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碧槐挨了骂,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丝毫不恼,只是道:“当年真是多亏了元姑的善心,才能让我活到今时今日,才能让我得以报得大仇。”
“你真是丝毫未曾遗传到你娘的善良,真不愧是丁莫言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庞夫人出言讥讽道。
“我娘,我娘的尸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颜碧槐一提起母亲,像是受了刺激,大吼起来,“他丁莫言何时将我娘放在眼里,又何时认过我这个儿子,我在他眼里,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你既如此恨我,杀了我便是,何必搞那些花样,将其他人牵连进来?”丁莫言浑厚的声音透过石壁传来,他早已醒来,隔壁石屋所说之话,听得一清二楚。
“丁莫言,你闭嘴!”颜碧槐闪到石面石门前,冲那石室里的丁莫言骂道,“你有何脸面来跟我说话,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杀人恶魔吗?哈哈哈,你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有什么资格冲我耀武扬威?”
“你在丁莫言的饮食中,下了毒,是不是?”江篱突然站起身来,开口问道。
“没有错,江篱,你果然聪明,只可惜,你再聪明,也还是做了我的帮凶。”
“我一直有所怀疑,丁莫言的身体越来越差,必有原因,只是我一直未找到,你究竟是在何处下的毒。他所吃的饭菜,所饮的茶,都经由我的手,没理由会让你下到毒。”
颜碧槐像个孩童般拍了拍手,得意道:“江篱,我刚夸赞你聪明,你却又露出傻劲儿来了。就算他吃进嘴里的东西都经由你手,可是材料呢?你又何尝能想到,他所喝的每一片茶叶,都被我在夺魂散中浸泡过,他日日喝你泡的毒茶,又怎能活得长久?”
“颜碧槐,你抓我夫人来此究竟为何,痛快点说出来吧。”庞啸虎已看腻了颜碧槐那张炫耀的嘴脸,整个人已到了失控的边缘。
“莫非,你要杀人灭口?”庞夫人猜测道,“这世上,知道你与丁莫言关系的人,只怕也只有我了。”
“哼,我根本便不在乎世人知道这个秘密,你们少安毋躁,再熬上一段时间,只要过了今晚,过了今晚,我便能飞黄腾达,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三生门,什么赤梅庄,都不过只是蝼蚁,待我发达之日,我必不会忘记你等流过的血。”颜碧槐语气阴森,尖利的笑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云庭刀,在你那里吧。”那笑声中,江篱突如其来的问话,将在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颜碧槐收起笑声,目露凶光,盯着江篱道:“你如何能知?”他突然很想割下江篱的头,在这个世上,他最恨的人,竟不是丁莫言,而是江篱,无论何时,她都时刻压在自己的头上。在三生门时,即便他是掌门,却依然忌惮江篱,江篱顶着前任掌门之女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心头大患。后来他利用方西渊杀人为由,向江湖各派传递消息,将矛头都指向江篱,妄图借刀杀人,可惜却屡次让她逃脱。此刻她竟又成了丁莫言的亲生女儿,看那样子,丁莫言自然会将她视若宝而将自己看做草,无论是做掌门还是做他人子女,江篱竟总是成了他的威胁。他不甘心,极为不甘,这个女人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若不拔掉,他会寝食难安。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向她动手,不仅不能,还得保她平安,他看向江篱的眼神似乎在算计,究竟何时,自己才能除去这个对手?
他想起了一旁石屋里的丁莫言,心里的怨气又加重了几层,冷言道:“丁莫言,我要你给我自断经脉!”
自毁劫
颜碧槐说出那样的话,丁莫言竟连眉头都未皱一皱,甚至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倒是江篱与庞氏夫妇有些吃惊,皆觉颜碧槐吃人说梦。却不料颜碧槐话锋一转,又显出几分阴气:“丁莫言,方才元姑所说之话,想必你已听到,若不想你的亲生女儿死在我的手上,你最好便听我的话。”
江篱虽不愿成为丁莫言的女儿,却也不想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她知道丁莫言便在隔壁,便高声道:“丁莫言,莫要听他的。”
“丁莫言,你必得听我的。”颜碧槐提高嗓音,将江篱的声音盖了下去,怒气冲冲道。他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桶水,朝江篱那石屋的洞内泼去。洞太小,那水一半泼进了洞中,一半却是留在了石门外。
颜碧槐扔掉木桶,道:“丁莫言,我方才向那屋泼了烈酒,你若不答应,我便放火烧死他们,我想你必不在乎元姑他们的死活,可是江篱的死活,你也不在乎吗?”
江篱嗅了嗅了空气的味道,果真有浓重的酒味。颜碧槐的话真真假假,让人看不破他的目的。
丁莫言没有回答,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庞氏夫妇看着江篱,想看她会有何反应。江篱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面石墙,她想像不出石墙的对面,丁莫言在那里,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像是过了许久,在场的人只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几乎难以呼吸,丁莫言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声,他的声音,便如同在每个人耳边说话般清晰,一字一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在人心上。
“好,我便成全你。”
“丁莫言,你疯了!”江篱急了,冲到石壁前,大喊道,“这不过是颜碧槐的报仇之计,你莫要上当。你又怎知你照他的话做了,他便会放过我?”
“那倒是。”丁莫言像个顽童般,一听江篱的话,又反悔起来。
颜碧槐有些着急,早知他真该当下就挑断丁莫言的手筋脚筋,以绝后患。怪只怪自己恨意太浓,非要看丁莫言自残方能解恨,搞到现在这副局面,若不能用江篱逼丁莫言就犯,只怕留着他,终究会是个祸害。
江篱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颜碧槐打断,他冲丁莫言道:“你放心,若你真自断经脉,我必保江篱性命。”
“空口无凭,你方才还说,过了今晚,我们几人便都要死。既然如此,你说的岂不都是谎话?”江篱顶了回去。
颜碧槐见丁莫言不出声,更为焦急,只得道:“你们几人本就要死,丁莫言,我便与你做个交易,用你的经脉保江篱一条命,你是肯与不肯?”
江篱扑到石壁上,明知无用,却还是不停地拍打墙面,叫道:“丁莫言,你个老糊涂,万万不要相信他的话,他这个人,何时说过准话?”
颜碧槐大叫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竟一下切掉了右手的小指,他将那截断指扔进丁莫言的石屋内,忍痛道:“丁莫言,我今日自割小指,便向你起誓,必为你保江篱性命。”
在场众人,除了庞氏夫妇,便连情绪激动的江篱,都被他这一举动吓得定住了身。颜碧槐的左手小指,十年前被叶白宣砍下,今日他竟自行砍掉右手小指,为的只是逼丁莫言自残。他的心中,究竟有多深的恨意,才能支撑着他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颜碧槐,看来,你真是恨我入骨啊。”丁莫言叹道,“也罢,毕竟我曾亏欠你,亏欠你娘,既然你拿定主意要逼我就范,我便成全你,也算与你父子一场。”
“丁莫言,不要,听到没有?”江篱急红了眼,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她对于丁莫言,似乎不全是恨意。
“江篱,”丁莫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疲惫,“我这一生,在这个世上,唯一没有亏欠的人,大概便是你了。幸亏你已习得了抽魂指,我丁家的这门功夫,总算没有失传。”
“丁莫言,你没有亏欠我,我也不愿亏欠我。我的命,不用你保,我不稀罕,你不要自做聪明,自以为是……”江篱语调急促,已是口不择言,说出的话越来越伤人,却也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惶恐。
地下石屋突然微微地摇晃起来,一股震天响的声浪冲击着石屋的墙壁,屋内的人站立不稳,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石屑横飞。江篱的喊声早已淹没在了那声浪中,她被一股石屑呛了喉咙,用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被甩到了墙上。眼前这屋子,像是在海上的一叶扁舟,被海浪撞得左右摇晃,几欲翻倒。
“怎么回事儿,莫非是地裂?”庞啸虎的声音在石屋内响起。他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自己的夫人,可是眼前却一片模糊,想要跨出一步都很艰难。
石屋外的颜碧槐也感觉到了这股奇怪的冲力,他紧贴在石门上,努力地睁眼向石屋内望去。那石屋内满是烟尘,夹杂着枯草,颜碧槐只能将丁莫言的身形看个大概,却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何事。
声浪一波连一波地袭来,颜碧槐已顾不得再去关心丁莫言,他靠在石门上,努力地想让自己站住。可耳边却响起了短促而尖利的叫声,那声音,不像是人的说话声,听上去只觉刺耳,连头都止不住地抽痛。屋内屋外的几人皆感意外,却突然觉得屋子稳了下来,不再摇晃,那些石屑也渐渐散去,似乎一切都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狼狈不堪的几人站稳了脚,互相看了几眼,惊魂未定。再看这石屋,乍一看完好如初,墙上便连条裂缝也寻不见,可伸手一摸,却是满手的细石屑,方才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巨晃,竟将这墙壁磨碎些许,以致石屑乱飞。这是人的搞鬼,也是真的在闹鬼?
地下石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大乱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江篱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丁莫言?丁莫言?”
丁莫言没有回答,便是连哼都未哼一声。颜碧槐便靠在石门边,听得江篱的喊声,扭头便往那石屋内看去,这一看之下,他竟像得了失心疯一般狂笑起来,那声音虽及不上方才的声浪,却是极为张狂得意,听者无不感到厌恶。
那石屋内,丁莫言躺在地上,双手双脚处不停地有血流出,整个人便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
颜碧槐这才明白,方才这般骇人的动静,皆是丁莫言搞的鬼,想不到他的功夫竟厉害至此,差点让他感觉整个人便要葬身于这地下石屋。幸亏自己最终用一根小指逼得他废了自己的武功,如若不然,这天下,只怕无人能将其制服。
江篱听得颜碧槐的大笑声,心知不妙,她心思聪颖,联系方才发生的事情,心中已猜出个大概。她说了这么多话,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丁莫言自残,她只觉自己便像是欠了他一般,只怕此生,都还不清这份恩情。
这个人,真的是她爹吗?
石门外,颜碧槐的笑声依旧不止,他控制不住自己,到了最后,眼里竟笑出了泪来。可是这泪,却也如笑声一般,无法收住,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他终于难以自制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夹杂着骂声:“丁莫言,你这个浑蛋,你便那么喜欢那个臭女儿,连她生的女儿都当成宝贝。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没流着你的血?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愿意给我一点儿希望,哪怕只是正眼看一眼我,你都不愿意,不愿意!”
颜碧槐满脸青筋直现,像是只困在笼中的猛兽,那模样,竟让人生出几丝同情之意。庞夫人擦去眼角流出的泪,轻声叹道:“颜碧槐这孩子,确实从小吃了不少苦,他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丁莫言却是有责任。我原本以为,他跟了江群山,性子能变好,却不料,他的邪性竟是深入骨髓,无论怎样也去除不了。可怜他娘,那么良善一人,生出的儿子,却是……”说到此处,庞夫人语音哽咽,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江篱也是满脸的木然,自从来到这赤梅庄,她的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妥协,再到后来受伤后的绝望,既而又心生希望,可是今日,又经历如此的巨变,她只觉身心憔悴,对于人生,竟没了什么念想。
这个如恶魔般狠辣的颜碧槐,说到底,竟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她与他,身体里,流出相同的血。她想起了丁莫言的所做所为,再看看那个虚伪透顶的颜碧槐,忽然身上发凉,一股巨大的恐怖感将她团团围住。她与这样的人是至亲,是否意味着,终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也会丧失体内人性的一面,变得残忍,噬杀。
如果叶白宣知道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做何感想?他还会认自己这个小徒弟吗?还会整日里用些尖酸刻薄的话来气她吗?他也许会一走了之,再也不要与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吧。
江篱鼻子一酸,控制不住便要流泪,但一想到在庞氏夫妇面前,这样实在太过失面子,又强行忍住,背过脸去,不让人看到她脸上的悲伤。
颜碧槐吼叫了片刻后,人又趋于平静,像是发泄了心头几十年积累的怒气,他又戴上了那张伪君子的面具,脸上渗出的笑意透着几分恐怖。
他很满意这个结局,非常满意,这甚至比将来的荣华富贵更让他心满意足。钱,他不缺,名声,他也不少。他熬了这么些年,为的便是看到今天这一幕,为了便是要亲手将丁莫言逼到绝路。上天真是眷顾他,竟没让丁莫言疯上一辈子,若他只是个疯子,就算杀了他,又如何能解得了自己心中的这股怨气?
他望着血泊中的丁莫言,轻描淡写道:“想不到,你终究还是败在了我的手里。”
颜碧槐说罢这话,转身便要出地下室,事情还远远未完,这边的好戏却已落幕。他抬脚走上石阶,却听到身后丁莫言的声音冷冷地飘来:“颜碧槐,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与我相似的人了。”
颜碧槐只觉芒刺在背,这番话,让他极为不舒服,可是他没有回头,飞快地蹿出了地下石室。
接下来的光景里,谁都没有再说话。江篱缩在角落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愿意再去任何事情,此刻便是一件再为细小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那边厢,庞氏夫妇互相依靠,虽无言语,看在江篱眼中,却是一种安慰。此时的她,便连一个依靠的地方,都找寻不到。
石门外的火盆还是烧着,整个石室暖意融融,江篱身上发烫,脸上泛起了潮红,只觉两眼渐沉,迷糊之中,竟睡了过去。在睡梦中,她终于寻着了个柔软的肩膀,让她可以暂时依靠一下,她不自觉地将头放了上去,却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放到了脸上。
江篱睡意正浓,想将那手打开,却不料那手在她的脸上来回游走,最后便抚上了她的额头。那手上的寒意驱散了她的睡意,她略有不甘地睁开眼,抓住那手,一运劲,便要冲那手骨折去。
在她睁眼的瞬间,眼前出现的一张脸,竟让她停住了手。这张脸,她已许久未曾想起,这些天来,她总是害怕想起他,可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江篱才了解道,自己的心,是如此地思念他。
叶白宣的脸,近在咫尺,江篱竟感到无比的安心,仿佛整个世界,都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再相逢
江篱一见到叶白宣,便如受惊的孩子一般,控制不住地扑了上去。这么多天来所受的惊吓、委屈和担忧,终于在瞬间爆发了出来。她隐忍了太久,已到了快崩溃的边缘。叶白宣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此时的她,脆弱不堪,再也戴不起伪装的面具。
叶白宣抱着她,嘴里不停说些安慰的话,声音轻柔,语调缓慢,没有了往日的尖刻与辛辣。
“叶兄,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冲出去再说。”一个男子在一旁催促道。
江篱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抬头去看,一见那男子的脸,她便微微愣了一下。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梨潇谷外救她一命,又在青元帮内替她解围的高大男子。她往边上一瞥,这下更是吃惊不小,那个与他同行的黄衣女子也在石屋内,此时正将一柄长剑架在颜碧槐脖颈之上,看她的神色,满眼皆是愤恨,不知是何故。
江篱见有外人在场,脸露羞涩,赶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起身向那对男女道:“想不到这次又蒙两位相助,不知该如何称呼?江篱它日必定相报。”
那女子见到江篱,脸上的恨意便消了大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