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棋”
原来,赵好一旦抢上“七分半楼”,凤姑偕得力手下余国情和宋国旗就一齐窜了上去。
他们要制止赵好夺得“大快人参”。
同时,燕赵和铁手也正在楼里拼掌。
三掌。
第一掌,楼开始倾斜。
第二掌,楼塌了。
第三掌,燕赵知道铁手已受了内伤铁手知晓燕赵已负了内伤燕赵己知自己受了内伤铁手亦知自己负了内伤而燕赵铁手都知悉双方都有内伤。
三掌过后,两人歇了一歇。
他们歇下来,不是因为没有战力。
更不是因为失去战志。
而是“大快人参”已遭赵好夺走。
燕赵志在必得。
所以他发足便追。
燕赵一追,铁手也提气追去。
——因为凤姑和余国情、宋国旗也紧蹑而去。
他知道赵好是十分可怕难惹的人物。
他不能教凤姑三人等涉险。
何况,估量战局,只一个唐仇和六十二死士,有梁癫、蔡狂及“南天门”、“青花会”、“锦衣帮”、“污衣帮”、“燕盟”、“五泽盟”、“鹤盟”的高手在,大概还应付得来。
却不料当燕赵与铁手比肩而掠、掠过疯圣狂僧与唐仇战局之际,忽闻唐仇叫得一声:
“这儿交给你和你的死士了!”
然后她居然跟蔡狂、梁癫嫣然一笑,道:“咱们后会有棋!”
说罢,嗤嗤又连射一棋,就不顾而去。
梁癫、蔡狂勃然大怒,那黄嘴斑鸠霍地扑去,啄夹一棋,挥翼拍掉一棋,梁蔡二人刀剑齐施,攻向唐仇背门!
唐仇却恍然不觉。
全然不顾。
——她不顾燕赵可不能不顾。
他对唐仇显然还有“特殊的”感情。
而唐仇已算准他在此际刚好掠过这要害,也算准他不会袖手不顾。
燕赵果尔不能袖手不理。
何况他也不能全舍弃六十二死士独自而去。
——为此,他还发出一声叹息。
浩叹。
——当一个人明知他做的事是:不可为而又无能为力但仍是要有所为的时候,便会有这种叹息。
他只有陡停下来,以他的双掌,接下了刀和剑。
蔡狂手上的“大我神刀”。
还有梁癫离手的“剑”。
——那一剑,竟自杜怒福手上自动离鞘而出,在狂僧凭空指划下如为人所执,攻向敌人!
他们一路追下山去,未久,便到了越色镇。
这时,铁手已和凤姑及余国情、宋国旗并排而驰。
凤姑轻功甚佳。
在“燕盟”里当“祭酒”的宋国旗和余国情也自是轻功不弱。
铁手的轻功却不怎么好。
他胜在内力雄长。
不过,这一天内曾跟狂僧、疯圣数度力拼,又运气破赵好魔声,再力撼燕赵的“大劈棺”,也大伤元气。
纵是这样,长途奔驰下去,他也追上了凤姑等人。
赵好的轻功也不十分好。
至少不如他的“老拳少掌”惊人。
他似乎也不是要一意飞奔,并掠行之间更见其瘸。
他只离凤姑等前面约十七八丈远。
他们一直保持这距离。
奇妙的是,这时际,尾随赶来的独行女杀手唐仇,却不见了踪影。
一一是她迫不上来?
——还是故意躲开?
——或她是另有图谋?!
他们一路追去,追到一处,有三间铺子。
中间那所,是“寿木店”。
——寿木,就是好听一点的“棺材”之意。
这店铺前竖了一个大招牌,直写着:
“人生自古谁无死”。
而前后二家店铺:前是米店,后是布店。
前面那家也竖着招牌:
“一碗饱两晚”。
后面那家亦挂着横匾:
“衣锦耀祖贤”。
跑在前面的赵好,身法忽然慢了下来。
他似为前面那三家铺子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所慑。
——是什么人在里面,能使这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也为杀势所震?
铁手也把步子慢了下来,喜出望外地道:“看来,这局面已给他们稳住了。”
余国情诧道:“他们?”
宋国旗奇道,“是谁?”
铁手还未回答,凤姑已说:“你们可知道现在‘天机’组织除‘爸爹’张三爸之外,最有实力最厉害的四个人?”
宋国旗即答:“‘四大天王’?”
凤姑点头:“说下去,倒数回来。”
余国情恍然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两晚祖贤,一夜……’?!”
“对!”凤姑截道,“便是‘两晚祖贤’:‘补白大王’袁祖贤!”
宋国旗喜道:“他在这儿?!”
铁手接道:“看这情势,‘两晚祖贤’袁二王已把旗号正面打了出来,看来已控制了局面,却不知哈佛他们已救了李国花和李镜花未?”
凤姑叹了一声也道:“也不知泪眼山上,梁疯于和蔡狂人收拾得了燕赵否?”
一夜艳芳
世上的大道理其实都是最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去实行而已。
麦丹拿与钟森明
“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铺,店门竖着五个大字的布帘:
“一碗饱两晚”。
后头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块横匾,横匾上书:
“衣锦耀祖贤”。
屋后还有一片绿油油、黄嫩嫩的菜田。
看来,就在这越色镇的三家店铺里,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
了。
赵好的身慢了下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尖啸:
那就像是一头鳄鱼,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叫鸣。
只听他尖声道:“我来了,你们还不滚出来。”
语音甫落,棺材店门打开,真的就有两个人“滚”了出来。
——抬着一口棺材“滚”过来。
这两个人,都圆。
两人都脸圆,眼圆,鼻圆,腮圆,腹圆,臀圆,怪可爱的。
只不过,一个长得高大。
高大而圆。
另一人长得矮小。
矮小而圆。两人的圆滚滚、胖嘟嘟,都没有影响他们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时最易使人失却防范——一个人能令对方疏于防患,就已经是占了上风,赢了一半。
这两人一见赵好,都跪了下来,一个叫“好公子!”一个叫:“好爷爷!”
赵好只阴森森地问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滚圆的汉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们一直护着,这寿木店里头有他们的卧底,但都给我赶走了。我们一直苦守这儿,就等您来。”
矮小圆滚的汉子刚说:“您走了,那米铺和布店的人都来攻打这儿,幸我守得住,好险啊!您要再不来为我们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时候,我们宁可一死以报爷您了!”
两人一面诚惶诚恐地说着好听的话,一面手忙脚乱地打开棺盖:
棺材里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镜花!
凤姑、余国情及宋国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后伏了下来。
他们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椁里的人。
但若要赶过去,恐怕已来不及了。
如果这样赶过去,反而容易迫使赵好对仍在昏迷中的李镜花下手,凤姑显然不欲李国花怪责她一辈子。
——一个人可以威慑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属。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样大错:就是不可夺手下心目中认为最珍贵的事物。
凤姑自然是明了这点。
她望向铁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却不知铁手情形如何?
这时,却听宋国旗低声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尸尊者’麦丹拿。”
余国情悄声接道:“矮胖子是‘走肉头陀’钟森明。”
宋国旗道:“他们都是唐仇的手下,号称两大忠仆。”
余国情道。“麦丹拿的‘行尸拳法’利害在每格杀一人,他的拳劲就增加一分;钟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对手的武功绝招偷龙转凤,化为己用。”
凤姑心下明了:
这两位部属的对话,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真正好的部属,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教导”首领、主子,反而会藉机暗示出真实的情况和有利的资料,以俾领袖、主人自行判断。
所以她微哼道:“听来,这两人相当机灵,不像是‘行P’、‘走肉’嘛。”
铁手道:“他们却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们哩。”
凤姑问:“为什么?”
铁手道:“他们既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主子就不会对他们有戒心,敌人也不会对他们提防了。”
他是个捕头,对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资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凤姑道:“看来,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为他是个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赵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却不知赵好和屠晚又有什么?”
宋国旗道:“屠晚没有助手。他是杀手,要独行独断,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
死。”
余国情补充道:“所以屠晚没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杀人资料的人。”
宋国旗又道:“赵好没有帮手。因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无常,嗜好杀人,朋友都给他杀光了。”
余国情也补充:“是以赵好也没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时也需要人帮手,有时候,他会利用唐仇和燕赵的部属来充作助手。”
凤姑点点头道:“可是燕赵和唐仇未必会高兴。”
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为她也是个领袖。
她最能够领会作为领导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对自己效忠。
——当这种效忠有双重或不止对他一人时,心里就绝对不会好受。
所以人想获取更大的权力。
权力可以促使别人只对他一人尽忠。
绝大的权力能换取绝对的效忠。
但权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权力越易令人越加彻底地腐化。
到头来,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权力”——一样虚幻的事物:但没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东西。
就这么几句话间,凤姑在这浮光掠影里忽然领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忒忒营营追逐一些本来就可以没有、得到了也只是虚幻的事情呢?
追求权力,永无厌足。
得到权力,等于拥抱腐化。
幸福不是权力。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乐在那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边?而一直让自己忽略、漠视?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遗恨。这时候的凤姑,忽然何其强烈地想念着长孙光明,她也立意要为她的部属李国花,出手挽救看来正任人鱼肉的李镜花。
——为什么她不和一直爱慕自己的长孙光明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要常常和他骂架?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给那姹女唐仇?为什么自己不多费一些些时候来关心他?
因为这一点的懊悔和柔情,连带对李国花的女友李镜花,也有感情起来了:
——国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为自己水里来火里去,镜花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兴了吧?
——刚才唐仇出现,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这样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时间,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决心要救她。
——不为什么,只为对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贵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纪不是年老最难拒抗的因素。
连健康也不是。
——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凤姑有点想不通她从前为何没想通这道理。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实行而已。
菜
铁手后来没有多说话。
他在观察场中。
他在默运玄功。
——他准备只要赵好向李镜花一动手,他就立刻发出他那越远越能发挥莫大威力的掌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几乎武林中人人都会,只是铁手真正下过苦功,把平凡无奇的劈空掌练得:
“相隔愈远,功力愈强!”
所以一个人不在乎有没有练得奇功,有没有习得绝技,而是在有没有真正下过苦功。—
—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与否,而在于醇。
不过,铁手眼下所见的,却是:
奇。
奇事。
赵好摸出了“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真的很大块。
形状就像一块地瓜,大约有小孩的头那么大,略为狭长,顶上开了六张叶子,三朵大花,都是惨青惨青的颜色。
赵好的脸色很灰。
唇却很红。
这下给“大快人参”对着夕照一映,整个人都变绿了。
惨绿惨绿的颜色。
——敢情这块“人参”还是会发光的!
这一映照下,也使铁手和凤姑同时省悟了一事:
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来临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远处乌云与暮云齐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别灿烂。
像纪念一场凋谢。
赵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张参花。
塞入嘴里。
咀嚼。
凤姑身形一动。
她想要阻止。
铁手却把她按住。
他已发觉有点异样。
果然,赵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放到李镜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参叶敷在她的右颈侧。
铁手这时也发现了:
李镜花雪玉一样的右颈,有三个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颜色呈蓝。
一种淬毒于兵刃锋口上的盖。
李镜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错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幸好不是。
铁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体悟:
赵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贵的“大快人参”为李镜花疗伤。
凤姑也看清楚了。
他们现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贴得很近。
所以铁手可以及时制止凤姑的行动。
凤姑似也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贸然行动。
因而她觉得有必要向铁手解释:
“这‘大快人参’,参花可治奇毒,增长功力,而参叶可去一切恶疾,参须则可敷外创,人参则几可起死回生、尽疗伤毒绝症,亟见功效。”
铁手颔首道:“那么说,赵好是要为小相公祛毒了。”
凤姑努着红唇道:“奇怪,赵好的心天下闻名,比唐仇还狠,只不够唐仇毒,今儿怎么这般好心起来?”
铁手没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赵好。
他的手势。
他的动作。
——由于他是那么关注,连几绺发丝垂了下来,他都无暇用手去撩拨,反而是李镜花的秀额上粘了几条发丝,他还轻柔地用手指抹开,让它们回到发窝里。
他还没看到赵好的脸。
没看到他的眼。
更没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实在太远。
但这已够了。
已够让人感觉出来了。
凤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
——那也是为了情怀。
——而且是人类所有情怀里最来得无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这时候的李镜花,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点儿单薄。
不过,苍白的她,这时候因为无力而更美。
她睁开眼,就看到赵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阳。
夕阳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遗落在夕阳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视线就远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来。
“真……美……”她柔弱地说。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赵好忽然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绿欲滴。
菜花黄得清亮,像一颗颗露珠里的夕照。
赵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来。
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样的深情和不舍,挂在远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连风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风。
这一下,铁手和凤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动。
赵好向李镜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给李镜花。
——尽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镜花鼻际的“大快人参”!
这一下,连铁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