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帮农民兄弟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问题是,市民相信眼泪,市场不相信眼泪。靠善心扶不起一种产品,靠道德更兴不了一个行业。市场的问题,终归还得靠市场的手段来解决。
就在众多瓜农为西瓜滞销而愁眉不展之时,讲究科学种田的市郊三十岗乡,他们种出的“京欣一号”、“早春红玉”和“小兰”等优质西瓜,在市场上一露面就成了抢手货,价钱直线上升,竟卖到了一元钱一斤,而且,登堂入室,打进了省城的各大超市。
同样是西瓜,一边是惨淡经营,一边却成了大家争相抢购的“香饽饽”。这在二OO一年七月的合肥,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
毛泽东说:穷则思变。其实思变的,只是那些“先觉者”。
三十岗乡地处江淮分水岭,岗冲交错,原是合肥市郊区一个偏远贫穷的农业乡。他们在科研机构的帮助下,不仅培育出了优质的西瓜,还为这些西瓜注册了商标。随着生产品种不断地扩大,他们先后培育出的鲜草莓、鲜水果、新鲜蔬菜以及特色南瓜和玉米,都拥有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批准的注册商标。
一个地方的农产品,上升为一个受法律保护的知名品牌,这在安徽,乃至全国,还都是一件新鲜事。
肥西县紫篷山下的农兴镇,是安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中,调整农业结构使农村面貌变化比较大的一个乡镇。在那里,我们见到了镇长蔡家德,和下来指导工作的县农办主任刘大山。
蔡镇长介绍说,“农兴”这个名字,看起来振奋人心,但长期以来,它不过是这里农民的一个梦想。全镇有五分之二的面积是山区,大大小小九十四座山头,农业生产的条件很落后,基本上还是在吃老天爷的饭。二十四个行政村,就有半数人、地、牲畜缺水,不搞农业结构的调整,可以说,就没有出头的一天。镇领导班子经过反复调研,最后理清了发展思路,这就是:“压水扩旱,压粮扩经,压常规扩优质,压单一扩混种;调优种植业,调强养殖业,调大林果业,培育加工业。”
刘大山饶有兴趣地给我们讲起今天的农兴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怎么“玩”起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花色点子”,举办起各种各样的“野货”:野荠菜、野蕨菜、野马齿菜、野苋菜、野菊苣,还饲养起了野鸭、野兔、野山鸡……
在农兴镇上塘村,我们访问了苗木专业户余成宴。余成宴属鸡,四五年生,五十七岁了。他家的承包地就在山坡上,因为多半用不上水,过去一直是以种棉花、点花生和侍弄山芋营生,单产只收到五六百斤,日子过得很紧。前几年,在镇里的倡导下,他小心翼翼地摆弄起花卉苗木,起初只是“黄鼠狼娶亲——小打小闹”。税费改革之后,县委县政府选中了农兴在内的上派、桃花、山南和柿树几个乡镇,集中发展园艺苗木,市里还特意从农业大学请来了专家教授,免费为大伙培训,余成宴动了心,干脆把承包地全拿出来,大搞园艺苗木。结果,一年生,两年熟,这位种了大半辈子棉花、花生和山芋的道地农民,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苗木能人”。他指着满山遍野油光碧绿的林子,自豪地说,“那是一万五千棵香樟,市场上很抢手,栽上一棵这样的香樟,苍蝇、蚊子都不会有;一棵就是二十多块钱呀,一万五千棵,卖个三四十万元不成问题。香樟那边,是冬青,也不少于两千棵。”转过身他又指着阳光下色泽鲜艳的场地说,“看到了吧,那是全红紫薇,五千棵;旁边的,是乌桕,也有三千棵。我现在经营了十多亩,别人出地、出力,我出资、出技术,用城里人话讲,我这‘蛋糕’是越做越大了,其实在全县,我还算不上最大的。”
在领着我们四下参观的当儿,他腰间的手机不断响起,不是来向他取经就是联系业务,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在粮价日益低迷,种粮食已无法使得农民变得富足的今天,农民渴望调整种植结构的心情是十分迫切的,但他们毕竟受到太多因素的制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更无法了解市场的需求,大多数的农民依然是一筹莫展,这就需要一批领头羊,带动起周围一批农民及时地调整了产业结构;也正是由于安徽的农村中,有了这样一批既有市场经济头脑,又懂得用科学种田的“能人”,许多地区才会出现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生机勃勃的局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都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肥西县清平乡神灵村种植大户吴正仓,从中国农科院植物所引进的人参果,亩产居然创下了十六万元的破天荒纪录。
不过,暴富的吴正仓头脑还算清醒。他说:“这样的价格肯定是极不正常的,随着各地农民大面积的引种,估计价格会迅速下滑;但即使跌到每公斤四五元,一亩田好歹也可以收入上万元,依然比过去种田划算。”
正如吴正仓所料,当肥东县解集乡阚集村的农民知道人参果是个宝,开始了大面积地引种,第二年,人参果在合肥市场上的形势就不容乐观,因为数量过大,又毕竟是鲜果,不宜久放,价格就只好“随行就市”,于是走运的还蒙个高价,每公斤卖到五十元,卖到后来就不值钱了,一公斤能卖到两元也就不错。这以后全国迅速发展到十三个省市,大家都在抢着种植人参果,市场上的售价就趋于混乱,有的地方甚至是在相互倾轧,低价倾销了。
人参果后来价格的跌落,大大出乎吴正仓的意外,“一亩田好歹可以收入上万元”的希望却并未成为预言,他和一部分农民虽然因为较早地引种了人参果,奔上了小康,但随着这种技术的迅速地推广,人参果最后变成了许多农民的“伤心果”。
农业技术推广的过程,竟成了农民减收的过程,科学种田并非就一定会增加农民的收入,听上去,这有些让人难以思议,但是市场经济的规律确实又是这样深奥得很,里面充满了辩证法。
于是,人们渐渐认识到,搞结构的调整,适当地压缩粮食的面积,决不意味着以往粮食抓错了,调整结构也决不只意味着调整粮(食)经(济作物)比例,理解是多种一点什么,或少种一点什么,甚至并不意味着仅是调整农产品的品种品质,而是要改变过去结构趋同的状况,发挥不同区域的比较优势。
合肥市在实施农村税费改革的第二年,就从市财政中切出五千万元作为“支农专项资金”,有计划地引导郊县农民进行农业结构的调整。合肥市清醒地看到,自己处于省级集散中心位置;
与本省其他地区,与外省市,乃至与国内外的农副产品市场,都有着广泛的、密切的、全方位的商贸、物流和信息上的交流。基于这种区位优势,合肥市在郊县培育出了五大农产品基地:
发展三万亩草莓、两万亩食用菌、五万亩反季节甜西瓜和十万亩樱桃番茄、彩色辣椒、结球生菜、杂交毛豆的特色作物基地;发展一万亩红菱、一万亩蔺草、两万亩池藕、两万亩荸荠的水生作物基地;发展五万亩黑花生、五万亩黑山芋、五万亩黑黄豆的黑色作物基地;发展五万亩雪枣、大紫枣、水蜜桃和优质葡萄的林果基地,以及四万亩花卉苗木基地。
合肥市的这种宏观农业结构的调整,可以说是大手笔!
大别山区的金寨县,是个有名的“将军县”,又是个出了名的贫困县,这两年他们大力发展蚕桑和板栗,老区的农民开始走上了脱贫之路;当涂县农民,利用稻田、水塘养殖螃蟹,规模逐年扩大,渐成气候;涡阳、蒙城和利辛三个县,因为大张旗鼓地发展养牛事业,也已经成了我国著名的“黄牛金三角”;神医华佗的家乡毫州市,苦心经营中草药,更是闻名海内外……
也有靠种粮种成了“百万富翁”的。在凤阳县黄湾乡后陈村,我们见到了被省委老书记王光宇唤作“陈百万”的陈兴汉。“陈百万”认为,当农民,就得要种地,不务农,咋叫个农民呢?
现在他在黄湾的淮河边上,承包了附近农民的一千二百亩耕地,为实现农业机械化,他先后购买了旋耕机、播种机、联合收割机、大马力的拖拉机,以及“小四轮”和农用汽车。他还筑堤兴圩,建起了排灌站,确保夏秋两季旱涝保收。最好的一年,他竟收了一百二十万斤稻谷、六十八万斤小麦,被滁州市委、市政府誉为“种粮状元”。
“谁说种粮不能致富?”陈兴汉自豪地指着他家的二楼说,“种粮不光富了我一个,这一片的父老乡亲也都富了。我的这个楼上,就接待过二十八个国家来华的客人;朱镕基总理也曾来作过客!”
毫无疑问,从已是全国劳动模范的“陈百万”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今天党的富民政策的深人人心,又深得人心。
当然,毋庸讳言,现在安徽广大的农村虽然已经进行了税费改革的试点,却还是同中国广大的农村一样,减收的因素依然太多,而增收的因素太少,立竿见影的增收措施就少而又少。并且有着太多的“陷阱”。
因此,如果说结构的调整,需要调整的,就远不是农业内部的结构,它还应该包括城镇建设,义务教育,乡镇企业,非农产业,劳动力结构,资金、金融和经营方式等等,特别是,需要从根本上解决长期以来城乡隔绝、对立、分离的不平局面。中国需要进行一次制度革命,解放农民,转移农民,减少农民,让更多的中国农民看到进城的希望,并最终让他们告别世代繁衍生息的封闭乡野,融人到城市化的洪流之中去。
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长。
2 在辉煌与富足的背后
安徽是个农业大省,同样也是劳动力资源的大省。中央部署安徽省开始农村税费改革试点的二OOO年,全省农村剩余劳动力就超过一千万人,已占到农村劳动力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可以肯定,随着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力度的加大,这一比例,将会进一步扩大。
如何开发农村劳动力的资源,促进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转移,这已不仅是减轻农民负担题中应有之义,更是实现农业现代化,事关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战略性的大问题。因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不能抛下农民;没有农民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国的现代化。
种田出现经营性亏损,农民负担又造成务农效益的进一步低下,一家农户就那么点地的种田模式对农民的吸引力正在丧失;城乡之间巨大的落差,就更加使得许多农民将世世代代视之为生命的土地,看作是一种“负担”,于是一个人数惊人的农民大军,便浩浩荡荡,背井离乡,冲破了各种人为的铁壁铜墙,涌进了中国各地的城市。
走进了城市,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只能寄生在城市的屋檐下。城市的“低保”、“医保”、住房补贴以及各种各样社会福利的温情的大网,依然将他们拒之门外。
不可逾越的户籍制度,注定他们只能成为城市的“候鸟”。
国家统计局一项统计表明,我国跨省流动人口已经超过一亿两千万人。在这些跨省流动的人口中,川、皖、湘、赣、豫、鄂六省流出的人口,占到了全国跨省流动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九点三,超过了总数的一半。安徽流出的人口已位居全国第二。
安徽现有两千七百多万农村劳动力,其中就有七百多万在外地打工就业。在这七百多万个民工中,仅上海市的就高达一百二十五万多人,占到上海外来民工的三分之一。而这只不过是官方的统计数字,事实上,有很大一部分安徽的民工已经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又把妻子儿女带往上海,实际在沪的安徽民工已远远超过二百万人。在中国东方的这座大都市中,只要有能容纳民工的地方,就一准能找到“皖军”的影子。
七百多万外出务工的安徽农民,为外地创造的GDP,若按每年每人五万元计算,总值便是三千亿元,这几乎相当于安徽省一年的GDP总值,就是说,外出打工的安徽民工,每年都在安徽的境外创出一个“流动的安徽”;而他们打工所取得的工资性收入,每年汇往家乡的,至少也在三百亿元左右,显然又高出了安徽地方财政的收入,也就是说,这些在外打工的安徽农民,每年在外边创出一个“流动的安徽”的同时,还又创出一个“回归的安徽”!
在我们所到的那些偏远的农村里,常常会在一片破败陈旧的农舍中间,发现几处鹤立鸡群让人眼前一亮的楼房。这些楼房,不用去问,它的主人不是享有特权的乡村干部,便是有外出打工者的人家。安徽要实现由农业大省向农业强省的跨越,就不能不重视和用好这支进城的民工大军。事实上,安徽省在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工作上的起步是较早的,随着税费改革的不断深入,省委和省政府相继出台了许多相关的文件,大力表彰“走四方”的“农民创业之星”。省农委,省劳动保障厅,省民政厅,省公安厅,省交通厅和省建设厅,也都先后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当欧美各国的学者云集日本箱根,系统而又认真地讨论关于现代化的问题时,中国却正困在一场天灾人祸造成的大饥馑中,接着又爆发了灾难深重旷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所以,在我们开始为实现现代化而进行一场改革时,甚至并不清楚,中国要想现代化,尤其是实现农业的现代化,农业人口首先必须大量减少,农村剩余的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势必将成为当今中国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
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美国,农业人口只占到全国总人数的百分之七;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经济发展是历史上最快的,这也正是它的农业人口由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五减到百分之十五的时候;我国的台湾省也不例外,它的高速发展,同样是在农业人口从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减到了百分之十五的这一时期。
中国目前有十三亿人口,农业人口占了九亿,其中,劳动年龄人口就占到五亿多,乡镇企业只解决了几千万,农业生产也只需要一亿多,还有三四亿过剩劳动力有待流出。
因此可以说,只有大批的农民从土地上走出来,成为市民,中国的现代化才有希望。然而,今天中国的城市对于亿万打工的农民来说,还不可能会是爱的驿站。他们绝大多数人享受到的,还只是漂泊的生活和失落的情感。他们不可能真正做到“跟城里人平起平坐”,一些人利用政府赋予的职权,对他们吃、拿、卡、要,最让他们寒心的,还是身前身后布满的种种陷阱:没完没了的加班却没有加班费;损害健康乃至危及生命的劳动没有起码的劳动保护设施,许多人则常常上当受骗,干了活竟拿不到工资;更有因工负伤、患病、致残,就被一脚踢出门外了事,还有令人痛心地沦为了乞丐、妓女、吸毒贩毒者和犯罪分子……
社会学研究专家李强等调查发现,仅二OO二年,在北京打工的外来民工,大约每四个农民中就有一个拿不到工资,或是被拖欠工资;由于各种原因,有百分之三十六点三的农民工出现过身上一文不名的现象;有六成民工每天劳动时间超过十小时,三分之一超过十二小时,百分之十六在十四小时以上;百分之四十六的人生过病,而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单位未付分文医药费。
这些竟然都是发生在中国的国都北京!
无数外来的民工,用他们的汗水、泪水,心力交瘁地创造着一座座城市的辉煌与富足,但我们城市的一些人,却让各地的农民工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