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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翠儿消瘦的肩膀颤抖个不停,心中转过百般怨恨的念头,百句诅咒的话语,和几分镂心刻骨的追忆和悲恸。她的怨恨,男子未必不知,却只是自顾自的伸手去摸花记年的头发,喃喃微笑道:“我的儿子。”
风过,树木摇曳,环佩轻响了一声,这三人就不见了踪影,轻功卓伦至此,像是凭空从还真山庄消失了一般。来去无痕。
沈频真一个人在夜色中,手持一盏灯笼,站在那暗探倒毙的地方,那是一间下人房外墙的窗边。他伸出手去,将暗探的尸体移开,就看到墙根上用庄中调配的特殊药汁,画了一个大大的佛像,只有在此刻黑尽的夜色中才发出淡淡的荧光。
沈频真叹息道:“总是有这种人,自以为灭口後,就懒得再检查一下。”
他说著,伸手抚上墙壁上的那大佛的画像,一寸一寸的用指尖抚摸,同时,一字一字的轻声说:“浮──屠──堡吗?还真是尊……大佛呢。”
花记年醒的时候,看到自己睡在一张奢华的大床上。那是一间顶级的客房,金熏炉烧著缠绵的龙涎香,金丝绣勾勒的床帏和被褥,地板上光可鉴人,他挣扎著半坐起来,看著桌椅上极尽繁复的雕花发了会呆。
床前的矮凳上放著的金盆盛著清水,盆沿上搁著一块雪白的苏绣方帕,床边还整整齐齐的放著一套白锦华服。花记年用力的摇了摇头,企图赶走穴道长久被制的不适感,他从床上下来,用方帕蘸了水,仔细地擦了擦脸,然後伸手一揭,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
盆中的清水映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面孔,三年韶华,在这张面孔上已经磨出了一些英气的棱角,这张长年隐藏在阳光後的脸,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病态苍白,越发衬的长眉如墨。即便苍白,他无可挑剔的五官依旧能令任何一个女子动容。
方帕再次饱蘸清水,花记年用力的搓揉著这张快要陌生了的面孔,直到双颊有了些微的血色。他换下粗糙鄙陋的下人服饰,穿上绸缎华袍,再穿上床前的一双蛟皮长靴,用白绸丝带将发丝高高竖成一股,才彻底告别了白龙鱼服的隐逸过往。精致的丝绸擦著肌肤滑过,带出柔软冰冷的丝制质感,却偏偏感到陌生和不适。
暖室微香,花记年闭目想了一会,双手推开雕花的房门,恍惚间看到门前数十个娇美的侍女盈盈拜倒,行走的过道和楼梯,铺上了昂贵的氆氇地毯,撒满鲜润芬芳的花瓣,又在少年前行的步履中碾成花泥。
琉璃的檐瓦,水晶的灯盏,梧桐的房梁,不过一个普通的分舵,便耗尽了几世的奢华。高堂上端坐著玄袍朱冠的男子,手中茶盏中妙茶氤氲,男子垂目,品茗,将杯盖在杯沿上轻轻拭去水汽,这才开口问道:“怎麽不多睡一会?”
花记年淡笑了几声,才回道:“高床软枕,久已不适。”
花千绝挑眉看他,低笑出声来:“不适?那最好不过。你我闭关一月,眠沙枕石,餐风饮露,我怕的就是你留恋高床软枕。”他说著,从高椅上走下来,他前进一步,少年便退上一步,男子不由皱眉:“你退什麽?”
花记年恭敬的跪倒,低呼:“记年惶恐。”
花千绝大笑:“假惺惺的家夥!”他大步向前,伸手抬起少年的脸,长著剑茧的指腹摩挲到细腻的肤质,他看著少年静如寒潭一双眼眸,突然低声说:“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少年笑著,膝行著又退了一步,重复道:“记年惶恐。”
男子剑眉倒竖,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会,厉声斥道:“没用的东西!在我面前不是没大没小就是一张死人脸!”少年低笑著仰面看他,一字一字的说:“记年……”
男子笑骂道:“你惶恐个屁!”他拎著少年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大步走出分舵,看到杨柳荫上两匹上好了鞍的骏马已经备好。於是扬手将少年扔上马背,自己飞身骑上另外一匹,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花记年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跨坐在马鞍上,无需使唤,跨下的骏马已经紧随著那匹开始奔跑起来,即便用力勒紧缰绳也无法遏止它追随的步伐。少年冷笑一声,索性伸掌在马臀上用力拍了几掌,催促骏马领先而行。小路上渐渐林木深深,树影斑驳,人迹罕至。他不过逍遥了半盏茶的功夫,男子骑的那匹良马已经蹭过头来,马头在自己那匹马的马颈上亲密的磨蹭。
少年一愣,才发现风驰电掣中,男子的发丝打在自己脸上,贴得如此紧密,如同同骑一匹般亲近,下意识的蹙著眉头想避开,不料一只大手落在自己腰上,然後耳边响起男子低沈的声音:“小心了。”
少年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树木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小溪,男子大笑著放开手去,跨下良驹四蹄临风,纵身一跃跃过那条数丈有余的溪水,随即在溪对岸勒马而立,毛鬃翻飞,花千绝隔了一条溪,他遥遥伸过手来,大喊:“记年,快跳过来。”
花记年看著男子伸出的手,眼中隐约有些惘然,而跨下的马,蹄子刚碰到水,便吓的往後倒退三步,无论少年如何催促都踯躅不前,就这样耽搁良久,少年几乎颜面尽失的时候,另一匹马长鸣数声,不断催促,这马儿这才往後倒退数步,奋力跃过溪水,踉跄跟著跑起来。
男子说的闭关之地,就近选在毕州近郊的落英谷中,与毕州分舵相距不过二十余里。两驹一前一後行了半日,已遥遥望见谷口。谷口中守了近百名浮屠堡弟子,跪著迎接两人入谷後,便牢牢守住谷口,不准旁人进出。
这落英谷原本是浮屠堡旧址所在。谷中的蝴蝶泉,浣花溪,罗刹海都是世间景色绝美之地,但自从梁国覆灭,萧人大举入关之後,浮屠堡为了躲避战乱,总舵便迁入万象山中,此地只留下残址。
花千绝旧地重游,低声叹息了几句,才翻身下马。花记年坐在马上,为身边重重花海目眩神迷,直到男子呵斥他,少年才惊醒一般,从马上跃下。便在这时,他骑著的那匹马猛的悲鸣一声,挣扎著跪倒,少年大惊失色的回头细看,才发现这匹马早在布满鹅卵石的溪水旁便折了脚,却不知为何能紧跟著一路一瘸一拐的跑到这里。
他回头看去,鲜花开满的道路上一路滴落著零零碎碎的血点,蜿蜒成线,扭曲的马腿上,骨渣触目惊心的从断处斜斜刺出,马儿漆黑圆润的眼中隐隐蒙了一层水膜,显得无辜而令人心痛。少年不由轻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跳不过去的。”
他说著,面无表情的伸出一掌,朝马头拍下,想了结它刺骨的疼痛。突然,另一匹马从後面猛的冲过来,愤怒的嘶鸣著,在花记年面前半立起身子,扬起前蹄,狠狠朝少年踏下。
花千绝蹙眉道:“好孽畜!”他几步上前,一手托住马腹,把它高举过头,另一只手止住花记年全力击下的手掌,脚步一错,反手将托著的马儿远远掷开,却并没有伤它。少年惊魂未定,脸上却只看得见淡淡的一层不悦,低声说:“你拦我干什麽,这马儿如此无能,左右要死的。”
男子微讶的看著他,低笑道:“也可以不用死的。”他说著,从袖中掏出金疮药,利索为马儿的敷上,又撕下衣襟,拾起树枝,为它包扎固定好。少年低声道:“不过是个畜生,哪用的著你这麽麻烦?”
男子还未答话,那匹被他扔开的骏马已经度步过来,欣喜若狂的蹭著花千绝的身子,一幅通人性的模样,又伸出舌头,不断舔著伤马的湿润的眼睫。少年觉得眼中一片干涩,微微错开头去,听到男子低笑的声音:“你无需多想,练了这功夫,刚开始都会有些鬼憎神厌的,很快便无关悲喜了。”
少年以为他是在讽刺,心中更加不悦,下意识间,眼中居然闪过冰凉的杀气。花千绝看著他的眼睛,不由得也心中一寒,当下板起面孔呵斥道:“没教养的东西,你那是什麽态度!”他有些愤怒的在花蹊中走了几步,又重新放软了口气,低声叹道:“这心法稍加运用,就能有千钧之力,并非一无是处。”
少年低笑著走到那匹好马的身旁,扬起手掌,怒笑道:“那麽这匹马为何不怕我?”花千绝眼中光芒一闪,看著那匹马虽然双腿颤颤,犹自一步不退,不由轻声笑道:“因为它配偶在看著……纵使怕,也要逞一逞英雄。”
男子说著,用手握住少年凝劲欲发的手掌,低声说:“花心诀第一重本来便是杀心萌动,到了第二重浑沌之境,便好了。”
花记年用力挣了挣手,却挣不开,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压下心中血腥的杀意。男人掌心温暖的体温,带给他几丝久违的窘迫,在原以为将要干涸的心田中化成半苦半涩的甘霖。耳边是男人温热的吐息。这种难言的压迫感曾让年幼的他双脚发软,头脑昏昏,如今看来,似乎也从未在岁月的洪流中失去它应有的作用。
少年不由得开始怀疑,这种武功,是否真能磨灭这罪恶的思慕?它就算能抚平表面的裂痕,让心田回归平整,可地底的悲痛和创伤,地下翻滚的熔岩和萌发的种子,它要破土,它要迸射,谁又能抚的平,谁又能止的住?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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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眼睛锐利而深邃,漆黑的眼珠子盯著一个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一阵晕眩。少年移开视线,冷著面孔道:“那便快开始练功吧。”
花千绝点了点头,然後说:“不过不能在这里,你……跟我来。”他说著,在前面大步走去,手中分花拂柳,辟开一条寂静之道,两人行了莫约两柱香的时间,看到一条绯红色的小溪,缓缓流淌。
少年不由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溪水中覆盖了重重叠叠的花瓣,男子伸手一指溪水上流,道:“这里是浣花溪,上流便是蝴蝶泉……”少年不耐烦地打断:“何必罗罗嗦嗦!”
花千绝怒目看他,显然无论如何散功,他的脾气都不能称的上好,他一招制住少年,毫不客气的往少年经脉中又输入一股霸道的真气,少年哇的一声,痛的再叫出来,双目隐隐现出一抹赤红,那害人的心法毫无预兆的发动。他此时脑海中想的完全不是如何化去真气,而是怎样杀了眼前的人。
男子毫不意外的看著他的表情,看著少年气势汹汹的扑过来,四两拨千斤的侧身避过,伸手又往他经脉中输入一股饱含柔劲的真气,嘴中却低声斥责道:“给我安静一些。我当初练功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该如何练,更没人损失真气助我练功!”
他这些话,却一句进不了少年的耳中,花千绝一边飞快的闪过攻击,一边伸掌渡入寒、热、阴、阳、刚、柔种种不同属性的真气,两人就这样缠斗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花记年胡乱的攻势毁了周边三丈方圆的景色,漫天都是凋零的花雨,铺就迷醉的颜色。
这时,两个人身上已都是汗水和花泥。花千绝突然大喝一声,双掌齐下,打在少年天灵之上,将周身内力化为两个团团运转的两个小周天,一游走奇经,一流动八脉,同时运起浮屠堡用来修练呼吸吐纳的凝华功和圣玉功,两股同宗同源的真气分别顺左右手渡入花记年体内。直直渡了半柱香的功夫,花千绝才撤掌向後飞去。
少年像是忍受了极大痛苦一般,体内十多股真气互相碰撞,俊秀的面孔扭曲抽搐,嘶哑的叫了一声,双手握拳,眼中渐渐的流出鲜血,蜿蜒如两行血泪,触目惊心。花千绝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从後面避开少年毫无章法的乱踢乱打,将他抛入浣花溪中。
溪水冰冷,甚至泛著一股冷香,细密的花瓣在少年入水那刻沾了满身,又随著少年无可遏制的下沈,被水压挤著重新脱离身体,重新缓慢的浮向水面。漆黑阴暗的水中,粉红色发著荧光的花瓣缓缓上浮,构成一幅妖异而凄美的画卷。
而花记年在这一刻只觉得冷。
被花瓣覆盖著的溪水,终年照不到阳光,寒冷如雪地冰天。在身子碰触到溪底柔软的细沙时,便越发觉得冷。他想起他曾经害怕过的事情,他怕这样安静的死在河里……
流沙细软,少年努力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四肢都被冻住了,僵硬如铁石,血液都几近凝固。这溪水中,异种真气逐渐的停止叫嚣,心跳微弱的在寒冷中挣扎……被折腾的不堪重负的残躯,被冲击的脆弱不堪的经脉,被发泄的油尽灯枯的内力,少年在雪水一般寒冷彻骨的溪水中仰望头顶黑压压的花瓣,觉得耳中嗡鸣一片,灵魂如同不堪重负一般向上飞起,穿透重重的黑暗,进入浑沌的空蒙白雾。
花记年在白雾中睁开眼睛,看到了另一片花海,暗金色的河水在花海边安静的流淌。
他如同进入别人的梦魇中,一个清澈如玉石的声音在这梦魇中呢喃叹息著说:“尊上,第一世,我在佛前求一个相见,求了五百年……”
少年飘忽如透明的剪影,在微弱昏黄的阳光中脆弱的像被投在地上的一道伤疤。他仰头看去,纷繁的花海,流淌的黄泉,空无一人的大红鸾轿,被孤零零的遗落花海。
过往的岁月,如同伤痕般的剪影,一幕一幕在眼前飞过,顷刻之间意乱神迷。
渺不可知的岁月之前,那条河畔,就像眼前这样,开满了纷纷攘攘的彼岸花。
每朵彼岸花的根须,都紧紧盘著一具骷髅,它们吸取头骨中残存的精血,怨念,执著,记忆。因血而绽放的花朵,继承骷髅所有的爱恨,纷繁的开花,散发著浑圆欲滴的血气和香。那朵花,只不过是这花海中的一朵,枝叶随风摇曳,花瓣随风翩跹。
那人踏过花海,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冰封万里。万妖膜拜,群魔叩首。原本在它花下玩闹扎著冲天小辫的小鬼们都吓的躲了起来。那时,他,这世上不老不死的魔尊,来到它面前,看它如骷髅一般巨大的花盏,看它如成人身长的花茎。他的手落在它透明而苍白的花盏上,即便隔了一层黑色的魔鹿皮手套,它颤抖的知道那只手的冰冷和残忍。
只用他一个眼神,它根下的土就被鬼卒们扒开,它根须中缠的不是骷髅,而是一柄被人遗落在花海中的银笛。每棵花的种子都被风吹过,吹落在骷髅的眼窝间,生根,发芽,开花,而它却被吹错了地方,根须盘著这误落黄泉的佛器,开出洁白如雪的巨大花盏。
它以为他会碾碎这脆弱的花瓣,撕毁与这花海毫不相符的颜色。可他最後居然笑了。他看著它笑:“居然,有人在我的地盘上修佛……”身边的花海为他的笑声抖落漫天的花瓣,晴朗的空中炸响出雷鸣,静如明镜的死海中巨浪滔天。
它在漫天迷醉的颜色中,它看见他破颜一笑。
花海迷醉,得见魔颜,皆有大欢喜。
它的根从此叫嚣著要盘著一样事物,它在那里等待他再来,年年开花,无论它开败了多少次,无论他错过了多少次花期,依然年年再开,年年绽放,直到花盏高过人头,它才能傲立花海之中,在血气弥漫的色欲之中,开出纯白皎然的硕大花盏。这样毫无瑕疵的洁净,方敢於呈献尊前。
少年在这破碎的记忆中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梦,然而这唯一一点慧明却被人牵著,狠狠的吸回去,他欲要再看,然而,再睁眼,头上还是那片黑压压的花海,身边还是黑漆漆的冷溪。少年身如浑沌,杀意渐退,从此在悲喜前迟钝无知如幼儿,惘然而懵懂。
别人从此只道神功有成,却不知道那一点慧明,将从此被困在几世前的笑容中。
他从溪水中坐起,缓缓浮出水面。花千绝站在溪边正俯身看他,少年恰好破水而出,粉红的花瓣顺著漆黑散落的头发滑落粘连,而他毫�