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能报,我愿胼手砥足、粉身碎骨,杀尽我仇人满门,请师傅成全。”
说完手臂高举不动,俯身下去深深磕了个头。
“……”宝翁脸色微变,沉默半晌,才说:“那你从今以后要好好练武,不能偷懒耍滑,知道吗?”
叶真低头说:“徒儿知道。”
宝翁于是点点头,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龙纪威抱着臂在一边看着,直到叶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才过去拍拍少年的头,说:“我走了。”
谁知道他这话刚出口,叶真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围那群苗族子弟却一个个面露惶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那麻溜劲儿,简直跟煮饺子似的!
叶真:“……妈你不要我了吗?”
龙纪威怒道:“你开什么玩笑,老子又不是陪读家长!你知道把你送来这一路耽误了我多少事吗,我三个手下还在峡谷外边喂蚊子等我呢,九处的办公室斗争一天都不能落下,还有你于叔叔他的皮最近也有点痒……”
叶真说:“妈你不要总是欺负于叔叔,你看人家都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儿了。还有你什么时候来接我,过年前行吗?”
“我尽力吧。你要好好学习,听师傅的话,别偷懒耍滑知道吗?早知道就把化学书和楚慈叔叔一起带来了,这一下就荒废一年……”
叶真怒道:“妈你还是快走吧!”
四合院前的青石板路上阳光灿烂,一众苗族子弟毕恭毕敬送龙纪威到门口,只差没跪下来扒衣角哭诉一番离别之情了。龙纪威倒是很淡定的样子,最后扫了一眼周围熟悉的青石路、吊脚楼,又摸摸叶真的头,说:“要听话,啊。”
叶真点点头,嘱咐:“早点来接我啊。”
龙纪威回过头,视线越过众人,只见宝翁正站在吊脚楼下的阴影里,佝偻着身体,看不清面容。
他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叹。离开苗寨的时候他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宝翁还是个连斧头都扛不起来的奶孩子;几十年时光转瞬而过,自己仍然身强力壮,年华鼎盛,而当年的孩子现在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他对宝翁挥了挥手以作告别,宝翁迟疑了一下,也挥挥手,动作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苗寨大门洞开,山谷里流云飞瀑,水汽朦胧。
下山的路总是比上山的路快,苗人恭敬的请龙纪威上轿,却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一个人顺着山路走下去,不出一顿饭工夫,只见山脚下扎着营帐,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山路的尽头。
——那竟然是黑泽川。
龙纪威目不斜视,走过去的时候轻轻丢下一句:“你有什么想跟叶十三说?现在可以说出来了。”
黑泽哑着声音问:“我在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甲午战争时期,一九八四年旅顺口……”
龙纪威打断他,说:“没错。”
黑泽站在那里,如同石雕一般一动不动。龙纪威回过头,皱着眉问:“你想闯寨进去,然后被苗人乱箭射成刺猬?”
“……不,今天就让手下回国。”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黑泽闭上眼睛,低声道:“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龙纪威微微一笑,转身往山下走去。黑泽目送他离开,只见他头也不回的道:“怕就怕你一步下去,直接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哪还有路给你走?”
几个日本人守在营帐边上,手都伸到怀里去了,却没人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龙纪威擦肩而过,很快便消失在了山瀑漫天缭绕的水汽中。
作者有话要说:
黑泽一定要向叶真确认这件事情,因为他不知道叶真和山地家族的仇恨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一般仇怨,他觉得自己能居中调解开;但是换做大屠杀,就绝对没有这么容易了,黑泽知道叶真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山地家族和叶真两者中间势必只能存活一个。
所以俺们的小攻沉重了,纠结了,守在山脚下画圈圈了~
28、寒冰床
万事开头难。叶真在苗寨大半年,经历的奇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最艰难最出他意料的,还是拜师以后的头一件。
——他被关在苗寨后山的冰洞里,不吃不喝足足三天。
那座冰洞不是宝翁领他去的,宝翁身为苗寨长老,整天不知道有多少大事要忙,怎么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叶真就这么着,在对自己今后生活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被当初把两个扒他衣服的苗女姐姐领走了。
他们在后山走了足足三四个时辰,从太阳东升直到雾霭沉沉,终于走到后山密林一个不见天日的深处。这里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叶真使劲眯眼都没法看清洞口里有什么,只觉得里边飘出阵阵寒气,春末夏初的天气里竟然冷得刺骨。
苗女抿唇一笑,推了叶真一把,指指洞口。
叶真不明所以,往里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里边有什么啊?”
苗女笑嘻嘻的比了个三,又挥手示意他接着往里走。
叶真还以为她们两个要陪自己一起进去,所以一共是三个人,这才回头放心大胆往里走。谁知道还没走几步,突然只听身后苗女一声银铃般的娇笑,紧接着啪的机关响动,山洞顶上竟然缓缓垂下一块重逾千斤的石门!
叶真转身疯了一样的往回扑,砰的一声重重撞上冰冷的山岩!
“来人!来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的狂叫在山洞里久久回荡,然而不管他怎么拍打,怎么捶门,那山石都岿然不动,连山洞外的声音都半点也听不见。
“我操!我操!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叶真狠踢石门一脚,痛得差点跳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想干什么,想把我关死在这里吗?
叶真喘着粗气坐到地上,这么一静下来,才感觉到山洞里是这么黑,真是完完全全的伸手不见五指了。而且这里隔绝人世,半点声音没有,因为过分的寂静,耳朵反而充斥着诡异的微声——那是血液冲击耳鼓所造成的错觉。
叶真恐惧的抬头,竭力睁大眼想看清一点微光,但是触目所及,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已经深深沉入了地下。
他终于站起来,扶着墙慢慢往里走,一边触摸着冰冷的岩石,想找出一点能出去的缝隙。
然而不知道找了多久,走到他再也走不动了,山洞也没有透出半点有光的迹象,更别说什么能出去的缝隙了。叶真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深,他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一开始牙齿还能打战,后来连打战都没感觉了,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骨髓血液都结了冰,每走一步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
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冻死!
叶真摸索着坐到地上,费力盘起双腿,抱着臂把自己竭力蜷缩起来。
然而等他不动的时候,寒冷便更加清晰刺骨,连骨头缝里都仿佛呼呼的刮着风。他想往手心哈气,但是连他哈出来的气都没有半点温度,湿漉漉的带着冰渣子。
叶真全身都颤抖着,半晌低哑含混的叫了一声:“妈妈……”
他把头深深的俯下去,半蜷着身体,仿佛一座小小的冰雕,凝固了很久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山洞陷入一片沉寂,仿佛连最后的一点生机都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叶真手指一动,仿佛痉挛一般挣扎着,缓缓从胸前抬起头。
如果有光的话,就可以看到他脸色已经不像个活人,脸颊乌青,嘴唇发紫,眉毛上结着一层淡淡的霜气,简直就像行尸走肉。
但是他的手仍然能动,虽然每动一分都要竭尽全身之力,但是那双手仍然颤抖着抬了起来,缓缓的放到双膝之上,深深掐住中指呃逆点。
“心不外驰,一意归中,气走夹脊,行至玉枕……”
少年喉间的呜咽嘶哑浑浊,难以听清。
“上走冲脉,下至绛宫,生死双分,八脉总根……”
气走泥丸,精凝紫府;意守渊腋,神离枕骨。
真气运行九个来回,继而在全身经络回转,渐渐形成一个小周天。叶真的身体渐渐发热,全身关窍打通又关闭,寒气不再穷凶极恶涌入体内。
他一动不动盘腿而坐,脊背挺直,双目紧闭,每当心跳衰微不能走气,便用指甲紧紧掐住双掌呃逆点。
墨汁一般的黑暗里寂静无声,只听叶真一声声长短均匀的呼吸,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宝翁问这话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一边伺候的苗女立刻弓身笑道:“就是第三天,今晚就该去接孩子回来了。”
宝翁说:“不急。蛊童说了那孩子天生任督相通,真气流转更快,那就一定能比常人多坚持半天。明天早上再去接人好了。”
苗女迟疑道:“万一出事怎么办?”
宝翁木着脸,冷哼问:“能出什么事情?!”
说完也不听别人劝解,一甩袖子自己走了。
其实他当时这么说,完全只是因为恼恨龙纪威当甩手掌柜,迁怒到叶真身上。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叶真根骨确实绝佳,一般练武之人,老年人没有他火气阳旺,少年人又没有他真气浑厚,所以他理论上来说,确实应该比大多数人都更能撑。
但是宝翁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晚上的耽搁,就差点要了叶真的小命。
因为那天晚上,叶真内息走岔了。
这其实不怪叶真,他就算再能撑,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闭关三天的事以前不是没有,但是在冰天雪地里闭关三天不吃不喝,真是从没有过。
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他就已经撑不住了,只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那天入夜气温骤降,深山老林阴风又盛,到半夜时阴气入体,叶真终于难以支撑,一口气从生死窍上反涌直至泥丸,瞬间激得他狂呕起来。
这一口气刺激到了经络胃胆,如果不是三天没吃,他能连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这一吐,精气神就守不住了,几天来苦苦撑住的内息全泄出来,他拼命扶着墙想站起来,然而刚一起身就眼前发黑,耳朵嗡鸣,整个人顿时软倒在地。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昏过去了,最后一刻只觉得脸上扑来一阵极大的风,气味带着清新的泥土的腥味,仿佛是从洞外吹来的一般。
他只朦胧看到几个人迎面跑来,却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他以为自己昏睡了很久,实际上只是几个小时而已。
山间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蓝,月亮刚刚下去,山谷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音。他挣扎着起身,只见身边点着一丛篝火,一个男人正紧挨着他席地而坐。
“你是……”叶真睁大眼睛,浑浑噩噩的脑子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黑泽川。
黑泽把他轻轻按到在地,居高临下道:“别乱动。”
说着用手按在叶真胸口,从上而下反复揉搓他的皮肤。黑泽力气极大,手掌老茧又多,很快便把叶真皮肤搓得通红发热,寒气带来的剧痛也减轻了不少。
叶真挣扎几次想起来,都被黑泽轻描淡写按倒下去,半晌才十分屈辱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座山洞叫寒冰床。”
“啊?”
“这种极寒的洞穴是人工开凿而成,自然形成的非常罕见。以前有练武的人,找到这种山洞,便在里边闭关冥想,用寒气逼迫自身内息运转,往往能有很大进境。”
叶真闭上眼睛试了试自己的内息,发现轻松灵便不少,仿佛身体经过严苛的虐待之后,反而更加灵活强韧了。
“我早年也进过这种地方。”黑泽顿了顿,没怎么提及自己的事情,只说:“这种地方最多呆三天,因为没有进食,超过三天之后身体就到达极限了。你还是孩子,不论如何熬不过今晚的。我在外边守到半夜,看还没有人带你出来,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的手已经移到叶真大腿根上,这个动作做起来,其实是非常亲昵的,叶真不安的动了动,但是紧接着就被黑泽强硬按倒。
为了解除尴尬,叶真只得装作没感觉的样子,问:“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黑泽头也不抬:“山洞外有机关。”
他按摩手法相当独到,没过一会叶真全身的皮肤都火辣辣热起来,人也感觉到饿了。黑泽从包里拿出一瓶口服液一样的东西,扳开叶真嘴巴整个倒了进去。
叶真根本没力气反抗,有气无力问:“这是什么?”
“高能营养剂,你饿了太久,暂时不能进食。”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黑泽看了下周围,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叶真:“这里是苗人的地盘,我得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咱们只能暂且先告别了……当然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叶真哼哼着问:“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认为你是好人了吗?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个串串,串串~”
“我知道。”黑泽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轻微,只瞬间就从眼底掠过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把毯子往叶真细腻柔软的脖颈下掖了掖,转身大步走进了黎明前昏暗的树林里。
29、洗髓草
很久以后叶真回想起自己当年在苗寨里修行的经历,首先想起的便是黑泽川。
那段时间他甚至怀疑,黑泽说不定真的打算在荒郊野岭扎个营,自己修行多久他就陪多久。
最开始的日子很难熬,从寒冰床出来后叶真就病倒了,发烧发得神智无知。宝翁熬了半人高大锅的稠绿粘腻的汤,两个和蔼可亲的苗女姐姐把叶真小同学扒光光了拎过来,笑嘻嘻往锅里一扔。
叶真瞬间惨叫一声,没命的往锅外爬:“烫——!烫烫烫烫烫烫烫——!!!”
宝翁一把将他按倒在汤里,木着脸说:“给我呆着!你以为这是什么汤,苗族头人都未必能泡得上呢!”
叶真本来发烧嗓子就哑,这一下更是叫得撕心裂肺:“可是好烫!尼玛!你想煮我吗臭老头!!”
“你管谁叫臭老头!”宝翁怒了,猛一下把叶真的头按进汤里:“就是要烫,全身皮烫破了才能让草药进去,然后长出一身新皮来!你知道洗髓草多难配吗,三十年都未必能配齐一副药呢!”
叶真挣扎着冒出头:“那你就三十年后再煮我吧,咳咳咳……咳咳咳咳……”
“别不知好歹!一副药只能煮一锅汤,你得连煮四次才行呢!”
叶真只觉得天崩地裂,鬼哭狼嚎道:“求求你让我出来吧真的好烫——!尼玛,我要熟了!妈妈啊带我回家……”
宝翁冷冷的问:“你族人的仇呢,也不报了?”
“……”叶真一愣,不再挣扎了,热气氤氲里只看见他发呆的脸。
宝翁趁机狠狠一按,把他整个按进了汤里,只咕噜咕噜冒了几个小气泡。
泡完草药出来的时候,叶真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烫破了,几乎见不到一块好皮。他这时候的样子说不定连龙纪威都认不出来,完全就是一块熟肉,到处都是水泡和斑块。
宝翁指挥苗女准备了一锅冷凝状的绿糊糊,叶真刚出锅,就猛的抓起来往他身上抹。苗女动作很快,几分钟不到就把他全身抹满了厚厚的糊,然后用一种特制的亚麻布一圈一圈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下叶真看上去就完全是个木乃伊了,连开口叫疼都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宝翁难得客观的道:“嗯,可能确实有点疼,你到床上躺着去吧。”
叶真:“……”
叶真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拆纱布,这期间他全身各种疼、痒、麻、辣,最后就麻木了,只觉得自己没知觉了——当然也可能是他在炎热天气里半个月没洗澡,身上泥垢结得太多的缘故。
拆纱布那一天,苗女一边用刀撬开他身上已经结成硬块的草药糊糊,一边嫌弃的皱眉捂臂,还不时叽里咕噜说几句,叶真直觉她们是在吐槽。等到最后一块草药硬壳落地,苗女们立刻飞奔出门,捂着鼻子站在大门口,拼命示意叶真去洗澡。
叶真已经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没感觉了,幸亏苗女们事先往房间里搬了一桶热水,他便面瘫着往里边扑通一跳。
用花草煮出来的热水很快把他身上残余的草药溶解开,全身毛孔重新得到呼吸,整个人说不出的清新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