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雪鸿这样想。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
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我今天刚见过,”雪鸿又道,“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象在骂人,而且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骚动。“好美的小妞儿!”“逗逗她!”“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
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
转瞬间,她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好惊人的臂力!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
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她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
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象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
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拉住。那人沉声道:“行事须恪守规矩。”众人笑骂:“狄青,你又来了。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她放开了两匹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狄青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
她后腰上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她吓昏了,她要死了么?
这时,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避过了另一蹄。她一抬头,又见另一匹马正冲着自己踢出后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伤感,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未央郡主,个个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雪鸿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我要死了么?”她绝望地想,挣扎着喊:“我不要死!”
当她醒来时,口里仍喊着这一句,可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她回家了?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要不要喝一点茶?”“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登时赢得了一片赞语——“未央真是有大家风范!”“这就是皇室的典范呢!”“都是郡王教导有方!”
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
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我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她了解郡主的脾气。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女人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呢!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她几天来积了一肚子气,巴不得发泄一通。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你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问:“什么‘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拉过吟翠,急问,“怎么抓了他?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她一急,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威乎的声音厉声道,“说话成何体统!”
雪鸿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这怎么解释?”
“可恶,好可恶!”雪鸿明白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又吩咐:“去药房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溜了。
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罗嗦!”
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
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狄青仿佛认出了她,半合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可转瞬又变成一片死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她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战栗,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喂入狄青的口中。这是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追问了一句:“牢头,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狄青?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你很聪明,能明白爹的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笑声竟有些疯狂:“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为了往上爬,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冷得彻骨,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
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一年前就会‘惊鸿度月’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郡王沉吟:“你不愿嫁入丁家?”他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去!”
郡王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断肠草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
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
雪鸿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
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的正直?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给丁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他笑了,只有他最了解女儿,也只有他能控制女儿!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
她目光平静,所有的感情都被她压在了心底。一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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