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上几天,对这个世界多一些了解之后,就开始去寻找任务道具。
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继续滞留在琴川——明明她对琴川已然十分熟悉,并且确信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不论是任务道具,或是次级道具。
“今天换一首曲子如何?”
墨北微抱着二胡提议。
“好啊。”
欧阳少恭欣然点头。
“不过,昨天的那首就不必了。”
墨北微面色一红,侧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知道自己拉的不好,你也不用特意提出来吧。”
“我只是觉得,那首曲子不适合你。”
欧阳少恭不禁莞尔。
“放心吧,我再也不拉那首曲子行了吗。”
墨北微撇嘴,“‘想遥恋’的曲调很好,我想试试看,哪知道……”
哪知道会有那种惨不忍闻的效果。
准确地说,并非她的音准有差,或是技巧不够,墨北微欠缺的是“想遥恋”这首乐曲最重要的东西——那种单恋一人却无法实现的心情。
乐曲的灵魂是感情。
墨北微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自然演绎不出其中的精髓,于是,那首曲子给人的感觉异常怪异,应当是安静的、悲伤的曲调,却完全没有与之相合的情绪。
“遥姬为何会谱出这首曲子?光是看着曲谱,就让人难受……”墨北微低声说着。
欧阳少恭眸色略沉,嘴唇微动,仍是没有开口。
他看着对面的女孩,见她一脸纯粹的疑惑,心中浮动着几分嘲讽,却也有一丝的羡慕。
他深明乐理,一看乐谱就知道那是怎样的曲子——永远无法实现的单恋之曲,近在咫尺却永不可触及的绝望,在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看着所爱的人,无法倾诉,那是只能深藏于心中的甜蜜而绝望的感情。
演绎不出这首曲子,是因为这个女孩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绝望。
她不知道,那种爱而不得的痛苦。
想必她过去的日子过得很幸福。
在阳光下长大的人,有着阳光特有的温暖光芒——那正是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最渴望却也最想破坏的东西。
那个谱出乐曲的女子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了曲谱?
浓烈如火、纠缠入骨的爱恋,更有着安静如水的绝望,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会是没有结果的爱恋,即使如此,仍然坚持着,将这份感情葬送在心底……
这是一首很好的曲子。
欧阳少恭静静地微笑着,神情天真而柔软。
墨北微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放弃推测遥姬之后经历过什么,左手按上琴弦,犹豫片刻,还是奏响了二胡。
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初次听见这首曲子的情形。
交错击鸣的刀剑、纷飞的落雪、仿佛永不会停止的剑舞、缠绵悠扬的二胡之声……
“天狼姬”这首曲子被苍遥姬谱出之时,正逢几人离别,这是离别之曲。
墨北微选择这首曲子,正是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琴川。
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为什么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人总是会被那些有着自己所没有的特质的人吸引。
她羡慕着这个孩子的坚强,因而情不自禁地想要多接触他——就像她被布莱特一家所吸引一般。她渴求着那样的温暖,渴望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坚强。
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三十年的时间,若是要找遍五湖四海,怕是并不足够。即使她不像最初的时候魔怔一般地执着于生,也不想因为怠惰而死,总要去尝试,总要去寻找,若是尽过全力,哪怕最后没有结果,至少,她不会后悔。
[……你要好好地活着,活到觉得厌烦为止。]司徒谨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还没有对生命感到厌倦。
曲为心声。
听到这首曲子,欧阳少恭就明白过来。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的音符消散,他敛去心中的几分晦暗的情绪,抬头望向墨北微,仍是一贯的微笑,眼底则全无笑意。
“你要走了?”
墨北微抱着二胡,心里咯噔一声。
虽然男孩的语调很平静,不知怎的,她莫名地感到不安。
——若是墨北微连上对方的感知,立刻就会直到令她不安的是什么。但是,她没有这么做,所以,她错过了这个机会。
墨北微抿了抿唇,点头。
“我在这里也很久了,差不多该启程了。”
“你要去哪儿?”
欧阳少恭微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沿着长江,再把沿海的地方走一遍,然后北上吧……”
墨北微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不确定。
这样模糊的回答让欧阳少恭有些好奇,不悦的情绪倒是退了几分。
“你打算游遍天下?”
“也可能吧。”墨北微叹了口气,左手攥紧了琴身,“我在找一件东西,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一定要找到,”她顿了一下,“找不到的话,我会消失吧……”
话说出口,墨北微才觉出几分不妥,她竟将这样的秘密说了出来,好在光是这句话不会让人想到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否则若是被这个世界驱逐,她就得哭死了。
幽暗无焦距的黑眸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时限不算太短,不过,也长不到哪里去,所以,我该启程了。”
欧阳少恭心中“膨”的一声,如同擂鼓般,震得他心中一颤,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掩去自己的惊愕,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她竟然也在找东西!
与自己何其相似!
找一件不知在何处的物件,若然失败,便是消失。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消失”与他理解的有否差别。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顺利找到它。”
修习精神异术的人感知最是敏感,善意恶意一刹即可分辨。
那句话中的祝福令墨北微心中一暖,隐约的忐忑不安消去不少,她不觉笑了出来。
“那就承你吉言了。”
墨北微站起来,收起二胡,便要翻墙而出。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墨北微的脸立刻变成了“囧”。
一个月了,她竟然没做过自我介绍,也没问过对方的名字!
两人就这么“你、我”的交谈也没觉得不妥。
她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
“我姓墨,墨色的墨,名叫北微,北方的北,微风的微。你呢?”
男孩带笑的声音是墨北微对琴川最后的印象。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看着墨北微翻墙而出,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他有预感,他们还会相见。
白发盲眼的女孩,墨北微。她的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不提那首曲子,若不是仔细看她的眼睛,根本不会发现她其实看不见,她的动作习惯与常人无异,并非盲人特有的听声辨位,遇有动静先动耳朵,而是先转视线。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灵力,那么,是什么力量让她如同视力未损一般?起初几日,让他入睡的力量又是什么?
三年之后。
七岁的欧阳少恭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着幼稚的游戏——严格说来,他更多的时候只是在看,偶尔提出一些建议让游戏变得好玩一些罢了。
至于参与进去……
还是算了。
若不是担心被人看破,他甚至不想和这些孩子凑在一起,哪怕他们天真活泼——每当看到他们,他都会想到,当初害死了真正的欧阳少恭的那些孩子为何会如此天真地以为只要道歉就会被原谅?
这一年,方家终于如愿地得到了一个男孩,取名为方兰生。
方兰生的满月酒请了很多人,欧阳少恭跟着家人去了,只觉得闹哄哄的很是厌烦。
他也曾经有过这样满脸喜气给自己办生日宴的家人,到头来,一旦发现他不是寻常人……
那种畏惧厌恶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即使他是为了救那些人而使用了法术,那些人喊着“妖怪附身”,再不肯认他是他们的家人。
欧阳少恭假装不舒服提前退席,走到郊外散心。
清风徐徐,树叶飒飒作响。
一抹白影穿林而来,直直地扑向他。
欧阳少恭右手一抬,正要施术,忽而露出惊疑的神情——这分明是符鸟!
谁会用符鸟传信与他?
难道会是……
怀疑和否认的情绪在符鸟落地时化为淡淡的惊喜——那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喜悦。
展开薄薄的纸片,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欧阳:
见字如面。
我在洞庭湖边。洞庭湖很漂亮,湖水有些凉。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我试了试,的确是很有趣的事。
我有些时间没有做过符鸟了,灵力也有限,如果你收到了信又有空的话,可以通过驿站给我回信。这个月我应该都会在巴陵。
墨北微。
反复看了几次以后,欧阳少恭露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
原来她懂得法术,那么,应当是出于某种原因失去了灵力,才会是几年前的那种模样了?
这只符鸟,若是没有认错,制作的方法倒像出自几百年前便已消亡的某个修仙门派。
墨北微,果真很有趣。
第二天,欧阳少恭回了信。
再后来,每隔半月一月,欧阳少恭都会收到一封由符鸟送来的信。
看着上面地址的改变,他心中的猜测更得到了肯定,有些时候,她的脚程太快了,不像是寻常的方法可以实现的,若非缩地腾翔,或是借助灵兽,恐怕便是御剑飞行了吧。
墨北微,你与琼华派有何联系?又或者,你与天墉城的那位执剑长老有何关系?
04 白帝忘川
冬去春来,四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如同最开始计划的那样,墨北微把江南一带走了个遍,逆着长江而上,经过城镇的时候还不忘记去看看侠义榜,顺手完成一些委托。
最开始看到侠义榜的时候她以为那是路标,没去理睬,后来才发现——这根本就是游击士协会任务板的变形版本吧?
虽然她在利贝尔最根本的身份是“守护骑士”,不过那是需要保密的,外人熟知的“诺丽丝•;布莱特”是C级游击士,外号“剑姬”,任务完成率是百分之百——若是依照她的真实水平,早就可以升为A级游击士了,她的等级还维持在C的主要原因是她故意克扣着完成任务的数量罢了。A级的游击士受到的关注比C级游击士多太多,被人调查的可能性也就随之提高,那意味着她守护骑士的身份可能暴露——任何会导致身份暴露的因素都是不允许的。
时隔多年,再度看见这样的任务板,墨北微颇有些心痒难耐的感觉——看着完成任务的数量不断增加的那种成就感很让人愉快,而且,还能帮到别人,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咳,虽然吸引了墨北微注意的大半还是委托后面写明的报酬。
除了侠义榜上写着的委托,墨北微还经常会从城镇居民那里接到一些零碎的委托——这些委托即使没有报酬,她也非常尽心地完成了。
保护平民是游击士协会成立的初衷,帮助遇到困难的平民则是这初衷的延伸,虽然不是严格的规定,但是许多游击士都会遵守着这个默认的规则。
日积月累,在墨北微不知道的时候,她在侠义榜的排名慢慢地攀了上去——虽然榜上的名字不是墨北微,而是单字墨。
这倒不是她有心取假名,而是偷懒习惯了,接任务的时候就缀了个单字墨,就像她以前从游击士协会接任务从来都只是在任务板上画个X一样——这习惯还被人笑话了好久。
这一天,墨北微完成了白帝城最后一个侠义榜的委托,去委托人沽酒娘子诗诗那里汇报,诗诗大喜过望,在约定的报酬之外还送了墨北微几壶酒。
“墨妹妹这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白帝城,诗诗请你喝酒!”
美艳的沽酒娘子豪气地一挥手。
墨北微笑盈盈地回答:“若是再来,一定来诗诗这里喝酒。”
“那就一言为定!”
诗诗并不多做挽留,而是干脆地挥手送别。
两人并非因为侠义榜的委托相识,恰恰是因为两人认识,墨北微才会抓紧时间完成了诗诗的委托。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一月之前墨北微刚刚来到白帝城的时候。
有人在诗诗的酒铺起哄闹事,定要诗诗与他拼酒,若是输了,就做他的妾室。那人是白帝城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家中妻妾不知几多,仗着祖上留下的家财,整日里挥霍无度,似是今日这般强抢民女也不是第一次,偏偏他家与官府有些联系,城中人也只得避上几分。诗诗被逼无奈,拖到今日,已是没法再行推脱,只得举杯,谁知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女声。
——我替她比。
诗诗不由得一愣。只听声音,来人怕是还没有自己年长,等到看清来人,她更是苦笑不已。
这是个白发白衣的女孩,脸上蒙着一道黑色的丝带,恰好遮住了眼睛,想来是看不见的了。身上没有佩戴兵器。看她的身量,怕是不到四尺,脸色略有些苍白,纯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虽然她的容貌算不得出众,却有种与别不同的气质,和寻常人家的孩子大不相同,若是身量长成,定是不俗的美人。
显然,色令智昏的中年男子也看出这一点,面上大乐,口中说着“若是你输了就和诗诗一起跟了我吧”等等的污言秽语。
诗诗心中暗叹一声,正想为女孩说上几句开脱了她,孰料那女孩欣然点头,“若是你输了,今后再不许纠缠这位沽酒娘子,否则,自有人取你性命。”
诗诗一愣,只得眼看着两人拼起酒来,心中叫苦——她知道这个色胚的酒量,否则她也不会心中无底。诗诗百般寻思该当如何,总不能让这孩子为自己赔上半生,她柔肠百转、心思千结,却怎料到一壶又一壶酒坛空了之后,倒下的竟是那个无赖。诗诗看得目瞪口呆,美目一转,恰好看见那人的随扈抬掌拍向女孩,不由大骇,“妹妹快躲开!”
砰砰砰几声。
几个魁梧的大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言而无信,我看,不如——”
白发的女孩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柄剑,直指着中年男子小腹以下的某个位置。
“妹妹且慢动手!恐有后患!”
诗诗赶忙劝阻,简洁地说明了利害。
女孩收起剑,若有所思,过了会儿,面带歉疚地开口:“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诗诗心中百感交集。
往日不是没有所谓的“侠客”见义勇为,但是,每一次的帮忙都会让她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她家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等着奉养,还有幼龄的妹妹需要照料,她离不开白帝城,那些公子少爷在侠士手中吃了亏,日后必会在她这里讨回来。
但是,她仍会对那些“侠客”道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替她担忧,想到她日后可能难做。
对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诗诗再也忍不住,弯腰抱住女孩,潸然泪下。
女孩怔愣片刻,轻拍着诗诗的背,柔声说道:“别怕,我会彻底解决这件事。”
这一句温柔的安慰勾起诗诗心中无限委屈。
自十岁起,当街沽酒,风雨无阻,种种刁难,种种困苦,她每日笑着面对家人,将辛酸咽下腹中,六年来,那些辛酸苦涩早已酿成了一坛苦酒,谁人知道,诗诗笑颜的背后掩去了什么。
诗诗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她对着比自己小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泪水停下的时候,诗诗很是不好意思,幸而对方没有半句取笑的言辞,反倒一脸理解,隐隐有着长者特有的包容。
后来,她知道了女孩名叫墨北微,旅行途中路过白帝城。她热情地邀请墨北微住在自己家里,如愿地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一旬之后,那个恶行累累的公子不知怎地一夜暴毙,死状惨烈,据说是遇上了冤魂索命,官府象征地派人查了查也便罢了,到底成了无头公案。
那一天,诗诗喜出望外,旋即看向墨北微,只见女孩坐在那里,一脸平静,似乎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墨妹妹……”
“坏事做多了自然会遭报应的。”墨北微笑得轻松。
诗诗不再多问,白天卖酒的时候,笑颜中多了几分轻松。偶尔得闲,她看向坐在角落的女孩,异常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