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同嫌。当年金戈铁马。魑魅缚人总惯见,只输在:覆雨翻云手!而今我只穷年优柴米,富贵学风流,如此而已!你看我一身的病、一口的痰,一脸的风霜,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却是如何治好!”
三、济时肯杀身
铁手还待说些什么,却听那边龙舌兰又哎的一声,知道她又感觉到疼痛了,登时失却了说话的心情。
温八无见铁手六神无主的样子,伸手摸了自己眉毛的边角。道:“你还是凝神点吧,铁捕头,大敌当前呢!我先喂她服几朵‘想容花’。让她先止了痛、稳了脾性再说。”
他吸了一口气又摇摇头道:“不容易啊。一个如花似玉如玉似花的女人,”他指指面颊又说,“这样挨一刀,还能为你说话,已是很不错的了。难怪你心悬于她。”
铁手苦笑了一下,忽尔道,“慢着。”
温八无顿住。他的人头很大,手却很小。手里边拿着几朵枯干的花。
温八无问,“怎么?”
铁手道:“您……您刚寸不是说有‘四方鼠’吗?邵是治创灵药,要是跟“想容花”一道和着眼了,岂不更见功效?”
八无先生嘿地一笑,“你知道我是哪一门出身的?”
铁手道:“岭南,老字号,温家。”
八无先生又问:“我们,‘老字号’又分成了几派,你大概也听说过吧?”
铁手答:“分四派,即活字号、死字号、小字号、大字号,分别是解毒、下毒、藏毒、研毒四派,其中以死、活二字号的人手最为鼎盛,高手如云,而您就是‘死字号’中的大老供奉之一。”
八无先生咧出一口黄牙,算是笑了一笑:“你说对了,我是下毒的,不是解毒的,我怎会有‘四方鼠’这等稀世解药?你找我也没用,要找找温六迟去。刚才我以‘崩大碗’解‘杀手和尚’下的‘小披麻’、‘大披风’之毒,也只是以毒攻毒、用毒解毒而已。‘崩大碗’实是岭南一带的一种清热解毒的凉茶,我借此名开这店,小欠又用此名来为你们祛毒,一切只是因缘巧合,你别把罗刹当菩萨,别将老鼠夸成了老虎,别把放毒杀人的当作解毒救人的,别把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温某当作是千手干眼的救灾救难的观音大士。我不想让你失望。”
他这些活,都是向铁手说的。
他控制声量极佳,也不见得他如何刻意把语音压低,但铁手肯定除他之外是不会有人听见的;对方就像把声音折或一截纸筒尖角似的,角端只往自己耳里传一一而且只是左耳,铁手发现连自己右耳都听不见温八无的语音。
他的右耳当然不是聋了。
——而是这颟预、沧桑的老头儿随口发声,已隐露的了一手绝世内力。
铁手自然也明白他的深意:
话只是说给他听的。
——对方显然亦不愿影响龙舌兰的心情。
所以,八无先生过去让龙舌兰服药的时候,龙舌兰又问起:
“我的伤会不会好?会不会结疤?结了疤会不会很难看?”
温八无的回答只是:
“你先歇歇,别伤心,也别担心,你想快点好,快点复元,快点皮光肉滑的,首先就要平心静气,多休息为重要。
才说了不久,龙舌兰真的昏昏欲睡。
敢情在这天里她已折腾够了:
况且她也真的喝了不少酒,流了不少血。
当她真的睡过去之后,铁手发现小欠遥遥的看着她:不知在观察她那一张睡着了像恬美婴几一般的脸,还是那一道带着刀伤的容颜?
铁手见龙舌兰那长长黑黑弯弯翘翘的睫毛仍微微颤动着。知她尚未睡熟,也不敢惊拢,只对温八无说:“‘想容花’有麻醉的药性吧?”
温八无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铁手话里的意思,而是因为铁手的“话”。
铁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说话。
可是,只有他一人听见,旁的人,谁也听不到铁手说的是什么。
更惊人的是:
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竟不是“听”到的:
耳朵都未闻语音。
他只是“感受”到的。
——他感受到铁手所说/要说/刚说了什么。
这很可怕。
——不止因为铁手能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而是因为铁手这么年轻就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而更加可怕。
“好个‘一气贯日月’,没想到,你在六扇门修炼了这些年,身子没给淘虚,却还练成了人家八辈子都练不来的绝世内功。”八无先生道,“我本来有点为你担心,现在看来也可免这个心了。”
他又摸了摸鬓角的肩气,道:“不错,‘想容花’有麻药的成分,我让她先迷昏上一个时辰,之后自然会醒,她睡了,让药力充分发作,刀伤也会好快些,而且省了她的焦虑担心。”
他又像是很努力的提着一双眼袋去瞅铁手,“你很关心她是吧?你和她很合衬对。”
铁手腼腆的笑道:“我跟她是好搭档,也是好兄妹。”
八无先生“哦”了一声,又用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你真的是这样想吗?我看他可不是这样想吧。尤其这时候,她……”说到这里,指了指脸颊。
铁手却不熄再说这令他尴尬的话题,只诚恳他说:“前辈其实还是关心着江湖人,还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管不平事呢。您不但有心要治龙姑娘的伤。更关心在下不足挂齿的安危、您仍是当年‘毒行其是’温丝卷!穷时忧柴米?您的毒一向只救人,不害人,您救的人若每人捎来一担柴,恐怕这镇上的人来年也用上山了。我看您依然是济时肯杀身,危时勇成仁得侠道前辈,当年贵门对您的误会,只在您救了该救的人,但却是门里要杀的人而已。这种误会不难解说,在下就认识些有作为的武林名宿,可为前辈背上的冤屈说几句话,前辈又何苦自弃自隐、在这飞瀑潭边卖崩大碗呢!”
铁手这番话,倒不运内力,只朗声明说的。
温八叉剧烈的呛咳了起来。
他弯着背、躬着身、哈着腰,咳得像呕心吐肺似的,看了也让人觉得心酸,却见他咳过了之后,神情却又是无比舒畅的。“咳过了后的他,喉底里似然传来一阵呜咽之声:仿佛那儿正堵塞了一只什么未成型的雏物在呻吟哀诉似的。
“卖崩大碗有啥不好?我还卖过斜山莲、翻山梅、百岁鸡、半百残鸭呢!”八无先生道,“反正,不求人,就是福,我这些年来,看到的武林同道,未成名的悲惨、已成名的太累,正经的引人焚身,不正经的只能抹黑;有实力的招尤惹祸,没实力的声消形灭。当个江猢人,成群结党,党同伐异,竟比当官的、从商的还苦!我这给老字号一脚踢个破教出门,反而正好!我独来独往。谁的面子也不搭理,悠然自得,闭门造车,固步自封,我孤我僻,我死我事。这都不知多快活自在!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双铁手铁腕铁肩膀,谁不卖你三分情面?我也晓得你在六扇门里很罕众望,道上好汉无不以你们马首是瞻,哪个不知四大名捕是秉仗义决不贪赃在法的人物?但你威风是你的事,我可不羡慕。我只求无声无息的活着,寂天寞地的过活也行,但我不求惊天动地,也不要呼凤唤雨,你找人为我解说?谢谢,我已习惯了让人误解,万一人人都知我重我,我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人要量材适性,我自暴自弃,其实是自得其乐。吻二捕头,你就少操这个心吧!我反正什么也没有,头在上,脚在下,天下地上,哪儿去得!”
他摸摸眉毛又说:“我至多去别的山穷水尽的地方,还是山明水秀处卖我的‘玻璃猫’。”
铁手原本是因为龙舌兰的伤,而浑没了心情。他素慕八无先生“身在毒门却不肯下害人反而以毒攻毒的为好人解毒”以致遭同门误解排斥的人风骨,是以故意出言相激,并以语言相励,希望激发这看来沧桑满倦的老人家起善心济世,为遭毁害的龙舌兰妙手回春。
他刚才听得什么“斜山莲”、“翻山梅”、“百岁鸡”、”半百残鸭”的名称,本有好奇,但心悬于龙舌兰,都没追问,而今听得“玻璃猫”,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玻璃猫?那到底是啥?”
八无先生兀地笑了一笑,又呛咳了两声:“那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世人爱玩爱耍的新花样!‘玻璃猫’不算什么?我还有‘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鱼尾龙’呢!”
铁手更丈八金刚,不明所以,只奇道:“冬不足?吃不了唱着走?”
八无先生看了看他,暂时把包袱搁一旁,在几个抽屉里取了些药,掺了水,边用小石桩捣磨,边咳声道;“好,我走前再给那女娃儿下两帖药,算尽尽人事。”
然后又用两口跟袋不情不愿的几铁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药,就再给你说这几句。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旧东西。新瓶旧酒,但翻新了招牌,人们就会给这花样式吸引住了。
‘崩大碗’也是这玩意。其实这酒味是‘烧刀子’冲点‘女儿红’,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儿,要光这样卖,只怕酒卖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干脆把酒名儿翻个花佯,叫“崩大碗”,加点无伤大雅的毒药,只清理毒杀咀里肠里的害虫,不伤脾胃,再来个一口干净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后还得把店子开到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来的人反而见难愈至,遏险愈奋,而且更向往这种英雄式的痛饮法,大家都赶上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充好汉了。以前还在商路一带,我香‘老字号’筹款就开了一家叫‘碎杯痛饮’的,戳杯对干,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来之时伸咀一口鲸吞,才算好汉,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这才够意思。
铁手听得目瞪口呆,只说,“有意思。”
八无先生冷地一笑:“就是这样,人们就觉得够意思了,所以,卖个满堂彩,只是咱们那时不赚酒钱,光是要那些充好汉的赔怀子的钱,咱们‘老字号’就看本去再扩充字号了。”
这时,连麻三斤都趋了过来听,也咋舌说:“精彩。”
八无先生这下倒讲开了兴头,他手下可不缓着,捣药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练,嘴里却挂了一丝蔑笑:
“这不算啥。人们就冲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鲜花样儿。‘玻璃猫’.是啥?只是些普通的、几乎透明的鱼,可这样就平凡了,没人喜欢养它们赏玩了,可这种鱼易抓易养,性驯体美,不让人养太可惜,所以便给它身上、鳍边除了些不脱色的颜料,那么它们看起来就五光十色,美得离奇,大家视为瑰宝,人人争们购养,连皇宫也要按时送去让天子、权相开开眼界。可它原本只是一条半透明的鱼儿,我这就改了个名为‘玻璃猫’它就凭了身上那些假的、伪的、涂的、终会脱色的东西,还有那个新名字,成了奇珍异宝,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但世人就爱这种浮相表面的东西!”
四、宁为情义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货真价实,说笑就笑,该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决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风,满脸是笑纹和刀纹,一动,牵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条是笑纹,哪一道是刀纹;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还只是皱盾着苦脸在寻思。
他现在就一斤三两的笑说,“大体上世人多如是,陈老大就跟我说过,陈大嫂的米团儿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镇摆卖就是卖不出去,没人尝,只在街口吃西北风,那天来了一个老头儿,跟她说,把米团儿捏成祸国殃民的人儿吧,涂上红的绿的,包准有人吃。大嫂试着做了,捏出几个什么贪官污吏的样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后快,一时冷活几成了热生意了。大嫂也赚个咀巴合不拢来。”
八无先生听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时不是低首,反而是仰着脸——要是龙舌兰今天下伤昏过去,一定会发现、甚至也向他指出这一点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这才接道:“其实都一样,也一样。什么叫‘鱼尾龙’?那其实是蛇骨鱼,肉糙,貌丑,带腥味,没人吃,无人问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却是又滑又嫩;腥得带甜;改换个名字,叫‘鱼尾龙’,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价争食了。把鱼头鱼身全扔掉,它反而长了身价,‘冬不足’更耍赖:这家食馆,菜肴做得一无特性,但胜在大寒冬里炉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严寒在这儿无法肆威;大炎夏火的;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楼栏杆合力大雨风,是以座上人客无人不凉快——这一扇,‘冬不足’就车水马龙,客似云来、连当朝权相南下,也得先来这破店坐坐歇歇,权当开了窍享了福。”
铁手却听得很向往:“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凉,在于这店主人想这绝活,合当他发财。”
八无先生一笑一声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没发达。”
铁手奇道:“现在店子呢?”
八无先生声一咳一声笑“店子?垮了!慕名而来的、有次是老字号的老相识,见着了,便劝我回门。就一入温门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辈子的仇了。是以我没长翅的便脚抹油,店门也不关就走了。”
铁手又一次目定口呆:“这……这太可惜了吧?”
八无先生一咳一声笑:“那有什么?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来的就让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敌也向妨!”
铁手心下虽不以为然,但仍忍不住追问:“那么‘吃不了唱着走’呢?我对这名头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无仍是一声笑一声咳的说:“就是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有赚头。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万里的都赶过来见识。这其实是‘冬不足小食馆’的其中一个活行牌,一个节目。
人家的食馆菜店,有的是人卖唱说书,我那店特别给倒反了,客人高兴、来兴、大可以自唱一出、说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备好了,还有美人献舞陪饮,给他和唱伴乐,让他自我陶醉,且管行乐,大展嗓喉,发泄一通。结果,这点子一出,人来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咸肉,银子收个十五八倍,来的大爷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皱一个花儿,唉!”
他感叹似的说一句:“世人就爱驼种名不副实、嚣浮表相的玩意儿。”
铁手却由衷的佩服:“可惜这店子关了,不然我也去长长见识。前辈其实是做生意的奇材,岂呆自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槁避趋之!人称前辈:‘点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虚传,千万可别因一时际遇而轻抛了大好身手,绝世才智!”
八无先生却放下了桩臼,径自用木匀刮了药渣,分成三贴,其一用扁头竹签沾黏药,走回店内,着人协力扶昏睡中的龙舌兰躺在三张合并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着油灯,就有竹签上的药敷在龙舌兰的伤口上。
这时,他做得十分专神,也一言下发。
他涂得十分仔细,好一会,才完成了工作,轻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敢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后,再咳。
咳暂止,他的喉头又呼噜呼噜的起响干拉风箱般的异响。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谨慎,俟涂好了药,追了几步,别过腔去,才开始咳,决不让有一星点的唾沾在已为省人事的龙舌兰脸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说:“咳死我也。”
然后把剩下两帖药膏递交铁手:“这得每天用两次。这药力辛,如果龙姑娘醒着,定痛得不好敷抹。刚才那些颜颜彩彩,光好看,涂了舒服,但对伤口复发却不如何。这药叫‘九脚虎’,涂在伤口上痛煞人也,但却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药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见得给人重用。”
铁手仍最关心龙舌兰是否能恢复娇容,所以又问:“涂了这个,日后她的伤疤可以消褪吗?”
八无先生忽尔换了语音,凑近了脸,十分突兀的问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辈,你看我今年几岁?”
铁手一怔,这回,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