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方脸俊伟的青年有点儿诧异,“今天却来了不止十三位佛门子弟。”
这时,在苦耳大师左边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儿,笑道:“这儿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师的子弟才能来。”
俊伟青年道:“说的也是。只不过,这些人都戴着裹布帽笠,不愿让人看出他们不留头发,这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之作风。”
那扮男妆的女子并不服气:“既然他们蒙头戴帽,你又怎知他们光头?”
方脸汉子道:“有头发没头发,戴上去的帽子总会突起一些,裹着的布帛总会凹凸一点,只要仔细观察,有头鬓及头发,就算戴笠顶帽,也还是都看得出个分别来。”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妆一样。”
女子大嗔,又要争辩,苦耳和尚却说:“但庄稼汉、乡下人,也有剃光了头贪图方便怕热的,不一定光头的就是和尚。”
方脸青年道:“如果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头再戴帽裹上头巾?就算今天凑热闹装体面,但此际热个蒸笼似的,大家都淌了汗,这几人以厚布裹着额顶,脸上却滴汗皆无。”
苦耳大师知道事有蹊跷:“你的意思是……?”
方脸俊伟汉子点头道:“他们都是会家子,所以我才请教大师究竟带了几位弟子过来。”
那女扮男装的女子才凝重了起来,“他们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汉子还未作答,场中已发生了骚乱。
这骚乱等于回答了这问题。
骚乱一起,汉子已站到椅靠边上,踞足张望,同一刹那,女子已纵身到戏台上,竟比燕子还轻,比燕子还巧,比燕子还会飞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戏台上人的惊呼,已一手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这一挽手,原来的豪士纱帽已落了下来,花地落下一头云海似的乌秀长发。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发晕。
但这时台下大乱,争相走避,修号不已,谁也没注意这台上的美娇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着秀眉,不但是看,也在专注的听。
她在混乱中看,在吵嚣中听。
但她听得比看还专心。
因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却一定能听到。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低沉、有力、宽容而可靠,还有一种内蕴的温柔。
她虽然喜欢跟这声音紧憧、烦缠、狡辩,但她其实打从心里也信服这个声音的主人。
尤其在这种时际:
——越是混乱、紧急之际,这语音就越准确、稳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乱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乱中才见出的力量。
他的语音果然传来:
“章大人遭狙击。”
这是第一句。
女子撷下了第一支箭。
绯红色的小箭。
“杀手有五个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鲜红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个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东南方溜走,正退到门前,鼎炉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认准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鲜红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个人穿衣短打,戴笠斗,向西南方楹联前绕第二株玉兰花树走。”
女子立即认出来了,手上已挟住了四支箭。
金红色的箭,像正烧得如火如荼。
“第三个人商贾模样,左颊有颗大灰痣,蟒皮紫团,手拢袖里,正向至面面右二门门槛石跨。”
女子马上看见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红,如凝固了的血,残沉的余晕。
“第四人农夫装扮,现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数第三人便是他,刚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从一摔扑倒的小童身上践踏而过。”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并扣上。
她仍未发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进一步的消息:
第五个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会令她失望的。
——那声音从来没有让信任她的人失望过。
他果然没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个人了:
“第五人在檐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众人脚下滑行,现在窜至东北隅月洞门旁左侧竹林子外三尺之遥。”
听到了。
也齐全了。
于是她就出了手。
发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发五矢。
四、大丈夫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两意。
两意三心,不如专心一致。——但凡伟大的事,一定要付出惊人的心力,不专心则成不了事。
专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读书如此,做事如此,连习武、出招,也非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却不专心。
从不专意。
她练的绝招是可以同时并存三心、并起两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
“三心两意箭。”
她一弩五矢并发。
射五个方向。
——每一个方向都在惊变和混乱中,有不少无事的百姓夹杂其间。
射五个人。
——五个一流的杀手,而且正是比蛇还更滑,比鼠还会窜、比狐狸还狡诈的高手。
她五箭齐发。
五矢皆命中。
无一落空。
她为这“三心两意箭法”各取了名称:
“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两意”系:如意、快意。
不过,此际,对那五个和尚杀手而言,却一点也不称心、一点也不顺意。
第一名杀手右踝着箭,踣地。
第二名杀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杀手左膝着了一箭,跛行强撑。
第四名杀手右膝穿过一箭,强持难立。
他们分别是刚狙杀了章圆的“戒味、戒触、戒声、戒香等四人。
他们的计划本来万无一失。
他们的确也已成功得手。
他们逃走的时候各分五处,造成混乱,且在人群中鱼目混珠的溜出去。
没有可能遭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决来不及也更无法抓到他们。
却不料……
五名杀手,同一时间伤了四名。
还有一名。
那一箭射来,戒杀和尚发现已迟。
他也断没想到他的行踪居然遭人发现,而且还来得及对付他。
但他毕竟是这些杀手里的领袖。
他要躲,已来不及。
要挡,也挡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身边一个小童,在身前一拦。
——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这个小孩!
泼出去的水决可能收得回来。
正如烧掉的纸不可能还原一样。
现在这一箭也是这样。
——发箭的女子不禁目定口呆:她当然不想伤害无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么收得回来?
就在这时,突然,在戒杀大师身前,出现了一只手。
一只坚定的手。
这一只手伸出了两只手指。
两只坚定的手指。
手指一挟,就夹住了箭。
这一箭才没射着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装的美娇娘这才发现:
原立在椅上的汉子已经不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潜至那挟持孩子的杀手身旁,及时替他和孩子挡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几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气。
暗忖:
一一他果然没让她失望。
又一次不让她失望。
戒杀和尚乍见有人出现在他身旁,为他挡去了一箭,既高兴又震愕:
高兴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势眼看会穿过小童的躯体而射着自己。
震愕的是:来者是个陌生的汉子。
也不知怎的,这汉子看去也没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但却让人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空手破长刃、英雄丈夫好汉志的感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立即将手中号啕着的孩子往前一挡,狞狰地道:“别过来,一过来我先杀了他。”
那汉子摇摇首,仿佛很惋惜。
很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问他:“你还算不算是个江湖中人?”
戒杀大师抓住小童的手,紧了一紧,振声反问:“你什么意思!”
汉子道:“你要是个江湖人,就该知道威胁挟持妇孺是件羞耻的事。”
戒杀大师嘿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择手段去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汉子叹了一口气:“你错了,江湖上的好汉们是该做义所当为的事,你不配作为一个江湖人。”
戒杀寒了脸道:“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知道我是准?你敢得罪我,这辈子就活够了。”
汉子道:“我知道你。”戒杀大师倒是一愕:“你认识我?”
要知道,当一名杀手,居然给人认了出来,那是大忌,更何况他是杀手们的领袖!
汉子平和地道:“你是个杀手,而且还是杀手的头头。”
戒杀大师龇开多肉的厚唇、咧开像石榴一般的齿龈,露出森然的两排尖牙:“你既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不滚开免遭殃!”
汉子摇首:“我不怕。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来找你们的。”
戒杀大师更是怀疑:“你是……”
汉子温和地道:“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只不过,因知你们这个杀手集团专以卑鄙的手段暗杀好人,所以我也想做个大丈夫该做的事情。”
戒杀怀疑不定:“什么事?”
汉子摊开手道:“抓你们正法。”
戒杀望着对方那一双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传的一个人物,一个罪犯恶人的大克星,不禁惕惧起来哑声问:“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们!”
汉子微笑道:“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只不过是个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们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但是谁都应该将你们绳之于法。”
戒杀忽然咆哮了一声,将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来,不理小孩双眼翻白,手脚挣动,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大丈夫!你敢动手,我就先杀了他,你就先害死了这小嵬子!”
汉子语气也沉凝起来叱道:“到这时候,你还要造孽?还敢对抗?”
此时,戒杀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给他扼得脸色紫胀,少了出气,没了入气。
戒杀狞笑道:“一个好杀手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才见出他的手段来。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们让出一条路,给你老子我走个轻松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杀死这小孩子的刽子手,看你那时当成大丈夫还是小王八,江湖人还是浆糊人。”
汉子忽尔沉下了脸:“好,你用小孩的性命来要胁我,你可知道像我这种人曾受过类似的威胁有几次了?”
戒杀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几次了?现在有人质在我手上,是我凶不是你凶。”
汉子只道:“可是在我面前挟持人质的,到头来只有我凶没你凶的。”
然后他双目一睁,喝了一声,如旱地里炸起一声雷:
“一个孩子岂能吓得了我?你迟迟不杀,我先替你把他给杀了,看你还拿什么来作盾!”
他一说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这一拳打出,犹如晴天一声霹雳。
本来,戒杀和尚的身旁已围拢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个正是县官章图的亲信麻三斤,另一是衙里捕头、人称之为“风尘”的陈风,他们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机制服这悍匪。但这一声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风如炸,这七人立时都似给五雷轰了顶似的,不是立桩不住,就是给炸得目瞪口呆,有一个还捂着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拳风叱咤。
当然,这一拳并不是击向他们的。
幸好不是。
——否则这些人一个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杀和尚。
——不是打向戒杀和尚杀手,却是砸向谁呢?
你说呢?
汉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杀和尚手中的小孩!
这一拳未出,已声势过人,一旦击出,也无法可挡!
但这十分大丈夫、大气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难道那汉子真的为了自身不受威胁,而又不能放过穷凶极恶的戒杀和尚,以致不惜牺牲掉这个原本天真可爱的小生命吗?
也许,所有伟大的事业都难免有牺性。
一切重大的战役与改革,都有必然的牺牲。
可是,人只能活一次,人只有一条命,虽然生下来就是要为另一个人或一件事而“牺牲”掉的?既然要人牺牲的人那么伟大,他自己又不去牺牲?要是人人都牺牲了,谁还有命去完成伟大的事,伟大的任命?
戒杀和尚当然没在那一刹间去推想那么多的问题。
他只是觉得意外。
他没想到眼见这个铁汉男儿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么势若雷霆,而那么势若奔雷的一击居然只是针对他手上的一个小孩!
五、杀手之慈悲
尽管戒杀和尚是没想到,可是他绝无意思要替手上小孩挡开那一击。
他是个杀手。
他是要用别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利益,而绝不是要以自己的安危来保护别人的性命。
决不是。
很多人以为杀手痛快、杀手的生涯神秘而好玩,杀手的行业很浪漫奇情。
不错是奇情,但一点也不激情。
杀手只是自私,为私利而杀人。任何一个人为了私己的利益而夺取他人生存的权利,这不叫浪漫,只叫卑鄙。
因此,他们的生涯一点也不好玩,成日都为不负责任的毁灭他人性命而担惊受怕,也为自己的生命随时遭人毁灭而担忧负惊。
所以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痛快;神秘倒是真的,因为他们见不得光。
所以素仰杀手的人,只有三种:一是根本不了解什么才是杀手的人,他们以为“杀手”
是与“侠者”同义,守信重义,快意恩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才没这种事。
二是本身就是杀手,或想当个杀手的人。臭味相投,行行出状元,在不少行业中也有行尊,杀手也不例外的。
三是人格上本就很卑鄙的人,蛆虫当然喜欢腐物,老鼠自然不喜欢光。
“侠士”不是“杀手”。
“侠者”更非“刺客”。
——可惜这点太多人都分不开,分不清。
作为一个“侠客”,必须是慈悲的,因为他急人之难,赴人之危,忧患与共,不离不弃。
但杀手不能慈悲。
刹手一旦慈悲那就杀不了人反为人所杀。
也许杀手也偶有慈悲。
那是对他们自己。
汉子那一拳打下去,戒杀和尚没有接。
他让手上的孩子来挡。
汉子那一拳,他只打孩子,不打杀手,亦不打和尚。
这一拳何其之凶!
这一招何其的毒!
“砰”!
这一拳就打在孩子身上。
打个正着。
“轰”的一声,倒下的却是:
戒杀和尚。
全场的人,都为之愕然。
那几名悄悄包围戒杀和尚的捕役,也全都顿住了。
戒杀大师也始料不及。
他要是能料到,也就不会挨上这一击了。
全场大概只有一人知道后果定是这样、效果必若如此。
她眼睛发亮。
她会心微笑。
她对他有信心。
一向都有信心。
她了解他。
她一向都是他的好搭档。
“她”,当然就是一弩五箭射倒五名杀手、当时仍女扮男妆的女子。
“叭”的一声,那孩子着了一掌,自戒杀和尚掌握中扎手扎脚落了下来,却给那汉子双手稳稳托住。
比落在厚褥上还舒服、更安全。
吃了一记“重拳”的孩子,却似啥事也没有,只“呱”地一声大哭出来。
大喊出声。
大家听了倒放下了心:
能大哭出声便没有事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疑震愕。
惊疑的是不会武的人们:
他们不明白为何那汉子打了孩子一拳,但那孩子完全没有事,倒下的却是那名和尚杀手。
震愕的人是练家子,习过武艺的人:
他们知道眼见的就是人人都听说过,但绝少人见识过:见识过也没可能到了这么出神入化地步的“隔山打牛”。
这确是“隔山打牛”。
这是一种很多人都知道、但没几个人会使、更绝少有人能使得如此好的武功:
隔山打牛。
这汉子顺手使来,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这汉子年纪并不大,脸很方正,样子很直,人很温和,最特别的是有一双特别大的手。
这是位铁汉。
铁汉的手。
但这一双手,一拳打在孩子上,震倒的却是和尚杀手。
其实最惊震的,还是戒杀大师。
他眼见汉子出手。
他眼见汉子一拳打在孩子身上。
然后,他只觉一股大力自他捏着孩子咽喉的虎口骤袭而至,一种浑厚的、凌厉的、无可匹御的大力震动了他的奇经百脉,倒挫卷吞了他的内劲真气,连根拔起,使他一跤翻仆于地。
这一刹那,在杀手和尚戒杀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