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他不见她说话,便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陡然间微微一惊,看见一颗泪珠扑簌簌的从她丝绸的衣襟上滚落下去。
“怎么了?小妍?”他问,不明白这个瓷人儿一般的女孩子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她却只是低着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手指下意识的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过了半天,才压着声音,轻轻道:“我在想……在我没有碰到你之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你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有多少女孩子问过你这样傻的问题呢?”
“小妍。”他苦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的心思,还真是九曲七窍,随便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那么远?本来以为这样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是天真单纯的,然而,谁能想到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啊。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叹了口气,一再的重申。在江湖上,惊神一剑卫二公子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居然要这样的委曲求全。然而,这样新鲜的感觉也让他自己都快乐起来,夜风吹过来,仿佛也是温暖和煦的。
她却不依不饶:“一定有的!……你不老实和我说。”
“唉唉,是有一个,行了吧?”被缠了半晌,卫怀冰终于露出无可奈何地表情。
“啊?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呢?”薛楚妍身子一颤,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问。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紫衣的男子手指轻轻叩着身侧的剑,看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深思意味的缓缓说。
薛楚妍的手更加用力的在瓦当上划着,咬着嘴角,嗯了一声,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卫怀冰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后来她喜欢我的大哥啦,就完了。”
“啊。”薛楚妍脱口低呼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气,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那时候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大哥还以为我又为了缠着他教我剑法在闹情绪呢。”想起当年的往事,紫衣男子眉毛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妍你不知道,我大哥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是义山的诗,也是一开始他教我的。”
“哦……”少女更加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然而终究心细,沉吟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抬头惊诧的问,“啊?还闹着不吃饭?那时候……那时候你多大呀?”
卫怀冰看着她,那样明澈如同湖水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夺目,他微笑着,抬手抚摩她乌鸦鸦的头发:“才十一岁呀!唉,我是不是很可怜?”
“啊?”薛楚妍惊诧的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紫衣男子眉目间的笑意,知道自己上了当,登时脸上飞红,“讨厌!你作弄我!不理你了!”
忘了是坐在飞檐边缘,她便要站起来返身就走,方一侧身,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卫怀冰身子一倾,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揽在怀里,“唉唉……看来什么时候要教教你一些轻身功夫才好,不然跟我闯荡江湖可怎么办?”
薛楚妍跌靠在他怀里,脸上便又是一红,听了他的话后不知为何又是半晌不出声。许久,她才仰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几天,娘的病又重了。”
“嗯,我听说碧城山白云宫有一株青鸾花,有起死回生之功——什么时候我去取了来给你娘治病。”卫怀冰轻轻抚摩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他声音也有些低沉起来,“该死的……就是大哥有死命令,不准我去那儿拿!”
薛楚妍听他又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心下有些不耐,只是靠在他怀中,将自己的发丝和他的一缕头发搅在一起,打了个结,岔开话题:“啊,对了,那么那个女子……那个很温柔很漂亮武功又很好的女子,后来嫁给你大哥了么?”
卫怀冰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震,不知为何也是半晌不回答,许久许久,才摇了摇头:“没有……很惨的。别问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飞扬的语气中有如此深重的叹息,然而她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
望湖楼内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
而宽敞的房间内,紫衣和素衣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
凝碧剑如同流星,瞬忽来去,空灵不可方物,没有刹那的停顿。华璎拂袖回首,手中的长剑突然幻成了两道影子,同时分刺卫庄的左胸和右肩,一点寒芒迅速一分为二,宛如白云骤合又分,无从判断何虚何实。
紫衣闪动,卫庄迅速回身,剑幕展开,又是两声冷锐的金属交击之声,两剑无功而返。飘忽的素衣人影一沾即走,顺势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望湖楼外面的挑檐上。
卫庄知道她是觉得这个场地限制太大——白云千幻剑法一旦施展开来,飘摇游走无定,离了这个楼阁,在外面动手自然对她更加有利。
然而,看着秋雨中那个婷婷立在飞檐一角上的人,他还是暗自长长叹息了一声,足尖一点,纵身而出。
――“看啊,这把匕首多漂亮!”
中元夜的夜市上,已经半夜了,行人也渐渐稀少,但是他却等她家人入睡后才偷偷带着小妍出来逛。在一个波斯人的摊子前,他听见了小妍惊喜的叫起来——他微笑起来。真是难得,小妍似乎从来都对于兵刃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呢。
他们在一起半年多了,看来相互之间都潜移默化受了对方很多影响罢?
“三十两。”那个黄褐色眼珠的小胡子商人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竖起三根手指。
“啊?那么贵……”薛楚妍怔了一下,恋恋不舍的看着那把银色镂花的匕首,卫怀冰从她手里拿过来,抽出,看了看刃口,笑了一下——不过是普通的匕首,只是做工精致了一些。这个丫头与其说在挑刀剑,不如说是在找漂亮的摆设吧?
“十两。”他将匕首扔回摊子上,淡淡道。他并不是个挥金如土的江湖人,起码目前他不想被这个番人宰上一刀。
“三十两。”波斯商人看着他身畔那个女子热切的眼神,便是咬了不肯松口,“多漂亮的匕首啊!吹毛断发,杀人也不会留下血痕的。”
听到他那样的吹嘘,卫怀冰感觉掌中小妍的手猛然颤了一下。
看来她真的很喜欢那把匕首……
卫怀冰叹了口气,重新俯下身去,将匕首拿在手里——他平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但是为了身边这个丫头,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那么就三十两罢。”他刚要从怀里找银票,却感觉楚妍用力的拉着他的手——
“我不要了。”她忽然咬着牙,轻轻的说。
他惊诧的回头看她。这个丫头,心思为什么总是转的飞快?那个小小的脑袋里,到底想的都是什么啊……
“我不要了,反正买了也没什么用。”薛楚妍低着头,静静说,语气坚定,“我又不是什么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女侠。”
“哎呀,哪里能真的买去杀人?其实这么漂亮的东西,就是挂在墙壁上看看也好呢。”波斯商人见风使舵的很快,马上看出了这个女子态度的变化,生怕错过了这一票生意,忙忙的转口,“或者我吃点亏,二十五两卖给你好不好?”
“不要了——买回去,也没有地方挂。”薛楚妍却似乎是铁了心,安静地挽着他的手,轻轻拉着他走开,“家里,哪里有容我挂的地方。”
他感觉手心里那只柔软的手有些颤抖,心里不知道为何也有郁闷的感觉,只有更用力的将她的手拉紧:“小妍?”他轻声唤。
“嗯……”她应了一声,将头靠在他胳膊上,不做声的走着,忽然说,“我想回家去。”
那以后他便注意到小妍开始少有笑容。因为喜欢低了头说话,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或许,她脸上那样悒郁的神色非止一日了吧?只是他没有留意。
他开初以为她是担心着母亲长年的卧病,或者脾气暴躁的父亲又发了火。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事。
——那是他们谁都无法回避的未来。
那一夜,他从外面来看她。这些日子他经常要游走于江湖之间,继续做着风神会二当家该做的事情——大哥七年前伤在白云宫子弟手里后一直没有恢复,只能在暖阁里面运筹帷幄,而实际上的事务则完全交给了他。
这一走已是两个月。了结了风神会在两广的事务后,他归心似箭,一路换马直奔那个水云疏柳的城市。穿过那条柳暗花明的长堤,在那扇静谧的朱门下系马,轻轻掠上阁楼,推开那扇熟悉的窗子——
然而,他没有看见那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子挑了灯拿着诗集、支着腮朦胧欲睡的等他回来,然后听到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就惊喜的扑到他怀里——如同以往。
她背着窗子坐在镜子前,解散了发绳,一缕缕的梳着头发。
卫怀冰从镜子里看着她,发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内变了很多。眸子里居然有迷蒙辽远的雾气,让人一眼看不到底。他一直觉着她是个小孩子,然而今夜才忽然发觉,原来她的眼神也并非他能够懂得。
“帮我把头发拢起来,好么?”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他,甚至也没有看镜子里的他。只是低着头,忽然放下了梳子,说。
她的头发很长,想来是自小起就没有剪过,养护的很好,如同一匹墨色的丝绸。他们都默不作声,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空气弥漫在妆楼中,一开口就会打破。他拿惯了剑的手拿着白玉的梳子,缓缓给她梳着头,她的长发一束一束,温柔的贴着他的手肘。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起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要两人面对面的解决。
“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这个答案,他已经想好了很久,只是需要一个时机将它说出来。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着那把匕首……多漂亮的匕首,可惜我不能要。”许久,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即使要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呢?是不是?”
“你直接说你不愿离开不就得了?”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飘摇江湖的剑客,是不是?”
薛楚妍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从镜子里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如果说,换了你买了那把匕首,又能把它放哪里呢?那把匕首不是好武器罢?一点用处都没有,根本不适合你带着的。”许久,她忽然带着些笑意的幽幽说起来,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呵,是么?”他停下了手,眉毛一挑,有冷笑的表情,“说实话,我倒是真的回头去买了那把匕首给你——喏。”
他一扬手,当啷一声响,在这个空寂的室内显得刺耳之极。扔在妆台上的,果然是那把美丽的银色匕首,缠绕着繁复华丽的花纹。
她拿起那把匕首,仔细地看着,忽然间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动心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默然间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恸哭,“——爹他很倔强、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不知道。”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并不知道堂堂的节度使府里有这么多曲折的内情,卫怀冰只有喃喃的安慰着她,心里却也是有些惘然起来。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回答。
卫怀冰陡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小妍的眼神,那样的坚定而决断。她很少抬头,所以很少看见她的神色,然而一旦她抬起头回答了,那便是最终的答案。
“那么……”他陡然间觉得胸臆之间郁郁得无法呼吸,满怀的悲愤无可发泄——原来他仗剑江湖,无敌天下,却也无法了断这样的事情!
“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苍凉的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一年不到之前在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子,忽然间,抓起了妆台上的银色匕首。
“小妍!”他的脸色变了,苦笑,“你也不必以死相逼,我自然会走,如今你求我我也不会留下!”
——他一向骄傲,她并不是不知道。事到如今,兵败如山倒,谁都已无法挽回。
然而,她手中的匕首却是割向自己的长发,一手绾发,另一手只是往里一割,“嗤啦”一声,仿佛一匹上好的墨色丝绸齐齐截断。
“给你!”她将满束长发和着那把匕首扔进他怀里,苍白着脸,抬起头看他。
他被她那样决绝的举动震住,不明白她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转瞬间,她已经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来不及想,却已经被她推着身不由己的靠上了窗,身子微微往外倾了一下,他却立定了,反而不肯动,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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