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跟顾客约好时间了。姑姑说,时间还不是由人支配的,你要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了。张板儿一听,哪还敢再说什么,立刻借姑姑的手机给主管打了电话。
车又开始向回开,张板儿心里烦得要命,李林却还捅捅她,问她怎么办。张板儿说,反正你也不用回家,怎么办也轮不到你。李林说,那我也跟你回去?张板儿说,回去我还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李林说,那我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张板儿说,腿长在你身上,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正说着,前面的姑姑忽然问道,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两人立刻闭了嘴,各自望了窗外,都是一脸不快的样子。前面的司机大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就说,据我观察,这世上老少夫妻没有不吵架的,真要有一天不吵了,分手的日子也就快到了。姑姑就说,也有不一样的,一辈子都没吵过架,老了老了倒吵起来了。司机说,要真有那样的,我看比不吵架的还要危险。姑姑心里一惊,问为什么,司机说,你想啊,一辈子都磨合、容忍过来了,老了老了倒过不去了,那就说明一定是有过不去的事了。
司机的话让姑姑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张板儿和李林,想没想过姑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张板儿和李林都不知该说什么,便没吱声。姑姑说,你们当然没想过,你们心里只有自己,别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张板儿说,他不是为国家的事吗?姑姑说,再为国家也得说做饭吃饭,可他为什么饭都不做了呢?李林说,那您就给他做一回试试。姑姑很不以为然地说,我要会做饭还用跟他生这气吗?
司机这时目光新奇地看了看姑姑,姑姑这个年龄还不会做饭,他或许还从没见过。
到了李林工作的小区门口,李林跳下车来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对司机喊,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果然一会儿就见李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姑姑问他是不是也请假了,他点点头说,姑姑难得去一趟,还是应该陪姑姑。姑姑立刻满意地笑了。司机也趁机夸赞着两个年轻人,说原来是侄女侄女婿啊,这样的关系就更难得了。车上的气氛显得活跃了许多。后来的一段路,就一直是姑姑在啪啦啪啦地说话,讲那套旧房子怎么分到的手,讲住在那里是多么地不如意,讲现在又是怎样地怀念它,她说,房子虽不好,但他们的大好年华全是在那里度过的,除了家里人住,她是不会卖给任何人的。还有那些家具,她也不会卖,有一天年轻人们不想用了,她就拉回去放进地下室保存起来,那是他们那些岁月的见证。后面的张板儿和李林听着,相互交换着眼色,张板儿明白李林是责怪的意思,李林也明白张板儿是不服责怪的意思。虽事已至此,张板儿可以听任姑姑的处置,但与李林绝不肯退让半步。
下车时,李林抢在姑姑前面付了车费,然后与张板儿一边一个地陪了姑姑往楼上走。这时姑姑的情绪更加高涨,不住评价着这里那里的变化,连单元门口的垃圾箱都注意到了,说,过去多少年里都是往洞子里倒,倒一回弄得满楼道的尘土,脏极了,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张板儿和李林随声附和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脸上热气腾腾地淌着汗水,身上的衬衫都星星点点地汗透了过来。姑姑有一刻惊奇地看着他们,说,年轻轻的,倒还不如我有底气,怎么搞的啊?
上完最后一层,取出钥匙将门打开的一刻,张板儿的心竟是奇怪地安定下来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到底的安定,她想,好,这样很好,来了好啊。
姑姑先进的客厅,再去的厨房,然后是卫生间和阳台,最后去了卧室。
张板儿和李林都没敢跟进去,等待审判似的站在客厅。李林这时似也安定了许多,跟张板儿连个眼神也不递,仿佛明白,一切都再没有必要。
很快地,他们便听到了姑姑的大呼小叫……
姑姑和姑夫
家具的事情对姑姑的打击是非同小可的,不只因为家具,更由于张板儿的胆大妄为,她简直不相信张板儿能干得出来,这个处处受恩于她的亲侄女,这个装得懂事、勤快的亲侄女,自作主张卖了她的家具不说,还至今守口如瓶,她真是错看了她了,错看了她了啊!一开始她认定张板儿是受了李林的唆使,李林说到底是个外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外人是不奇怪的,可事实却是,张板儿同李林说都没说就做了决定!她问张板儿为什么,张板儿说不知道,只是瞬间的一个念头。她说念头是瞬间的,卖家具到现在可不是瞬间了,为什么不早说?张板儿说还不是怕姑姑生气。她说,我看你不是怕我生气,是怕我不早一天气死呢。她打了张板儿一个耳光就跑出来了,李林要送她她也狠狠地一甩手拒绝了,一路上那只打耳光的手都火辣辣的,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泪水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
姑夫呢,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里,虽是一脸的疲惫,眼睛却是亮的,一进门就开电视,查看有没有关于静坐的报道。本市的几个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其中的一个频道,正在做一种砂锅炖菜,砂锅里忽忽地冒着热气,香味儿很冲地钻进了姑夫的鼻孔。姑夫贪婪地吸着鼻子,忽然觉得不对,香味儿怎么成真了呢?跑到厨房,果然就见姑姑在那里忙碌,也是热气腾腾,也是砂锅炖菜,只是有一点手忙脚乱。
砂锅炖菜是姑夫最爱吃的,姑夫心里意外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待姑姑端在桌上,埋头就吃,像是习惯了姑姑的侍候一样。
姑姑却是吃不下的,看姑夫这个样子,就更是吃不下,她说,你劳苦功高了,吃得理直气壮啊。
姑夫正挑一根粉条,挑过了脑袋那头还没出来,姑夫说,粉条应该撅撅。
姑姑说,还有什么?
姑夫说,盐放多了。
姑姑说,还有什么?
姑夫说,还应该放点辣子,整着放,别撅开。
姑姑说,你说实话,除了国家那点事,你最向往的是不是像现在这样,老婆做好了饭,一边吃一边挑三挑四?
姑夫没做声,只是呼噜呼噜地吃着,声音很响。
姑姑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从开始我就告诉过你,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做饭,也不想做饭,我害怕成为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你也答应了,你说你看重的是积极进步,是思想好,其他你都不在乎。你还说,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你也不会爱的。
姑夫像是吃呛了,忽然一阵咳嗽。
姑姑说,当然,30年前的话,不可能没有变化,就像你说的思想好,现在你对自个儿的思想都不在乎了一样。
姑夫停了咳说,我怎么不在乎了?
姑姑说,要在乎你就不会去静坐了。
姑夫说,你以为静坐就是思想不好吗?
姑姑说,静坐总不会是思想好吧?
姑夫说,你听我说……
姑姑打断姑夫说,算了算了,不说那些了,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家里的事,我认为,它比你那些事更重要。
姑夫说,又打断我,你总是要打断我,这些年,你为什么总是要打断我呢?
姑姑惊异地看着姑夫,说,我打断你?我什么时候总打断你了?
姑夫放下碗筷,竟是一件一件地数说起来,今天,昨天,前天……有时为国家的事,有时为做饭的事,其中半年前的一次被打断,他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姑姑听着,目光停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嘴唇很厚,也很长,张开时就像脸上破开了一个大洞,扯得整张脸难看了许多;嘴里的牙齿有些发黄,牙根是黑的,一颗门牙上挂了一片菜叶。嘴唇的周围,已有不少深深浅浅的皱纹。姑姑想,他的嘴真是难看,全是这嘴把他带老了呢。
姑姑为了说张板儿和李林的事,便耐心地听姑夫说,说完了她再次表示,她绝不是有意地打断他,要是有意的她怎么可能一次也记不起来。姑夫却倒不依不饶起来,说,你记不起来更说明你是有意的了,你是有意地目中无人。姑姑忍无可忍地说,有意的又怎么样,你那些话鬼才爱听,国家的事自有国家去管,能轮到你这样的人来管吗?姑夫便问姑姑,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姑姑冲口说道,你是那种最叫人讨厌的人!姑夫怔了瞬间之后,立刻反击说,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你是那种最叫人讨厌的人,这话我老早就想说了,老早老早就想说了!
姑姑气得脸都白了,她是随口而出,但她确信姑夫不是,她难以相信,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竟会讨厌她,且是老早老早。
张板儿和李林的事自是没机会说了,再加上眼前的姑夫,姑姑就觉得胸腔里涌动起一股闷闷的力量,她还不知那力量要干什么,身体却已站了起来,两手也不知不觉地用了力,饭桌顷刻间就倒向了姑夫,砂锅炖菜扣了他一身,碗也哗啦啦地碎在了地上。
看着姑夫狼狈的样子,姑姑也怔住了,但那股闷闷的力量还不算完,通过眼睛和鼻子,仿佛海浪拍岸似的,一次一次的,终于化成了眼泪、鼻涕和一场号啕大哭。
姑夫扶起桌子,打扫了地上的饭菜、碗片,然后坐在姑姑的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姑姑哭。
渐渐地,姑姑的哭声小起来,终于停了,抬头看见对面的姑夫,起身要走时,姑夫却开口说道,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姑姑本想不理他,但他的声音沉重得像一块铁,迫使她不由又坐了回去。
姑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分开吧。
姑姑怔一怔说,分开什么意思?
姑夫说,你住这儿,我还住我的棉纺厂宿舍去。
姑姑说,行啊,我没意见。
姑夫说,我说的是真话。
姑姑说,我也没说假话啊。
姑夫说,那板儿他们怎么办?
姑姑说,这应该我问你,板儿他们怎么办?
姑夫说,房子是你答应给他们的,我可从没答应过。
姑姑说,但你也没反对过。
姑夫说,问题是,那是我分的房子,现在我需要它了。
姑姑说,我倒想知道,你没答应给他们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有这一天?
姑夫说,我其实一直在为没有这一天而努力,可是现在,我努力不动了。
姑姑说,你在努力?你努力什么了,我怎么没觉得?
姑夫说,你这样说,就更得分开了。
姑姑再一次问,分开是什么意思?
姑夫说,全都依你,想离婚就离婚,不想离婚分开住也可以。
姑姑打量了姑夫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在跟板儿他们计较房子吧?
姑夫说,随你怎么想。
姑姑说,那你说说对板儿他们的看法,我还从没听你说过对他们的看法。
姑夫说,他们还是孩子,我能说什么。
姑姑有些急赤白脸地说,一定要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姑夫说,他们是孩子,就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心里是只有他们自己的。
姑夫说得很平静,但姑姑还是像被霜打了一样,身子无力得几乎要倒下去。她努力支撑着,对姑夫说了声,我同意。姑夫问她同意什么,她说,什么都同意。
从头再来
第二天,姑姑往美容院给张板儿打了电话,说姑夫跟她闹分居,要到那边住段时间,他们呢,两种选择,一种是租房子住,一种是到姑姑这里来住。张板儿那边倒是意想不到地爽快,说,我们租房子住,就不麻烦姑姑了。张板儿的声音客气而又生分,也不问姑姑和姑夫发生了什么。姑姑放下电话,心恸得不由又哭起来。
姑姑给张板儿和李林的时间很宽裕,一个月。她幻想着在这一个月内,姑夫能与她重归于好,张板儿也能翻然悔悟,一切都如从前一样地称心如意。但张板儿和李林,头天接到她的电话,第二天就搬走了,床和衣柜仍留在那里,姑姑要给他们钱,他们也没来取,生分得面都不想见了似的。姑姑终是沉不住气,跑到他们租住的楼房去看,就见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屋里空荡荡的,像是还没住过人。他们门也没插,屋子也没打扫,一只衣箱歪在客厅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人呢,则赤身裸体躺在卧室里的一张凉席上,全身汗津津的,正呼呼地喘气。姑姑转身就向外走,心突突直跳,就像自个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走出几步又返回去,放些钱在那只衣箱上,然后将门关死了,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想,他们真是自由了,门都不要插了。
回到家里,姑姑见姑夫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在左手上,右手则端了茶杯,边看边喝。姑姑想,他也真是自由了,多么悠闲自得啊。
姑姑忽然想起,她忘了买些菜回来了,因为姑夫跟她商定,在姑夫搬走之前,饭还可以由姑夫来做,但菜要由姑姑去买。当然,姑姑若不想买菜,选择做饭也是可以的。姑姑自是选择了买菜,她真是不想做饭,她计划姑夫搬走后,就天天到外面吃饭,外面的饭比姑夫做的饭要丰富得多,无非多花些钱罢了。她每月的退休金是1500块钱,比姑夫多出一半还要多,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姑夫生要和她分开,吃亏的其实是他呢。有时想到天天到外面吃饭,姑姑心里竟会生出一种轻松、快乐的感觉,她也搞不清这轻松、快乐是真,还是悲恸、伤心是真,反正事已至此,真假她也只有承受的份了。
姑姑再次要出门时,姑夫仍在看报,右手端了杯子,左手拿了报纸。姑姑忽然发现,姑夫拿报纸的手抖抖索索的,报纸也随了手簌簌地颤动着。
姑姑问,你怎么了?
姑夫抬起头来,不解地问,什么怎么了?
姑姑说,你的手。
姑夫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说,没怎么啊。
姑姑说,拿报纸的那只手,那只手抖什么?
姑夫才明白了似的,也不说什么,又低下头看报纸。
姑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姑夫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老毛病了。
姑姑却仍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姑夫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很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知道什么,我的事你知道什么?这样的小毛病,我身上多了。
姑姑说,你不用这种样子,毛病在你身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姑夫说,毛病是在我身上,可这毛病都快两年了,快两年了啊!国家忽略我我没办法,家庭忽略我我可是有办法的!说着他腾地站起身来,咚咚地就往卧室走,不屑再与姑姑共处客厅似的。由于走得莽撞,茶几都几乎被他撞翻。
姑姑心里的火也是拱了又拱的,但深深的歉疚也在向上涌,同时,轻松也像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在其中窜来窜去的。她努力压抑住乱糟糟的心情,长长地叹一口气,还是先出门买菜去了。
姑姑原本想把张板儿搬走的事晚些天告诉姑夫的,但买菜回到家里,等不及了似的,张口就说了出来。姑夫便也没加犹豫,立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往旧房搬时,姑姑要把张板儿和李林叫来,姑夫坚辞不让,自个儿找了辆三轮车,将被褥打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衣服、鞋子以及一些日用品也都打进了背包,就像当年在部队要行军开拔一样。姑姑一旁看着,想帮也不知怎么帮法,在家务上她向来是个袖手旁观的角色,这时就更无从着手了。她只是说,这家里凡是你喜欢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她看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