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以一种不符合他性格与容颜的坚定步伐。
山贼头子紧赶上两步,伸手交握住了官老爷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个官,一个贼,我不相信,在被重重围困的情况下,他们能书写出怎样惊世的传奇!
——何况他们真正的心愿未必是为了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仅供闲人作饭后谈资的市井传奇!
我快急傻了。
官老爷不会武,山贼头子在相思手下受了不下于我的重伤,凭他们两个,能怎么样?
官老爷要被诬一个勾结乱党、监守自盗什么的固然冤枉,山贼头子那样的身架、体格、模样若被不问青红皂白来个“斩立决”乱刀剁了更加可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嘛?!——我还有头发,我还有头发可以烧——可我被山贼头子点了穴动也不能动!……那两个为什么不听一听人家说话?我不会连累到他们,相反,我可以帮他们,只要我一点燃头发——
——差点忘了,呆头鹅给的解药已经用光了,我别把自己一道儿迷倒了才好……不过就算迷倒了自己,等相思赶回来时也有本事收拾残局,哈哈,不成问题,不成问题……
……相思,怎么还不回来呢?也该回来了吧……?脚步声?有脚步声往偏殿处奔来,我登时精神一振——相思?!
……不,不是相思,相思的步子轻盈多了,动起来没声儿的……而这个脚步声沉重得踩得死狗,还夹着人声,听起来倒象有大队人马正往偏殿杀来……
“咚!”我吓了一大跳。“吱——嘎!”经这一踹,偏殿那两扇烂得可以的门终于袅袅的、幽怨地倒了下来。
几十双脚一涌而入,有穿皮靴的、有穿布鞋的、有穿草鞋的,进了来便四下里横翻斜挑,挑得大殿里灰尘四扬。
而且那些鞋子臭哄哄的,我快被薰昏了去。假如不是被点了穴,喷嚏恐怕早打了数十几个。
“给我搜——一个乱党都不许放过!”陌生的声音,听起来上了一定年纪,狡猾狡猾大大的有的感觉。
“童大人一意孤行,难道认为本官所言有虚?”——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是……官老爷?!他不是和山贼头子双宿双飞、双栖双憩了吗?听他的口气还和某个官爷平起平坐的样子……哦,我明白了,好高明的官老爷哦!他肯定是故意让自己假装被他的同济发现,好掩护山贼头子远走高飞,反正他的同僚和他的部下又没办法对他这个“受害人”怎样……既然早打着这么个聪明的主意,方才何必做出那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让我瞧着心都快碎了……
我肚里嘀咕,为官老爷对待我和山贼头子的双重标准、不同待遇愤愤不平。只听前面那个老条子的声音道:“甄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命官横遭绑架,兹事体非同小可。贼人狡诈成性,本官也是职责所在,小心从事,以防万一……”
这是,掩在我周围的稻草被戳开了条缝,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嗖”一下擦身而过,扎在泥地上,又“嗖”一声抽回去。
右肋……一道刺痛刺痛的感觉……
“刀上有血!——这里了!”
第99章
我很倒霉地继七手八脚地塞进供桌下后,又被七手八脚地生拉硬拽出来——那些人怎么没点怜香惜玉之心?面对我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居然不动心……看来我修炼得还很不够,以后要再接再励向四师兄讨点儿招,练至六万万人齐解甲、拈花一笑万山横以达媚功大成大吃四方之境……
“砰!”拖我出来的人笨手笨脚、粗手粗脚、大手大脚地把我摔在地上,一根硬硬的东西挑起了我的下巴:“原来是个小崽子……”
老条子!我说不了动不能,唯有用唯一自由的眼睛寄寓着我全部的愤慨恶狠狠地凶他。老条子精明的黄鼠狼眼中饶有趣味地闪过一缕精光,他半弯下身子,用手代替那根马鞭,捏紧了我的下巴:“说!你的同党在哪里?”
我要知道就好……我悻悻地想,相思回来,准叉死你!
“骨头倒硬……这么小小年纪居然已做到了处变泰然、宠辱不惊,以后是个狠角色……”
——???你在说虾米东东?
“可惜得很,今天我要亲手掐掉,你这根名为‘叛逆’的幼苗!”“啪!”一下鞭子狠狠抽到我身上,接着再一下,又一下,“说!你的同党在哪里?!绑架朝廷命官你们到底有何企图?你们在朝中是否有内应?说不说?说!快说!”
我能说的话我肯定会说啊,明明知道你们打不过相思我吃这眼前亏做什么?!……呜呜呜呜呜……
……原来英雄是在这种盲婚哑嫁的情况下炼成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童大人!”
“大用兄弟!”
……是……由冰?……
一个坚实的胸膛将我紧紧抱了起来,我还听到皮鞭一下一下,有几下来不及收手的,终究没再落在我身上。那个抱着我、护着我的人紧张兮兮地迭声唤着:“大用兄弟!大用兄弟!——”
被皮鞭抽的那几下火辣辣地痛,我牙痛似地倒抽着冷气,很有下死劲啃由冰两下狠的来泄火的冲动,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不见你……在皮鞭落下前……不见你……上来……
我怪郁卒的。
——不原谅!
“童大人,在没有确凿证据下这样对待疑犯,是否有滥用私刑之嫌?”官老爷公平冷漠的形象全然瓦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咄咄逼人之感。
“大用不是疑犯,他是我一直在找的兄弟!”由冰沉痛地抢白了句。
“原来是伍义士的兄弟……”
虾米?伍义士?由冰什么时候和那老条子扯上关系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快怄成内伤了,由冰抱着我腾一下站起:“对不起童大人,我兄弟伤得不轻,我得尽快找个地方给他医治,请恕我失陪……”
“伍义士请慢留步……”老条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在未有足够证据证明伍义士的兄弟与本案无关之前,伍义士,请恕本官公事公办,要将贵兄弟收监留看……”
“我兄弟怎么可能和绑架案有关?!”
由冰紧紧皱着眉头,狠狠咬着下唇,深深地盯着老条子。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眼前的由冰和有着一双邪魅之瞳的第二由冰的影像搅在了一起。
他俩,这么看,真有点儿象双胞胎……
不过,这样的由冰实在帅得一蹋糊涂,比较符合我心中的“剑客”形象。
严格说起来,我好象自打认识由冰的时候起就没见他动真格地生过气。
要是能想办法鼓搅他和老条子两个大打出手……不行,官兵人太多,以正常搏击的方式由冰太吃亏。
……而且,由冰,出身名门正派,他不会公开反抗官府。
“伍义士,本官当然不希望事情演变成此不堪之境,然而,口说无凭。”
……口说……无凭?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看来这个牢……我好象坐定了呢!官老爷前面摆出了与我素不相识的面孔,现在的他,哪能站出来为我说话?——即便站得出来恐怕也是引火烧身、自取其扰;而由冰……无论江湖上他名头多响、多大、多正派,对于官府而言,终究草莽一个,确实……不足为凭。
……不知道牢饭好不好吃……十有八九不好吃,吃肉的日子看来又离我好远好远好远了……不过牢里听说老鼠很多,探监时着由冰多捎点盐巴、火石什么的自力救济晚上多开一餐吧……
可恨我现在无法开口说话!
我使劲朝由冰打眼色,由冰小心翼翼地紧了紧抱着我的双臂:“大用……很痛吗?”
废话!木已成舟,现在问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你听我说——不,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看我那大大的、漂亮的、会说话的、善解人意的、充满了热诚与渴望的眼睛……
“你眼里进砂子了?那……我帮你吹吹,呼——”
……夏虫不可与之语冰!
顶着两只汪汪的眼睛,我掐灭了心中最后一盏希望之灯。
“启、启禀大人,这、这位小兄弟……真,真的与贼党无关,那天大人遭绑架时这位小兄弟为了救大人奋不顾身——”——咦?这个为我说话的是……黑炭、黑炭耶!黑炭居然会为我说话……对哦,那天我舍身救官老爷、英勇与山贼头子对峙的情景,黑炭至少也看到前半截了,他是公门的人,他可以做证!
想不到黑炭对我这么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回想起过去我老是黑炭长、黑炭短地咒人家外加人家的娘,我不免浮现出一缕愧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