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白宣说,大约再有一日的路程便能到他的家乡。江篱的心不禁紧张起来,前言像是个未知数,她变得有些没有把握。
大约晌午时分,两人赶路赶得有些疲累,远远地望见前方有一茶寮,两人快马加鞭,赶了上去。
勒停马,叶白宣刚想开口要一壶茶,却是让眼前的情景给惊了一下。那小小的茶寮里堆满了人,细细一看,便是昨日那些逃兵和前来追兵的玄国士兵。只是他们此刻,却不是在此喝茶,而是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脸上微微地发红,便像是中暑一般。
江篱只觉奇怪,当下便要下马查个究竟,却被叶白宣一把拉住,喝道:“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说罢,便在两匹马上皆加了一鞭,远远地逃离了此地。这一跑,便又跑了近半年时辰,方才停了下来。
江篱望了望叶白宣的神情,只见他满脸沉重,不发一言,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凝重的气氛。江篱没来由地便想起了十多年前,养父江群山过世的那一天,叶白宣被逼着出走三生门。那个时候的他,似乎也散发着这样的一种气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地困扰?
两人骑上马上,慢慢地前行着,江篱不想开口问他,她在等待,等着他亲口对她说些什么。
“方才那些人,”叶白宣甚至未看江篱一眼,两眼直视前方,慢慢道,“中了龙虚露的毒。”
江篱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有些愣住,下意识地问道:“你如此肯定?”
叶白宣转头看了江篱一眼,淡然道:“我早年学医时,对此种毒略知一二。楚贤不也说过,玄国军队现下正被此毒困扰,我看方才那情景,已是八九不离十。”
一股沉重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漫延开来,即使不是自己国家的百姓受苦,心中却依旧不好受。只是此刻的江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叶白宣别过脸,不愿再与江篱对视,只轻轻地说道:“江篱,随我走吧。”
只此一句,再无他话,烈日下,两匹马并肩而行,在狭窄的小道上不停地向前狂奔。去向何方?江篱不知,她只是紧紧地跟叶白宣,不曾远离。她多么希望自己便永远地这么跟着他。
黄昏逼近,天空已慢慢泛红,映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红晕。他们跑出一片树林,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原。置身于如此广阔的天地,两人都只觉自身是如此的渺小,小到有如一粒尘埃,被风轻轻一吹,便会飘向无尽地远方。
江篱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她喜欢这个地方,真心地喜欢这个地方。什么江湖,什么朝堂,此刻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伸出手,慢慢地拉住了叶白宣的手,双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
却在这时,一种令她十分熟悉的声音渐渐地传入了耳中。那是杀人的声音,她从小习武,长大后更是杀了不少人,这种取人性命的声音,对她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并非两个人的生死之争,而是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在为取对方的性命而努力。
“前方看来有争斗,还要往前吗?”江篱问得有些不确定。
叶白宣没有答话,甚至悄悄地松开了江篱的手,策马向前狂奔而去。他这一举动让江篱更觉迷茫,当下只得跟在后面,以便探个究竟。
喊杀声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江篱他们而来。不多时,果真便见一群人拿着武器,向这边跑来。他们的脸上身上,已满是血迹。
那一百来号人正忙着逃命,未曾料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两人骑马前来,皆是愣了一下。只是当下还是保命要紧,顾不得那许多,拼尽全力跑过了江篱他们身边,往后方的树林而去。
而不远处,一群骑在马上的士兵紧追不放。江篱认出了他们的衣衫,与昨夜来村子里抓人的玄国士兵一模一样,她不禁又回头去看那些逃命之人,也是一身兵服。
她真是料不到,自己会亲眼见到一场梁玄两国的生死之争,只是此刻,她的同胞,正有生命危险。她不自觉地将手扶到了剑上,血液里那股天生的杀气,正在慢慢凝聚。
叶白宣却未曾停马,反倒迎了上去,直往那些玄国骑兵中冲去。那些人见叶白宣一副梁人装束,不禁杀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举刀便砍。
叶白宣丝毫不惧,一跃从马上跳起,躲过那些大刀,重又落回到马上。那些人见伤他不着,有些着恼,手中的刀更是挥得起劲。叶白宣却如入无人之境,向着一身着盔甲的男子而去。
江篱有些猜出了他的意思,似乎与她在赤梅庄玩得是一样的把戏:擒贼先擒王。只是她未曾料到,叶白宣逼近那人后,却未曾将他制服,而是勒停了马,直直地望着那人,眼神中充满了捩气。
那身着盔甲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与叶白宣对视片刻,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清楚地看到叶白宣将手伸进了袖口,随后便从中拿出了一块玉牌。那玉牌通体碧绿,衬着红色的晚霞,好似要滴出水来。
叶白宣将那玉牌摊在手中,放到盔甲男子的双眼下,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盔甲男子凑近一看,那正牌正中,真真地雕着一个巨大的“珩”字。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从马上滚落下来,极为狼狈,单腿跪地,朗声道:“李将军门下千夫长汤进,参见太子殿下。”
那声音,便如一声惊雷,划破布满烟霞的天空,直击地面,似乎要将这大地,也劈开一条缝来。
马上的玄兵纷纷跳将下来,跪在地上,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一声又一声地呼喝,便如滚滚江水,卷着狂风,将江篱整个围住。
广阔的草原之上,除了叶白宣,便只有江篱还骑在马上。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起来,整个人被冰封起来,忘了思考,忘了语言,甚至忘了怎么呼吸。
叶白宣回过身,远远地望着江篱。他的眼神,有如一张巨网,将江篱死死地网住。这么多年,他等了这么些年,一直到今天,才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如此大的一个谎言,□裸地展示在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前。
他感觉自己似乎也很难再支持下去,接下来的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不敢想像,甚至就想时间就此停住,永远不要再继续下去。
江篱感觉夜雪似乎动了一下,只这轻微的一下,便将她整个人给击得清醒了过来。她来不及细想,掉转马头,转而往树林跑去。那些被追得穷途末路的梁人看到江篱骑马奔来,纷纷向两旁让去。
似乎追赶的一方和逃命的一方,都被这横空出世的玄国太子给搞乱了阵脚,遗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江篱!”一声惊喝在江篱的耳边响起,刺痛了她的心。那是叶白宣的声音,他用深厚的内力,将这一声吼,送到了她的耳边。
江篱下意识地便勒停了马,她似乎在盼望他说些什么,却又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她不敢回头去看他,泪却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叶白宣面无表情,坚定道:“你若再往前一步,你眼前的这些梁人,休想活下去一个。”
江篱满脸是泪,回头去看叶白宣,这个曾经是她人生全部希望的男人,如今说出来的话,让她心寒到无法自持,她感到自己几乎要晕了过去,便连夜雪,也是燥动不安到了极点。
江篱抬眼去看那些梁人,眼中满是希望与绝望,交织在一起。她又一次掉转了马头,朝着叶白宣奔去,越来越近,直到与他面对面,目光有了深深地交汇。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江篱的手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叶白宣的脸上,清晰地出现了五个指印,这指印里,满是爱与恨的纠结,像是两股绕在一起的线,今生今世再也难以分开。
尾声
天色已是大黑,广阔的草原上火把星星点点,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一行人步伐一致,平静地向前行走,最终停在了一片军营前。
这便是玄国的兵营,此刻虽已入夜,却还是人来人往,吵闹不休。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一丝忧愁。
守卫的士兵见人前来,警觉地拔出长矛,拦在入口处。待看清了汤进的面孔,才放下心来,将人统统放了进去。
江篱便也在其中,跟着叶白宣一道进了敌方的阵营。她本只是江湖中的一枚棋子,却被母亲莫名卷入皇室,现如今竟又被迫进入敌国。她忽然觉得,这个世上,何处还是她的容身之地?
江湖,待不得,人人以她为丁莫言之女而耻。朝堂,更是陌生之地,顺德帝虽对她礼遇有加,但她心中明白,那只是因为她的身上有母亲的影子。而太子楚贤,则是一刻也不愿她再活下去,她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扎得既深且恨,既有上代人的恩怨,又有彼此间的仇恨。
“若当初我未曾跑出梨潇谷,你还会跑回玄国当太子?”江篱在叶白宣的面前坐下,很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却会有千差地别的结果。
叶白宣的脸上再也没了往日的随性,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凝重。他伸手入袖,拿出一本书,轻轻一挥,那书便借着内力,安然地落入江篱的怀中。
江篱看着手中的《鬼兵术》,不禁笑出声来。原来她被骗的,又何止一件事。叶白宣可以处心积虑地在梁国待上这么些年,又怎会轻易让这书葬身于火海。
叶白宣看着江篱脸上的笑,内心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过与为难,只是有些话,他却不得不说。
“我十几岁离开玄国,入了三生门,为的就只是它而已。只是未曾料到,门派之争竟是与皇位之争一样激烈,颜碧槐若生于皇朝,凭着那份野心,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与您这份韬光养诲相比,他还差得很远。”江篱忍不住出言讽刺,自己这二十多年,被两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用的是义,一个用的是情。只是他们最终都让她失望了。
江篱的话,便像一把刀,扎在了叶白宣的心上,他明白,当自己在她面前亮出真正的身份时,一切就该结束了。即使用他人的性命将她强留下来,也挽回不了什么。
“这书本是你娘的遗物,物归原主,你我从此各不相欠。”叶白宣不愿再多说什么,他本想好好地解释一番,可江篱的模样,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话,都不再有意义。
江篱摸着那书的封面,轻轻地打开,一页一页地向后翻去,书上记载的,多是一些兵法及战略要术。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在她看来,都只是一些杀人的手段罢了。用计杀人和她用剑杀人,本质上并无差别。
翻至最后一页,她的目光顿了一下,那上面记载的是一张药方,虽然未曾详细说明,但她却一下子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她抬头望向叶白宣,冷冷道:“你之所以回来,为的便是这龙虚露的解药吧。”
叶白宣却像未听见她的问话,只在那里怔怔道:“得云庭,得天下,原来竟是这么个得法。”
江篱将书重重地合上,再次开口,声音却不像合书时那般用力,只是表情依旧:“既然为了这书才不惜以身犯险,当年你又为何要出走三生门。以你的能力,除去颜碧槐,并非难事。”
“放弃。”叶白宣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以当时的情况,若再战下去,只会死伤更多。颜碧槐不惜找了人假扮周伯,来演这么一出戏,只怕杀光所有人,也不会放弃三生门的门主之位,既然如此,我便让给他,又何妨。”
江篱听到他提起周伯,便又想起了湘姐在白虚派对她说的话,那个千面郎人,为了几俩银子,最终死在了颜碧槐的手中,叶白宣又是如何看出其中的破绽?
叶白宣见江篱脸带疑惑,主动开口道:“周伯是我的侍从,随我一道入的三生门,他本是宫内一名武将,功夫极好。还记得周伯死时,我做了什么?”
江篱努力地回想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那一天发生的情景,却一直在她脑中徘徊,那是她年少时分,最为难过的一日。“我记得,你握了一下周伯的手。”
叶白宣点头道:“没错,我趁握手之际,测了周伯的脉息,内力极弱,这便是颜碧槐露出的最大的破绽。只因整个三生门,除了我之外,无人知道周伯会武功一事。”
“于是你便割了颜碧槐一指,为周伯报仇?”
叶白宣沉默不语,抬头看向窗外,良久才长叹一声,道:“若不是十年之后你再来找我,或许我便会在梨潇谷内老死一生。什么名利,都是虚幻。”
“哼,此刻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便在几个时辰之前,你依旧可以掉转马头,与我一同回梨潇谷,但你却选择往玄而来,你根本无法入下这里的一切,又谈何隐居。”
“你错了,江篱,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若不是为了替你救三生门,我何尝会出谷。若非你为救方西渊私自出谷,我又何尝会追将出来。即使入了宫,寻找鬼兵术,我也不曾想过用来对付梁国。可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玄国士兵死于龙虚露,我做不到,这天下又有何人能做到?”
江篱无言以对,她承认叶白宣说得没错,或许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可是这样的结果并非她的本意,两国相争,又与她何干。
她看着手中的兵书,眼眶发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掉出来,只是倔强地回过头去,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叶白宣看着她的背影,极度不舍,却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只轻轻吐出二字:“保重。”
江篱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什么虚情,什么假意,什么海誓山盟,都随着那“保重”二字灰飞烟灭。从今日起,出了这道门,她与门里的这个男人,便只有国仇家恨,永世不再相见。
夜色似乎更加深仇,那半弯月芽的光,照不亮江篱心中的苦闷,也照不亮叶白宣心中的挣扎。他们两个,最终还是天各一方,站在了对立的一面,从一道从出生时便划下的鸿沟,他用了十几年,也无法将它填满。谁也无法跨过去,就像心头的那一处伤口,再长的时间,也难以长出新肉,只会一直腐烂下去,直至死去。
江篱骑着夜雪,出了玄国的兵营,往大梁的方向而去,将来在何处,她不知晓,此刻只有满脸的泪痕陪伴着她,走上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人生之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