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死于逸乐?太快乐,活得太自在,一天到晚,忙于数钞票,搂美人,一年到头,忙于抖乌纱,乘骏马,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师,屁股粘不住座椅,大概也就写不出什么精彩的。
所以,历史上那些承平日久,享乐成风,人心浮靡,竞逐奢华的朝代,几乎不出文学大师。惟一的例外,明代嘉靖、万历年间,蹦出一部《金瓶梅》来,似是偶然,某种程度上也是必然,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谁也比不上明代中叶以后的文人所拥有的挟妓放荡,青楼纵淫,金莲伴酒,缠绵性病的风流了。
性文学从来就是性放纵的副产品。
你能指望吃花酒,打茶围,热衷寻花问柳,精通房中之术的文人学士,写出多么有分量的作品么?同样,你能要求看毛片,点小姐,耽溺裤裆文学,言必脐下三寸的当代才子,写出具有忧患意识的不朽篇章么?由于太快活而带来的文学衰势,也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因此,谈到中国文学的发展,某个时期,物欲的腐蚀,对于文人创作的扼杀作用,远胜于政治上的高压统治。后者如梳,再严密的意识形态控制,也会有缝隙;前者如篦,无孔不入,无懈可击,无处可躲,无计可施,只好对赵公元帅俯首听命。所以,文网密织,动辄获咎的康雍乾三朝,仍有一部《红楼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仍有一位鲁迅先生在;在故国黍离,社稷崩摧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带仍有群星璀璨的文学局面在,就是这个道理了。“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毛泽东的这句名言,是说物质贫乏的时候,需要精神,其实,物质富裕,同样也需要精神。
正是因为这种精神,被清人沈德潜、周准褒誉为“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诗格亦高古无匹”的夏完淳,在塘河一处河汊的芦苇荡里,凝视黑暗的远方,努力谛听着桨声橹音,摩拳擦掌,准备营救他的恩师。
稍后,这个年轻人,也被清廷逮捕押往南京。处死之前,他在狱中与其岳父的一席谈话惊天动地:“当日者,公与督师陈公子龙及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上启国主,为江南举义之倡,江南人莫不踊跃。今与公慷慨同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乎哉!”从这篇绝命辞中,可见他对于陈子龙的忠忱,他如果不率部埋伏,伺机劫船,倒是不可思议了。因为,无论陈,还是夏,他们都是不易降服,不肯认输的硬骨头,绝不能以我们常见的那些鼻涕虫来衡量的。
通常情况下,就多数文人而言,在板子还未挥舞之前,骨头就先酥软得像大麻花。“文革”期间,对知识分子常用“打倒”的说法,其实没有一个是被人打倒的,都是不打自倒,还未动手,早吓出尿来,湿裤子一大摊了。
不过,也有个别的,不听邪的,软硬不吃的,死活不买账的,顶让打倒者头疼的硬骨头。在古人中,或许比例还要高一点。因此,如陈子龙这样的勇敢者,很难想象如《明史》所写的那样轻松,一个要犯会由他从容“乘间投水死”,那自然是屁话了。
应该是一场绝望的夜战,一场劫法场的混战,一场明显是寡不敌众的殊死战,一场以为打他个措手不及,谁知早有防备的交手战。手起刀落,血肉横飞,船头船尾,厮杀不已。从船舱里纵身而出的陈子龙,手铐脚镣,在舱板上走不脱,逃不掉,只好以头颅和身体参与战斗。在血光刀影中,那两个戈什哈,终于明白自己的使命,为了刚坐稳的大清王朝,宁可与虎同死,也不能放虎归山。于是,奔上去,扭抱住这个硕伟的,壮实的,咆哮着的,威武无比的陈子龙,跳进塘河。
我想陈子龙在落水之前,会对夏完淳大叫一声“撤”的,然而,扑通一声,这位晚明诗坛的终结者,也不知他的弟子会不会听到,一边挣扎着,一边沉没着,手脚被捆住的他,最终,饮恨而亡。
从此,这一河碧水,便与这位文人殉国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陈子龙,这位如同出匣并刀,锋芒锐利,永不卷刃,无畏无惧,擎天托地的文人,对于需要一点精神的中国文坛而言,这个名字,是应该牢牢记住的。
八十年代:个人的解放与茫然
韩少功 王 尧
韩少功:男,湖南长沙人,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集有《韩少功文库》。首倡“寻根文学”,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都有开创意认和独特价值,至今仍受到文坛和读者广泛关注。
王尧:现为苏州大学教授,著有《迟到的批判》等理论专著。
新时期不是简单地复活“五四”
王尧:在检讨了“文革”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文革”为什么会成为新时期特别是8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界的“潜文本”。当我们接下来反思80年代时,又会发现80年代对“文革”的反思其实是不彻底的。现在反思80年代也成为知识界的一门功课。在90年代初期大多数知识分子大概都开始回望80年代,尽管视角并不一样。我印象中,你对80年代的反思是比较早的,我读到你跟别人的一个对话,题目就是《反思80年代》,其实此前你的好多文章中已经有了这样的思想。无疑,80年代是中国二十世纪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代,一个很了不起的年代。80年代直接面对的遗产是“文革”,90年代面对的直接遗产是80年代,90年代在延续,又在变化。重回80年代,是对90年代的另一种勘探。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运动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知识分子思想模式的转换却有个过程。尽管我们期待“文革”历史早些结束,但对新时期的到来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理论准备,80年代是匆忙的,许多问题被忽略。实现现代化,是一个共同的想象。在这个想象中,我们当时对西方不是非常清楚,对中国问题也是模糊的。因此运用西方话语也成为“现代化”的内容,模仿西方曾经是一批知识分子的思想动力。当时在西方的现代性刺激生长出的文化现象,成为80年代重要的景观。所以我觉得对当时的许多问题有必要重新看。作家也好,思想家也好,当他自己能够重新来认识这样一段历史,重新来感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样一种经验,他就不可能不回到中国的历史,回到自身经验来考虑这样一些问题。
韩少功:中国知识界在80年代初产生了关于现代化的想象。民主、科学、市场经济、人道主义等构成了这个想象的要点,来自西方世界的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日用商品等,构成了这个想象的感性依托。当时中国人还数着布票和粮票,处在处处冒烟的计划经济当中,思想罪的危险和恐惧也仍在人们头上高悬。但从总体来看,民气依然旺盛,上下有一股心劲,对未来并不缺乏热情的理想。人们当时根本无法想象后来遭遇的那些问题,比如官僚极权政治与消费主义文化的缠绕,比如全球经济一体化与民族文化多元性的缠绕。
王尧:总有些问题是无法回避的。那时,许多人是把“现代化”等同于“美国化”,西方化。想象,既有精神的,也有生活方式的。谈到中国与西方,现代和传统,常常会大而无当,所讲的话也都是大同小异。
韩少功:当时大家最喜欢讨论“传统”与“现代”,一听到“现代”就有点热血沸腾。其实新中有旧,旧中有新,“咸与维新”以前也玩过,本身就不怎么新了。追求“现代”很多年以后,现在来看看,三陪女是不是“现代”?贪污行贿是不是“现代”?绿色食品是不是“现代”?旅游业的那些民俗村和民间工艺是不是“现代”?中国秦代以前就有繁荣的商业,《史记》里有记载,那么市场与商业是不是“现代”?……但我们在80年代为这样一些假问题浪费了太多的纸张和精力,开了太多的研讨会和报告会。
王尧:现在好多人还在讨论这样的话题,把文章做得很大,把话也说得很满。我也曾和一些作家、学者讨论这个话题,包括和比我更年轻的学生们讨论这个话题,最终都是不了了之。所以话题不能离开问题。我现在理解你所说的那句话:我并不特别关心理论,只是关心理论对现实的解释。讲到80年代,我们可能首先要回到“五四”,那是现代中国的思想元点。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想恢复和弘扬的是伟大的“五四”传统。如同“文革”一样,“五四”是新时期另一种意义上的“潜文本”。我们当时引为自豪的是,80年代文学接续的是“五四”新文学传统。
韩少功:80年代重申“德先生”与“赛先生”,可以说是“五四”的复活。“四人帮”的本质开始被说成“形左实右”和“极右”,后来被说成“极左”;开始被说成“资产阶级”与“修正主义”,后来被说成“封建主义”,有一个知识与话语的转换过程。一旦确定了“封建主义”这个核心概念,人们就很容易把新时期的改革,想象成欧洲18世纪以后的启蒙主义运动,想象成“五四”运动前后推翻满清贵族王朝的斗争。与此相关的一整套知识轻车熟路,各就各位,都派上用场了。但80年代并不是“五四”的简单重复。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可以发现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还是留下了深深的思想年轮。比如“五四”时期一方面是大力引入西方文明,另一方面也有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强大声音,但这个声音在80年代几乎消失,倒是“美国梦”在知识界大放光彩。比如“五四”时期有“劳工神圣”的流行观念,读书人到民间去是最新潮的举动,但经过“文革”中恐怖的“阶级斗争”和“阶级专政”,工农兵在80年代已悄悄贬值,倒是门第观念重新复活了。我就看见过好几篇文章,它们对贵族和士绅制度在中国的瓦解表示惋惜,说很多文化人没有贵族出身,肯定成不了什么气候。再进一步,喜儿拒绝黄世仁而嫁给大春,成了流行小报上的笑料。
王尧:80年代是匆忙的,使许多重要问题被忽略,被掩盖。实现现代化是中国人一个共同的想象,这个想象中的西方面目模糊,中国问题也不是很清楚。从今天的立场上来看,西方话语是当时现代化想象的主要内容,西方现代性的刺激和渗透是80年代重要的文化景观。
各种新思潮组成了反“左”联盟
韩少功:80年代文学上的表现首先是“恢复”,即恢复“文革”以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恢复更早时期的启蒙主义现实主义。这当然都是西方话语,不过前者是从苏联进口的,后者是从欧美进口的。所谓伤痕小说、反思文学等等,还有沈从文、张爱玲、废名等边缘作家的浮出水面,显示出文学解冻的边界已经越过十七年,甚至超出了主流意识形态警戒线,导致后来一次次急刹车。
王尧:“伤痕文学”本身就曾引起激烈的争论,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直到很多年以后才得到默认。当时“伤痕文学”的提法是贬义的,现在的文学史叙述中它是个中性词。你对此可能有过亲身体会。
韩少功:我写过一篇小说,揭示农民和农村的悲剧,在《人民文学》诸多编辑和老诗人李季的支持下发表了。不料后来被苏联广播了,在台湾转载了,被“帝修反”当作中国革命失败的证据。一些正统人士便在各种会议上和文章里批判这篇小说,取消它的评奖资格,即便它在读者推选过程中的得票率很高。当时我在湖南省,一反“自由化”我就成了敏感人物之一,就有明枪暗箭夹枪带棒的事情。这就是当时的气氛。很多作家比我承受的压力还要大得多。
王尧:但那时候的文学也成了最受关注和影响最大的领域,现代化想象和启蒙主义思想通过文学得到了迅速的传播。
韩少功:当时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是各种新思潮组成了反“左”大联盟,联盟之内不同的思想资源,不同的利益立场,虽然已有分歧,但仍统一在改革的旗帜之下。比如党内有一些理论家提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知识界里老派的自由主义,与知识界里新派的现代主义,其实不是一回事,也展开了交锋,但不管是使用哪一套西方话语,要干的还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批“左”,批“文革”,走民主和科学的道路。不同理路只是不同角度,共同的价值核心是对人的重新肯定,对个人的重新肯定。
王尧:刚开始,我们并不习惯用现代主义的方式来肯定人性并且恢复人性的权利。
韩少功:老派自由主义主张解放人性,提倡人道,追求“大写的人”,但新派的现代主义认为“人对人是豺狼”、“他人即地狱”,“潜意识即恶”,把人道主义看成是虚伪和可笑的乌托邦,用萨特的话来说,是一种“绝望”的人道主义。两者构成了欧洲现代人文思潮内在的紧张和冲突,但对于中国的80年代来说却都是新话题,都是违禁品。“清除精神污染”的时候,实际上把这两家一锅煮了。
王尧:那时关于现代主义的争议,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质。
韩少功:后来出现缓和的转机,据说是当时的一位中央领导召王蒙去解释。王蒙举了三个现代主义作家为例,一是聂鲁达,二是马雅可夫斯基,三是布莱希特,说他们大多是共产党员,聂鲁达对新中国还特别友好。据说这一解释改变了中央的态度,对现代主义的政治批判稍稍降温,算是网开一面。而且王蒙本人还当上了文化部长。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属实,但从伤痕文学到现代主义,官方接纳了文艺界的一些意见,意识形态限度逐步放宽。胡乔木开始猛批人道主义,不久就沉默了。
王尧: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现代主义,从政治立场上来说,欧洲的现代主义的旗下确实左、右翼都不乏其人。
韩少功:从人生态度上来说也是这样,“同姓不同名”的现象很多。北岛在诗中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还很有一点英雄主义。但后来的王朔说:“我是流氓我怕谁”,颇有一点流氓主义和颓废主义。但很多人认为这都是现代主义,区别仅仅在于:北岛的现代主义属于80年代,王朔的现代主义属于90年代,体现了不同时代的社会风气。
王尧: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曾经是80年代的重要旋律,怀念80年代的人常常为80年代的激情动容。
韩少功:未来是玫瑰色的。当时对社会主义的想象,对资本主义的想象,都充满着激情。与我同时代的那些大学生,当时谁想到什么“下海”?很多人都是揭竿闹文学,揭竿闹艺术,要为真理献身的样子。我在国外碰到几个艺术家,他们也怀念80年代,说那时候西方国家反苏也是有理想主义的,要捍卫民主和追求自由呵。所以艺术很受尊重,办展览,出画册,得到政府和社会的很多支持。倒是冷战一结束,资本主义也俗了,眼里只有石油和军火,文化开支大大削减。他们这些反苏的艺术家跟着前苏联一起受穷。我碰到的一个原东德老作家也是这样。他原来是异议人士,一心揭露社会黑幕,有一股理想主义的激情。没料到80年代一结束,当局垮台了,所有档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