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国家惜才,才不胡作非为!”
单耳神僧冷笑道:“你这算是跟我对抗了?你年纪还小,为这干盗寇一生前程尽毁,值得吗?你火候还不够,跟我对敌,能有生机么?”
铁手诚挚地道:“单耳神僧,早名动天下,天机爸爹,也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论什么救爸爹抗神僧,只不过,这件事只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势大,难道我辈身为中国之士,便就强大而反宋廷不成?只要事是该为的,我力量再薄,你势力再大,我也要和你对抗,成败不论,胜输不计!”
单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战?我瞧在你深受诸葛先生赏识之故,才延了三天期限,这次,你敢再拦阻,就逮你一并归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场如何,应该清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铁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战斗,我决不回避。”
单耳神僧怒道:你以为自己很勇敢?那只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铁手平和地道:“与人比斗争胜,纵尽挫群雄,余不为勇也;惟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余称勇也,不敢后人。”
单耳神僧怒目看去,铁手连忙运玄功,要抵挡这精通“四化大法”的千里神捕以目力运劲来袭。
不料,单耳神憎的怒目,忽尔变作笑眼。
铁手犹不敢松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臂力过人、内功基深,因办数案均明察秋毫、决不纵枉,使京城的诸葛先生深为赏识,三次召见,并因材施教,授之绝顶内功要诀:“一以贯之”神功。
这“一以贯之”的内功,以一息生万法,铁手习之,如虎添翼,奈何他当时尚年轻,火候未足,面对这名动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己身遇数战,力倦势疲,虽仍为义不退、当仁不让,但心中难免忐忑。
只见单耳神僧笑得古怪,望着他身后。
他是忠厚人,但决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单耳神僧诡笑道:“我本也没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只辣老姜张龙头,还有你这初生犊嫩捕头,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个些人儿,你们这回可一个也逃不了了。”
铁手见陈笑等看自己身后的眼色,都十分讶异、忧愤,而张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绝望,心中一沉,却听背后一个如破瓮裂缸锐疾的女音问:
“这儿谁是张三爸?”
接着便是婴孩的啕哭声。
蠢 蛋
铁手一面提防,一面转过脸去,只闻耳际单耳神僧啧啧地叹了一声。
那是一个冰清玉洁、脸白如霜、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的女子,紫绛衫、蓝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后,怀里抱着个婴孩,手上拿着一册绣金红绸簿子,端的是秀丽绝俗,她只不过仅在一丈之遥,自己竟未警觉!
那妇人身边还有一个人,湛蓝色的长袍,头低垂,俯视地上,似是那儿有什么大有可观的事物,但那儿却只有他微微伛倭的影子。
这人头上裹着重重黑帛,仿佛他的头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实,务求它不再裂开似的。
纵没看到他的样子,也会觉得这男子很寂寞,还有一种很浓的忧郁。
铁手一看,就觉得肃然起敬。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却马上可以感觉出来:
这双男女是一对夫妻。
男的对女的好。
女的对男的也很好。
他们都很爱他们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这一对“壁人”都肯定是高手。
这时候,铁手虽不过是十九岁,但一个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对敌手有敏锐感觉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人只怕是他出道以来,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敌。
——如果,万一,不幸,他们是他的敌人的话!
那美妇用一种冷而略带沙哑的语音问:“谁是张三爸?”
张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来,他已知道来者何人了。
美妇脸无表情,只淡淡地说:“我们夫妇奉旨承诏,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们返京归案。”
她稍顿了一下,才说:“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张三爸长叹一声。
他纵横江湖近三十年,却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铁兄弟,这儿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个女儿,托你好好照顾。你要交我这个朋友,就不要再理这事,这本也不关你的事。”
铁手忽然大哭三声。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这比他更好汉的少年人为啥未战先泣。
但他不问。
他向不问人。
他觉得问人是一种耻辱。
——不知才问人,他岂肯自认不知!
陈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发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哭?”
铁手笑道:“我恐怕要丧在这里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长,我竟然就这佯死了,实在心中也很不平,也当然很悲伤。既然伤悲,又何必装作若无其事?所以我哭。”
张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马上离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儿,比救了我我还更谢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这里!”
铁手道:“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岂能在朋友遇危时弃之不顾?看来,我跟你这朋友,先只交到这里,未来在来世再续了。”
张三爸惨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为侠道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
铁手道:“一切因时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为该做的事尽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机’本大有作为,却因朝中奸佞当道,武林邪魔横虐,未遂抱负,才是可憾。”
两人说着坦然,但所说的好像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样说得那么磊落洒然。
这时候,敌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载断已扶负伤的钟碎行过一边,巴比虫与“九分半阁”
的子弟,吴公领三百官兵、庞捌和“单峰神驼”马交、还有“神骏金钩”辛大苦、“宝马银枪”辛大辛、“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们那一班徒众,全都包拢上来了。
还有一人,十分瘦削,轻若风吹得逝,一身灿亮银衣,正环臂冷顾大局。
载断正在这人身边才敢为钟碎疗伤。
这人当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
“闪灵”柴义。
都来了。
——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铁手和张三爸心目中,这些人虽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两人:
单耳神僧。
一一还有“铁闩门”霍木楞登。
这两人联手,铁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别自己的一双手了。
——霸州第一捕头霍木楞登,跟“神捕”刘独峰、“捕神”柳激烟、“捕王”李玄衣、“捕鬼”慑青、“捕霸”灵郁布,“捕帝”独孤孤独等人齐名,是为“鸳鸯神捕”。
不过,现在看来,这对“鸳鸯神捕”虽然很和谐,但也显得十分落寞,非常忧悒。
张三爸见铁手不肯离去,只好说:“我求你们一事,这儿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儿和门徒,你们就高抬贵手,格外施恩,放他们一马吧,张某我感恩不尽。”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单耳神僧道:“刚才我开出条件,你偏死不接纳,现在就算我肯,你招来了这么多道上好汉,你的肥肉加起来还不够十四两,光宰了你够分吗?”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
在得胜者的笑声里,最容易找到的特质是:嚣。
这是嚣笑。
在大家嚣笑声中,那女子忽问:“张三爸,你在丙寅年临江之畔,是不是杀了一个外号‘九天玄男’毕家绳的人?”
张三爸想了想,道:“我杀的人不少,不能一一尽记。但那年在临江,我确杀了一个额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妇人点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张三爸愣然。
妇人又问:“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蓝田,在直县又杀了一个人,叫‘夺魂铃’杜怒门,有没有这件事?”
张三爸长叹道:“是,这我倒记得。我本来不想杀的,但到头来,还是下了手。”
妇人用笔尖在册子里勾了勾,道:“杜怒门是我夫君的五师弟。”
张三爸嗒然。
妇人再问:“去年,你在方陵一带杀了一名女子,她姓马,名丽,绰号只两个字,叫‘染血’。这事也确实吧?”
张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么贵亲?”
妇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贴身侍婢。”
张三爸索性豁出去了,问:“还有什么冤头债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问明好了。”
妇人果问:“还有一个‘下三滥’何家的高手,名为‘今宵酒醒’何处,这个人——”
张三爸前知杀那三人,乃跟这对夫妇仇结深了,而今乍听此人之名,却喜出望外,马上说:“他,我没杀,他负了伤,给人包围攻杀,我,我救了他。”
妇人这回向她的夫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何处果然是他救的。”
然后转过头来,向张三爸道:“他是我们夫妻的大仇人,当年,我们的房子家业,就是他纵火烧毁的。”
张三爸惨笑了起来。
他扶额苦笑道:“我总是杀不该杀之人,救不该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大蠢蛋!”
比蛋还蠢
“不,”那妇人平静地对她的丈夫说,“你杀的是该杀的人,救的是该救的人,所以你比蛋还蠢,不只是蠢蛋。”
她掀开册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个栽赃大王。蔡京一伙如果要害一个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无诬陷之法,毕家绳便应运而出,他先与那人结交,然后写谋反信,送达他家,或将赃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侧,有什么可以害他的人、罗织的罪,凡经毕家绳出动的栽陷的案子,一定牵连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临江害杀了清正廉洁的县官林不肯全家,你忍无可忍,所以才把他杀了。”
他的丈夫已蹲了下来,这时,倏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三个字:
“杀得好!”
说得斩钉截铁。
那妇人莞尔一笑,拍拍褪褓里的小宝宝,温存了几声,又翻开册子的另一面,道:“杜怒门此人别的不说,单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内,以他的‘夺魂铃’邪法,就连夺了十七位黄花闺女的贞操,那次他在蓝田打你女儿的主意,他伤而饶之不杀,逼他改过自新,不料他怙恶不悛,到了直县,又要劫奸一名未入洞房的新娘子,你却在后跟踪,见他不悔,便杀了他。”
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
“杀得好。”
好像是影子在说话。
妇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页:“‘染血’马丽以前倒是一个好女子,但后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疮疥,她为了要治疗毒疮,误习‘血霜妃’艳无忧的秘技,非要吸吮婴孩之血才能生肌换肤,于是就夺人婴童,残杀甚众,给你撞上了,当然也不能活命了。”
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影子说了一声告别的话一般的:
“该杀!”
妇人妩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处确是我夫妇的‘大敌’我们曾几度意欲归隐,他都千方百计,逼我们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滥’何家有宿怨,但自我们两相识共偕之后,不喜酬酢,亦无心卷入武林仇杀之中,所以常隐居起来,过着平安平常但快乐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武功并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滥’的暗算,都是何处私下救了我夫妇俩。他说:‘你们终日逃藏,也不是办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应助人,不求人助。
你们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难怪这俗世里常为豺狼当道,都是你们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他怕我们又安居不出,还不惜一把火烧了我们的房子,要我们在餐风饮雨中力图振作。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妇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滥’何家自‘战僧’何签之后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
她丈夫陡叱了一声。
“救得好!”
如此峰回路转,着实令张三爸喜出望外。
那年轻美妇继续迅翻锦册,道:“我们查过了你过去伤杀人的档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为民除害,为国杀敌,就算杀伤我们亲朋好友的三宗,也是理所当然,只有两宗例外……”
这回,连张三爸自己也好奇起来了:“是哪两宗?”
妇人道:“一宗是你对付自己的胞哥张二爹。你因为恨他虚伪不孝,把服侍双亲的烦琐事务全部回避,平素忤逆无情,任由老人家凄苦过其晚年,孤苦无依,而又把门面功夫做足,逢拜寿举葬的大礼时却在人前充作孝子,这等虚假功夫,瞒不过你,所以你待双亲仙逝之后,便毅然与张二爹翻脸,又因他数度意欲加害于你,你也对他见死不救。……‘天机’一组,原来宗旨是守望相助,在这一点上,你办不到。”
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们不能插手于人家事,何况,他也没害人杀人。”
少妇一笑。
倒是张三爸按捺不住了:“还有一项呢?”
少妇又掀开另一页:“吏部侍郎韦他命,因遭童贯家臣的追杀,求救于你,你却不施援手,见死不救。”
张三爸恍然辩解:“那是因为他趁旧党得势之际,诬杀新党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
少妇只说:“我知道。”
她丈夫说:“他是人。”
少妇说:“所以他也有过错。”
丈夫说:“但错失不大,不足以罚。”
少妇道:“反过来说,我们查过单耳神僧杀人档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杀,三宗是私仇,两宗是诬陷。”
单耳神僧大耳一耸:“什么?”
少妇又翻册子的另一页:“丁已年,‘流沙公子’史历巴因为嘲笑过你,戏称你为‘单耳秃驴’你含恨报复,后来史公子因醉后失言,说宋廷积弱,重文轻武,武将不敢战,文臣多贪财,皇上要查办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缚的史历巴杀了,说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杀,这是公报私仇。”
单耳神僧额上冒汗:“这……这事你怎么……知道?”
那丈夫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少妇接着又道:“今年初,你见中州两位小神捕‘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名声大振,有浸浸然青出于蓝之势,你怕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于是在王黼面前参了他们一本,一个给冤下牢里,说是窝结辽兵;一个给充军西凉,罪名私结匪党。”
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于斯。”
单耳神僧汗涔涉下,辩道,“荒唐!他们两人,是我一手培植出来的,我怎会害他们!
要不是我保住他们,他们早给杀了头了。他们两人,都不学好,不好好读书,一味好结悍匪,乱交异党,才致如此,关我啥事!”
少妇平静地说:“他们也以为不关你的事,以为你挺身周护,还对你感激涕零呢。你好人当尽,恶事做尽,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我们!你还要我再念下去吗?”
单耳神僧怒道:“你们是谁?别以为‘鸳鸯神捕’就可以节制得了单耳神憎!?我千里神捕上受命于朝廷,更承恩于相爷,今天有公文诏令,要捕杀叛贼匪首张三爸,铁游夏年少无知,阿附匪党,自是一并拿下!霍木楞登,白发娘子,你们聪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不然,退开一旁,没你的事!否则,今儿大家听着了,凡附匪作乱者,罪加一等,格杀毋论!”
吴公、巴比虫都看势率众大声应和:
“是!”
少妇昵笑,睨向丈夫。
霍木楞登似是刚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现刻抬头望月,样子清矍,十分落寞:
“我们还是对抓你较感兴趣。”
“抓我!”单耳神僧吼道,“你凭什么?你是我之敌!?你可有钦命公文!?我是相爷近前谋士,相爷亦多用我谏言,你俩当了捕快多年,仍只是杂役闲差,无用之人,敢来惹我!?”
四化大法
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视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时,定当无用于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于见用,助长淫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